大唐枭贼 第202节

  阿爷病逝后,阿娘要她跟自己一起回老家省亲,醒香还是同意了。

  到了地方,却发现连绵上千间的大院,早已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瓦砾遍地。

  回鹘汗国崩溃之后,大唐不用再花钱买平安,但北疆也不再平安。

  草原上的胡人是不会死绝的,他们只是失去了一个可汗家族的领导,各自为政。失去了汗国的约束,他们开始一波波地南下寇掠边境,这些零散胡骑不足以发动大规模进攻,却令边疆百姓们不胜其扰。

  听邻人说,胡人知道胜州守备薄弱,城墙坍圮,胜州独孤氏又富埒王侯,于是在城中浮浪儿引路下,从城墙缺口杀了进来,将独孤氏满门血洗,财帛妇女尽被掳掠而去。

  大规模的胡骑,不可能绕过振武节度使,风帅李国昌的防线,来抢掠黄河南岸的胜州。但一千左右规模的胡兵,从茫茫沙海里摸进来,这种袭击,实在防不胜防。

  得到消息后,醒香的母亲整个人都崩溃了,靠在她身上抽泣不已,不断发出哀痛的低语,任她如何安慰劝解也无济于事。

  醒香对这群未曾谋面的亲戚遭受的悲惨命运,没有太多感觉。她知道,阿爷当上刺史之后,外祖曾写信给阿爷,达成了和解。但最终,翁婿两人都没有再见一面。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依靠舅家的。阿爷一生清廉,没留下什么积蓄。但以她的身手,无论是给人当护卫,或是在草原上杀马贼,想要养活自己和阿娘,都容易得紧。

  醒香在胜州城墙上远眺了一番,返回阿娘和自己住宿的邸店。原则上,邸店只接受商旅下榻,但随着胜州的萧条,也开始接待寻常客人,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回到邸店院墙外边,她一眼就看见了阿娘。

  她正扯着一个美得如要滴出水来的人儿攀谈,一脸的喜悦之色。

  对方身上穿着件宝蓝色方胜纹翻领窄袖锦袍,领口略散,露出白皙如处子的肌肤。头上束着不知镶了何种宝石的银冠,流光溢彩。

  醒香没想到阿娘之前那样悲痛欲绝,今日会如此欣喜。

  她不声不响地踅了近去,开口道:“香儿拜见阿娘。”

  又转向旁边的人儿:“敢问是哪家高第的妹妹,出落得如此风流秀致。”

  说着展颜一笑:“我要是有你这样好看的亲妹子就好了。”

  对方脸上蓦然露出局促神色,羞赧地低下头去,双脸生上浅红,越发显得肤光胜雪。

  阿娘却开口叱道:“香儿你什么眼神!这位是振武节度使李公家的郎君,李克用公子!”

  醒香愣了愣——是男孩子?还是风帅家的公子?

  阿娘长叹一口气,续道:“阿娘今日心中悲痛,又去独孤家废墟追抚畴昔,看着一口枯井,万念俱灰,突然打定心思,一跃而下。”

  “若非克用公子救了阿娘,香儿你今日已经见不到娘亲了。”

  醒香腾地身上发寒。

  为了那帮薄情寡义的亲戚,突然想寻死?

  人都有冲动行事的时候,加上外祖父外祖母确实都死在这场胡骑劫掠中,所以不排除阿娘确实真的想寻死,被这位李克用公子给救了。

  但醒香想起另一件事。

  对自己和凉玉的事情,阿爷心里其实是支持的,阿娘却相当反对,因为不想女儿再受一回自己吃过的苦。

  独孤家被烧了,阿娘那么悲痛,还是打着让自己做独孤家养女的心思罢。阿爷虽然做到刺史,但毕竟是寒素出身,一旦身死,过往的政治资源几乎全部清零。

  这位风帅家的李克用公子,虽然身量不矮,却腰细臂纤,脸蛋轮廓圆润秀致,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十个人里,该有九个人第一眼会将他看做个绝色佳人。

  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虽然右目眼波澄澈,仿佛月照寒江,左眼却一直没精打采地眯着,看来有只眼睛不大好。但有这样妖孽般的底子,放在常人身上极大的缺陷,对这家伙就好像不值一提了。

  虽然这李克用公子的确穿着一袭男装……可大唐女子穿男装出门的实在不少。

  只有阿娘一眼就瞅见了对方并不突出的喉结。

第280章 外传 醒香 二

  “家父身居振武节帅之位,保护一镇百姓平安,本系吾辈之责。胜州是振武名邑,我等疏于防备,才使胜州独孤氏遭此惨祸。”

