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201节

  在岭南稳扎稳打,逐步蚕食朝廷土地,稳健,却缓慢。而且,等到朝廷解决掉风帅,能拉来对付草军的兵力,会比之前多很多。

  但若能抓住现下这个机会,长驱直入,斩首长安,便有机会传檄而定天下,再徐徐图之,逐步削平地方的藩镇。

  这是一场豪赌,成则数年之内,山河易色,败则草军数万豪杰,烟消云散。

  朱温心想:年纪越大越稳健这个说法,和老师简直一点也不沾边。

  黄巢已经不年轻,又想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

  这场惨痛的瘟疫,终于给了黄巢作孤注一掷决断的理由。

  黄巢亲自否定了之前制定的割据岭南,徐图进取的计划,转向冒进的北伐方案,决意一掷定乾坤。

  若非如此,就算军中有再多人叫嚣要北还,以黄巢的威望和手腕,都能压下去。

  朱温知道,除了服从,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他召集了本都兵马,在城门前,向吏民宣布要离开封州的情况。

  大群百姓伏地挽留,甚至攀马痛哭。

  看到这些人,朱温稍稍感到一些宽慰。

  自己这几个月的刺史活儿,算是做得不错。

  公道自在人心,老百姓看似懵懂,也知道什么官儿对他们好,什么官儿对他们不好。

  “待义军打下长安,平定天下,本官一定回来看你们!”

  回来……如果有可能,朱温确实希望未来,有机会回来。

  看冬小麦与稻谷的复种,在岭南推广得如何。看自己招抚的蛮僚部落,是否已开辟出大量熟地。看义军开启修建的水利设施,有没有全须全尾地完工……

  这是朱温人生第一回做刺史,第一回治理地方。他有太多事情,希望以后能回来看看。

  朱温看向一旁的兰素亭,发现这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

  朱温爱这些百姓,譬如一个花匠,爱自己打理的花草,要好好拾掇它们,不让它们被虫蛀、风吹、雨淋、霜冻破坏。

  太守、刺史被称为牧守之职,能像牧羊人爱牛羊,花匠爱花草那样去爱百姓的,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了。

  而兰素亭,则是真的将百姓当做自己的朋友,甚至家人看待。

  ……

  后来,已经在中原颇具实力的朱温,接见了刘谦派来的使者。

  草军离开岭南不久,刘谦就回到封州,纠集人马,驱逐了朱温留下的亲草军士绅组成的班子,重占封州,又取得贺江镇遏使的官位,将势力扩展到封州周边好几个州,图谋进取广州。

  刘谦派出的岭南知名画师,将封州繁盛景象画给朱温,一时间,那些往日情景,都历历在目。

  “小弟治理封州,一用阿兄之法,百姓利之,皆追念阿兄盛德。”

  刘谦年纪长于朱温,却以小弟自称,表示谦抑之意。

  刘谦的信中,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百姓怀念朱温,给朱温修建生祠,塑像纪念的情况。并特意提到,自己为这些塑像涂上金粉,以示对朱温的尊崇之意。

  当然漏掉了一个重要事实,刘谦刚打回封州时,捣毁了朱温的全部塑像生祠,甚至禁止百姓提起这个名字。是朱温在中原实力壮大后,刘谦才把生祠和塑像重修回来的。

  但朱温推广的稻麦轮作之法,开启的水利工程,皆被刘谦沿用并发扬光大。

  最后,刘谦表示,如果朱温能扫平中原,兵锋抵达岭南,自己马上拜于马前,献土归降。封州吏民皆翘首企望,但愿再睹朱公容仪。

  这时朱温已经是老于心计的一代枭雄,但读着刘谦这封颇具阿谀奉承之词的书函,依然心有所感。

  突然觉得,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

第278章 虎兕出柙

  黄巢放弃岭南,发兵北伐,虽招致朱温不满,却打了唐廷一个措手不及。

  草军北进至桂林,黄巢督军打造大木筏数千艘,自桂州出发,溯桂水而上,穿越兴安灵渠,由漓江进入湘江,趁着春水暴涨,经零陵、衡州,直抵潭州城下。

  这时负责荆湘防务的,是出身太原王氏的王铎。

  乾符五年,王仙芝攻破江陵后,前荆南节度使杨知温被罢免。王铎当廷上奏:“臣忝为宰相,在朝不能为陛下分忧,愿亲率诸军,扫平贼寇。”

  天子李儇得奏大喜,任命王铎为守司徒、侍中、江陵尹、荆南节度使、诸道行营兵马都统,又封晋国公。

  王铎到江陵后,绥纳流亡百姓,招募士卒,修缮兵甲,不多时便向天子奏报,原本武备废弛的江陵,一年以内,城池坚固,武备严整。

  又上奏请以自己的老友李系为湖南观察使,都统都押衙,兼湘南团练使,镇守湖湘之地。

  李系出身将门,是西平郡王李晟的曾孙,凉国公李愬的孙子,其曾祖、祖父均是大唐中叶的名将。李系本人也口才过人,谈兵时口若悬河,将皇帝唬得一愣一愣地。

  履历方面,故泰宁节度副使寇谦之战殁之后,李系去了泰宁镇,当了一阵节度副使,算是跟着雪帅齐克让镀了下金。

  王铎信任李系,把荆南镇的主力也交给李系率领。合荆南、湖南正军,加上湖南各地土团兵,按王铎的说法,李系足有精兵五万,加上其他各州兵力,兵马近十万人。就算草贼不北上送死,李系不日也将出兵南伐,把黄巢贼子一举讨灭。

  当草军乘着木筏顺江而下,旗幡蔽天而至,李系却彻底懵了。

  李系的精兵,都在五岭一线防备义军由陆路北进。他原以为灵渠水浅,大船不能通行,没想到黄巢靠着木筏灵活机动,直接绕过了李系的防线,如同星奔川骛打到潭州城下。

  经过瘴疠损耗,义军战兵实际上不到三万。但进入湖南之后,煽动各地流民,蜂起响应,一时整个湖南仿佛处处起火,传到李系耳中的消息,也变成草贼数十万,直迫潭州。

  刨除吃空饷造成的缺额虚报,这时潭州尚有战士两万人,李系又紧急征发城中男丁,及召集团练之兵,拼凑了五万人守城,但由于军备物资不足,城池不坚,士气相当低落。

  草军登岸之后,全军出击,数千弓箭手排成三排,分为数阵,对着城头展开密集射击,箭如雨下,守军被打得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义军突击队推着特制云梯快速接近城墙,开始猛烈的进攻。这种云梯置于四轮车上,以滑轮控制升降,以及折叠展开。云梯前附抓钩,可固定于城楼上,士兵便从云梯登城而上。

  草军里头还组建了一支“火器队”,使用装有火药的竹筒投掷城门方向,爆炸声震天,压根没打过什么仗的守军,骇得一个个目瞪口呆。

  打了半天,城兵已经死伤枕籍,李系心中惶恐,直接弃城而逃,投朗州去了。

  主帅临阵跑路,潭州守军彻底失去士气,全军投降。

  黄巢下令屠戮李系的牙兵数千人,剩下的挑选精壮收编了二千人,余皆遣纵之。对外却宣称,潭州五万甲士,尽被诛斩。

  尸体被装船抛入湘江,江面上浮尸如麻,尸骸蔽江而下,水色猩红。

  百姓们只见大量肿胀的尸首由湘江漂入洞庭湖,涌入长江,也不知数量多少。消息很快变成了草贼屠戮潭州,军民死者十万余人。

  这种恐怖消息,对于四帅这等名将,能够拿来激发己军士气,对江陵的王铎,却是惊心动魄的威吓。

  王铎起初认为有李系防守湖南,防线固若金汤。他便整日带着新纳的姬妾,到处游山玩水。

  有人报告说,王夫人离开长安,往江陵过来。王铎妻子以妒忌闻名,向来不许他纳妾,此来显然是找他算账的。

  王铎对一名幕僚说:“黄巢渐似南来,夫人又自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

  幕僚开玩笑回答说:“不如降黄巢。”王铎亦大笑。

  得知李系兵败,浮尸蔽江而下,王铎马上笑不出来了。

  传来的消息还称,草贼五十万,已逼近江陵。

  事实上,黄巢主力此时还在潭州,抵达江陵附近的,只有尚让所率草军前锋部队数千人。

  王铎却被骇得心胆欲裂。他心想,我把荆南之兵都交给了李系,江陵城守军不满万人,面对五十万敌军,跑路不丢人。

  于是借口要和山南东道兵马会师,带着姬妾和牙兵北上襄阳而去,留下部将刘汉宏当替死鬼负责城防。

  这位刘汉宏,就是原来草军里头那个碎嘴讼棍。他本来是兖州小吏,后来劫持辎重,投奔王仙芝,王仙芝败亡后,又抢了一批辎重投奔官军。

  刘汉宏打仗不行,闹事却是一把好手,等王铎一走,便对士兵们说:“王公不恤我等,留下咱们送死。江陵殷富,不如取其财宝而去。”

  将领们都觉得有道理,于是纵兵大掠江陵,焚荡殆尽。

  当初王仙芝部军纪失控,屠城江陵,也就死了万余人,房屋破坏亦有限。而此番刘汉宏带着大唐丘八们焚掠江陵,杀死烧死数万,幸存者无屋可住,被迫逃窜山谷之中,却偏偏撞上倒春寒,天降大雨雪,士民冻毙,僵尸满野,惨不忍睹。

  等尚让赶到江陵的时候,江陵已经变成了一片冒着烟的废墟,城内满是烧焦的尸首。

  京兆韦氏的名诗人韦庄得到消息,作了《又闻湖南荆渚相次陷没》一诗感慨之:几时闻唱凯旋歌,处处屯兵未倒戈。天子只凭红旆壮,将军空恃紫髯多。尸填汉水连荆阜,血染湘云接楚波。莫问流离南越事,战余空有旧山河。