  李克用说这话,并非随口敷衍的片汤话,而是真正从眼中表现出悲痛和自责。

  醒香更从他精亮的目光眼底,看到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弱。

  醒香知道,李克用十四岁时,就随父亲李国昌一同参与讨伐庞勋,作战勇猛,冲锋陷阵在诸将之前,被称作并州飞虎子。

  今日一见,大抵可以猜到,不过是一个父亲为儿子的铺路造势罢了。

  将最精锐的勇士配给爱子贴身保护,爱子就能凭着部下力战,攫取战功,又不容易有什么闪失。

  这种铺路,寻常子弟该是无比羡慕。

  可对于敏感之人而言,优秀且强势的父亲,规划好的光明大道,这一切都令人窒息。做事变得越发小心翼翼,害怕做错一点半点。

  醒香的目光落在阿娘脸上。

  真是好心机啊,故意跳进枯井里,让李克用公子救起来,看似欠了对方的人情,却越发令李公子感到自责。

  克用公子也成了自家阿娘的救命恩人。

  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难道还亲口质疑亲生母亲算计自己?

  面对这种场合,醒香也只能宽慰李克用道:“寇虏狡黠,穿梭大漠,无孔不入,公子不必为此自责。公子率军来援,使得奴贼不敢焚掠全城,就仓促撤退,反而全活了城中九成百姓。”

  她知道风帅家族是沙陀人,后来被天家赐姓李氏,所以刻意回避了胡人二字。

  李克用摇头黯然道:“克用身为武将,不能守护人民家土,已经寄颜无所。哪能觍颜将敌人没有屠尽全城,当做自家的功劳?”

  醒香眼角余光瞥见阿娘嘴角上藏不住的喜色。

  她当然知道阿娘在想些什么。

  名帅之子,说话却如此谦卑温厚,又是个花骨朵般的秀气少年。这样的佳婿,成亲了一定对女儿极是温柔体贴,又——相当好拿捏!

  身为女人,若做阿家,会喜欢好拿捏的息妇。若身为丈母,也会喜欢好拿捏的东床快婿。

  至于女儿会不会喜欢,为人父母的想法一向都是——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

  阿娘瞧上去对自家女儿有十足的信心,觉得这风帅家的小公子,定会被爱女迷得五迷六道。

  李克用又道:“胜州独孤氏满门遭难,屋舍被焚毁,商肆亦被洗劫一空,但城外还有一些田产。独孤夫人与张娘子既是胜州独孤氏最近的亲属,克用如今膺受父命,掌管胜州的恢复事务,有这桩权限,可以重立地契,将田地转到二位名下。”

  独孤氏听到这话,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醒香一点不诧异,阿娘昔年为了嫁给阿爷,受了那么多年穷苦。如今年纪大了,突然能得到家族的产业,自然心中欢悦。

  没想到阿娘忽然咬了咬牙,嘴角微微抽动:“老身这趟回胜州,发现百姓无地贫苦者甚多。灭门之财,取之不祥,独孤氏那些田产,不若就分给佃种的百姓。胜州新遭兵祸,公子正可以此安抚人心。”

  醒香愣了愣,以她的聪明,也没搞清阿娘算计着什么。就算是放长线钓大鱼,她舍过独孤家的田产,就为了给李公子留个好印象,在她眼里莫非值当?这番话如果是自己说也就罢了,做阿娘的说出来,给女儿加不了多少印象分罢?

  独孤氏又道:“我家香娘得了她阿爷的家风,心肠最是慈悲,她这次跟老身回胜州,屡次怜悯百姓贫苦,想要帮帮他们。老身这番不受此浮财,正是想全了香儿的心愿。”

  “老身娘家遭此惨祸,心中自然悲愤不胜。但城池恢复,安抚百姓,争取民心才是第一要务,若咱娘俩拿了这些田产,反遭百姓记恨。”

  醒香不得已,露出一个默认的眼神。这番发展,倒完全在意料之中。

  李克用捋着自己光洁纤美,没有一丝胡须的下颌:“夫人深明大义,克用佩服得紧。可夫人是来胜州投亲的,全然没有田产供养,如何生活?”

  醒香当下开口道:“小女子随家父读过不少书,又跟人学了些剑术,算得上粗通文武。奉养阿娘,分内之事,醒香自信不会让阿娘受委屈。”

  李克用露出讶然神色:“没想到故张蕤刺史的千金,还是位文武兼资的奇女子。”

  又道:“可女子生活,终是不易。不若留下一半田产,让张娘子得以奉养夫人,授其半于民?”

  没想到独孤氏再次摇头:“先夫生前最是清廉,视财帛如粪土。老身若贪图财货,出尔反尔,恐令先夫蒙羞。”

  李克用闻言轻叹道:“久闻故宋州张刺史名节,不想夫人也有如此高义。”

  他虽是男儿,声线全不低沉,听着就像女孩子。那张妖孽般的脸蛋,黯然叹息时别有一般轻愁,酷似闺中女子怜草惜花的情味,一身女人味越发馥郁了。

  独孤氏眼神泛上一股凄然。

  “这是当然。哪能辱没了先夫的名声。”

  “只不过,老身尚有一事向公子相求。”

  说着,向李克用恭谨一拜。

  李克用听了这番话,已对故张刺史和刺史夫人敬重到极点,见此情景,满面惊惶,急忙将她扶起:“夫人折煞我了!如何向克用这个小辈行如此大礼?”

  独孤氏被搀扶起来,老眼里已然蕴着些泪花:“我知道香儿盘算着些什么奉养老身的手段,无非是替人做护卫,或是在边境上杀马贼领赏之类。她确实有些身手,可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刺史之女,亲冒锋镝,售武力于人前,终有些不体面。”

  “不是老身谬夸,香儿的文章计略,也是极好的。公子若不嫌弃她是女儿身,可愿留她在幕中做个僚属,出谋划策,以取奉养老身之费?”

  醒香恍然大悟。

  姜还是老的辣。

  说到这一步,李克用当然会欣然应允。自己出于尽孝,又哪能拂阿娘的颜面?

  醒香腹诽道,阿娘这样的心计,要是晚生二十年,让师傅找上了她,该比自己现在厉害得多吧。说不定如师傅所愿,以女儿身造反推翻大唐也有可能。

  可现在这些算计,全拿来安排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

  她明知自己喜欢凉玉的!

  阿娘却很讨厌凉玉的倨傲。

  对于做父母的人而言,若能强扭瓜成功,更是再得意不过的事情。

第281章 外传 醒香 三

  既要履职尽责得让人满意,又避免出风头引起他人注意。

  这个度并不好把握。

  好在醒香是个冰雪聪明又谨慎之极的人。

  因此,她做上风帅家少主李克用的僚佐之后,整整一年,李克用对她的感觉,都只是一位可靠的参谋。

  这个进度让阿娘很不满意,开始旁敲侧击。

  醒香直接回以双目对视:“阿娘,你是知道我心思的。”

  独孤氏叹息一声:“不就是那个朱家三郎?那好,阿娘问你,他算你什么人,对你有过什么承诺?”

  醒香表情突然僵滞了。

  没有交往,没有承诺,只有一起游山玩水,互赠礼物。

  独孤氏露出回忆神色,悠悠道:“你阿爷当年大大方方地拿了我送的玉钗做路费,上京赶考。出发前一天,咱们在一座客舍里私定终身,没有客人,没有筵席,只有将头发绑在一起,表永结同心。客舍里二十文一升的浊醪,就是我们的交杯酒。”

  她声色忽然转厉:“你阿爷曾经想给朱三郎铺路,他拒绝了,是罢?自视甚高,不想欠咱们家的人情,平白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他想出人头地了再向你求婚,一辈子都没法出人头地,就耽搁你一辈子?”

  醒香默然少顷:“凉玉和一般男儿,性子原本不同。”

  “他不一样?”独孤氏冷笑道:“还是你把自己摆得太卑微了?一个穷小子,哪来这么大傲气?”

  醒香知道,很多情场上卑微的女孩子,会拿“他不一样”来安慰自己。

  但自己和凉玉,分明是两心相知的!她懂他,他也懂她。那么为了对方少年人的傲气,等上一些年,又有什么紧要?

  她不想继续和母亲针锋相对,只能随便用一些话敷衍搪塞过去。

  至于李克用那边,风帅家的公子听说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待女人却异常恭谨疏离。家中的美婢胡姬,有时会跟到军中来服侍,想做什么亲密举止,都被李克用谢绝。向李克用表白的大家闺秀也颇有几个,全被他婉拒。

  李公子的样貌,在很多女人眼里,确是鲜嫩可口之极。更不用说还有风帅世子的身份。

  醒香想,就让那些女人缠着他好了。我不去做什么打眼的事儿,他还会看上我不成?

  有一天,醒香发现,李克用公子,倒不是只有一张妖孽脸蛋的绣花枕头。

  乾符二年,对于大唐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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