  过了半个月,黄巢才带着草军主力抵达江陵,派兵准备渡过汉水进取襄阳。却被官军用诈败计策,埋伏于林中,打了个伏击战,死了近千人。

  黄巢与众将商议道:“荆门狭窄,难以突破。我军要回返中原,仍需经过江淮。”

  出兵江淮,意味着要和雷帅高骈决战。然而江淮近遭大饥,人心动荡,出兵此地,豪杰必然望风而附,可以补充草军因为瘟疫损失的兵员。

  于是草军沿江东走,攻克了鄂州。

  这时曾和草军交手过的襄阳节帅李福已经病逝,山南东道节度使换成了曾在明州射杀王郢的刘巨容。

  刘巨容见义军没能突破自己的防线,大为得意,吹牛不打草稿,直接上报战功曰:执贼将十三人,虏获不可计,巢浮江东奔,率军追之,十俘其八。

  这样的鬼话,有脑袋的人都不会信。有部将揶揄道:节度取得如此大捷,何不进一步追击,斩下黄贼首级?

  刘巨容叹息道:“朝家多负人,有危难,不爱惜官赏,事平即忘之,不如留贼,为富贵作地。”

  竟是将养寇自重公然说出。

  但总比不敢追击来得体面。

  这时黄巢大军,已经沿江而下,再次来到浙西之地。

  江淮地区因为此前的蝗灾,形成的流民纷纷来投,黄巢取其精壮以益军,兵势大振。

  而雷帅高骈,也整顿淮南兵马,做好与黄巢决战准备。

  虎兕出柙,风起云涌,一场旷世大战,迫在眉睫。

第279章 外传 醒香 一

  由胜州城头放眼望去,大地仿佛被岁月揉皱,沟壑纵横,沙丘起伏。城池建在黄河畔一座绿洲上,出城数里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海,当中偶尔能瞧见几株顽强的骆驼刺,给沉寂勉强增添一分生机。

  这地方,无风时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风便是“惊风拥沙,散如时雨”。

  醒香头回跟凉玉说时,凉玉只当她又在诳自己。他实在没法相信,醒香这样温柔娴静的女孩儿,竟是在这无垠的黄沙包围中,出生并渡过童年。

  胜州最繁华的时候,城内口数也不过两万人。这还是与回鹘汗国之间“绢马贸易”带动的结果。

  为了酬谢回鹘人帮忙平定安史之乱,唐廷不仅允许回鹘人洗劫了东都洛阳,还在随后,每年向回鹘赠送两万匹绢,又向回纥购买数万至十万匹马,每匹马支付绢四十匹,病弱之马照价支付。

  回鹘人不欲使唐得到好马,年年强卖巨量劣马给唐朝。大唐财政吃紧,以至于“中国财力屈竭,岁负马价”,对回鹘欠下沉重的债务。

  这种不平等的贸易,与后世的岁币也没什么差异。

  获得大量能作为硬通货的丝绢后,回鹘人需要在两国边境挥霍享受。胜州地处唐鹘贸易的要道之上,这座振武境内的河套要津,遂得以兴盛百年之久。

  粮食供应的匮乏,却使得城池规模很难扩大。

  战神石雄摧毁回鹘汗国后,草原上的胡人变穷了,没钱帛拿来花销,胜州又衰退下来。醒香出生的时候,这座城的夯土墙体已经老旧坍圮多处,无人修整,城内也有很多宅院无人居住,沦为荒草丛生的废屋。

  醒香小时候,阿娘时常跟她说起胜州往日的繁华。但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怀念的。

  且不说这种繁华,建立在整个国家的屈辱之上。就算胜州繁华如旧,又和阿娘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醒香的母亲,出身武川独孤氏的支族。胜州因“绢马贸易”兴盛起来后,独孤氏的一支果断迁移至此,控制了当地大部分的农商之业。

  作为关陇集团的一员,独孤氏在大唐士族名牒中,地位不低。虽然关东的崔卢李郑等高门,对李唐将海量关陇胡人崽子强行塞进士族次序里,有相当大的意见,但问题还没到需要造反的地步,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醒香的父亲张蕤,在游历天下时,于胜州与阿娘结识。这桩婚事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女方家长反对,醒香的母亲为了嫁给所爱之人,被赶出家门,只能靠纺纱织布,养活自己与年幼的女儿。

  张蕤当时在长安做小官,俸禄仅够自己生活,压根没余钱能寄回家里。醒香真正过上官家千金的生活,是阿爷当上宋州刺史,将她和阿娘接到宋州以后。

  而胜州独孤家,只在头两年给了阿娘一点接济,此后就完全不管母女俩的死活。

  醒香不知道与这样的母家之间,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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