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事者,难免多疑。外宽内忌,几乎是成功政治家必备的优点,外宽,才能海纳百川,容忍手下人才偶然的张狂和僭越;内忌,才能从心里认识到这些人的局限和危险,并且根据情势审时度势做出判断。
但面对猜疑,终究要与信任的人商量,不能一个人钻牛角尖。
兰素亭既有相当的儒学造诣,又懂佛经,曾多次唱经为战死和病逝的战士们追福。
朱温希望得到她的看法。
幽迷的烛火,在屋内摇曳。朱温望着烛芯爆出的灯花,缓缓向自己心中的猜疑向兰素亭和盘托出。
兰素亭纤秀的眉微动,垂首沉思。
过了一会,她给出了自己的观点:“素亭以为,盐帅确有抑佛之意,诛杀戴寿,大抵也与此有关。但绝对不至于为了震慑都将这个不懂佛学之人,费此周章。他和皮先生真正的政治意图,在于继承韩愈韩文公的理念,扬儒门道统之论,以此作为大旗与朝廷对抗。”
“儒门道统?”朱温头回听到这个说法,他发现自己虽然读过一些书,和兰素亭这样的文学之士终有太大差距。很多事情,的确不宜一个人独自瞎想。
“儒家的势力本来相当雄厚,但韩文公之前,没有人提出道统的说法,也就缺乏整合。韩文公提出孔孟并尊为二圣,才将这个道统整合起来。”兰素亭声音虽轻,谈吐却相当清晰:“韩文公认为要建立儒家道统,就必须排抑佛、道两家,向僧侣、道士介绍儒家学说,如果用浮屠之言、神仙之说和他们相应酬,等于向他们缴械投降。”
“皮日休先生昔年在朝廷为官时,曾上过《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又上书请在太学和科举中废《庄子》《列子》之学,以《孟子》为主。如今高门士族,所信非佛即道,盐帅用皮先生之说,承韩文公之言,是想表示,儒家道统,在寒士而不在门阀,义军代表寒门向被门阀把持的朝廷挑战,自然要排抑佛、道之学。”
听到这话,朱温才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长舒一口气。
他毕竟远没做好与黄巢反目的心理准备。
“那芷臻你觉得,此策究竟怎么样呢?”朱温继续询问道。
女孩子心软,更容易信佛,兰素亭常为战士唱经追福,也是有些信的。但正是如此,她的看法才有说服力,不至于偏袒儒家。
第276章 愿与君为一世知己
“辩经一事,本非急务。义军如今只有岭南之地,就算打出儒门道统的大旗,大部分的寒门文士,只会慕强,纵然士族门阀排挤他们,喝他们的血,他们仍旧要谄媚于士族,想从士族手里,混一口残羹剩饭。士族沉迷于谈玄参禅,不恤实务,寒门文士便也浸淫此道,想要挤进士族的圈子。”
兰素亭声音很轻,但平静叙述中,对于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的轻蔑不言而喻。
她钻研佛学,并不是拿当中的机锋自我标榜,而是为了修身养性;与彼辈志趣大有不同。
朱温拊掌道:“说得好,继续说。”
兰素亭续道:“但素亭以为,盐帅兼抑佛道两家,标榜儒学地位;更是旗帜鲜明,表现自己的大一统之志。”
黄巢颁下的命令中,要求削减规模,裁汰人员的亦包括道观,并非只针对佛寺。只是佛寺的数量,比道观多许多罢了。
朱温道:“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出自《公羊传》,我小时候听阿爷说过。”
兰素亭点头:“儒法两家,都有大一统的理念。秦始皇扫平六合,焚百家之书,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目的相类。而道家讲小国寡民之说,佛家更起源于诸国林立的天竺之地,因此常成为门阀抗拒皇权,诸侯抗拒中央的工具。”
朱温蓦然想起,宋州会师时,黄巢就对王仙芝说过:“你想恢复琅琊王氏昔日的荣耀,我却要让天地之间,再无士族。”
黄巢岂止要天地之间再无士族。
他还要天地之间,再无藩镇。
朱温一直希望自己在三十岁之前,能做到节度使。
而师尊黄巢,直接想让节度使制度消灭。
意识到这一点,朱温并不感到沮丧,反而心中感奋。
节度使制度的弊端,他又岂不知。
朝廷与节镇相互猜疑,以强兵对峙,结果就是扩军成风,冗兵猥多。安史之乱前,大唐军额为四十九万人,到宣宗年间,人口、财政皆不如玄宗朝,天下兵额却多达九十九万!
即便承平日久,这些冗兵空额严重,失去战斗力,面对义军往往一触即溃。广泛的利益勾连,仍使得去冗兵难如登天。
可冗兵之费,吸尽苍生膏血,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揭竿而起。
朱温本来只觉得黄巢和皮日休的想法,虽有意义,却有迂远之嫌。
没想到师尊竟有与天下藩镇,尽数为敌的气概。
“老师,你既有这样澄清天下的豪气,弟子又岂能不奉陪?”
朱温口中呢喃,只觉骨子里豪情顿生。
即使黄巢未来会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若是为了如此宏伟的理想,格局便全不一样。
黄巢的计策有没有针对自己,也无所谓了。
“但我朱三郎也想痛快地活在这世上。”朱温断然道:“若师尊容得下我,那也就罢了。如果容不下我,就由我来打败师尊,而后去完成您的志向!”
“素亭永远与都将共进退,同生死。”兰素亭认真地道。
朱温心中决断已生,惶惑尽去,忽然按住兰素亭肩头:“芷臻,我突然又想念二哥了。”
“嗯。”兰素亭轻轻地应。
“陪我喝酒。”朱温有些懒散地道。
“好。”兰素亭点头。
兰素亭取了一坛新丰美酒过来,用凸纹琉璃杯给朱温斟上酒,再给自己杯子满上。
两人对坐而饮,酒过三巡,都有了几分醺意。
朱温用铁如意敲着桌沿,忽地哼唱起一首不知何人所制的酒令。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几人见我烂醉如泥!几多……破事……由他去!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几声笑,瞧不起!”
唱声中,有几许洒脱,几许苍凉。
自己骨子里还是个游侠,喜欢江湖间的痛快意气,厌恶人情世故中的蝇营狗苟。
朱温本不是天生权欲熏心的人,也没有踩别人脑袋来彰显自己的兴趣。
但他愤世嫉俗,讨厌这个污糟世界,也讨厌别人对自己的厌弃眼神,就想爬到云端上,去改变这个天下。
昔年,醒香和她阿爷,本来都不嫌弃朱温身份低微。朱温却太过骄傲,想要靠自己打拼到与醒香身份相配,直接拒绝了张蕤刺史帮他找门路的提议。
现在,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反而不得不沉浮于尔虞我诈中,甚至要小心翼翼地忍受猜疑。
但即使如此,朱温来到草军中后,仍比以往要痛快得多。
因为这里有让他瞧得上眼的豪杰,有他平生所慕的冲天豪气。
“都将,少喝一点,你有些醉了。”兰素亭起身走到朱温身旁,温柔摩挲着他的背道。
她小口品啜,喝得比朱温少得多,但脸上亦飞起两朵美丽红云,樱唇给酒汁染得红滟滟水亮亮,于微晃的灯火下,较平日里的清雅,多了几分鲜丽动人。
朱温瞧着心中微动,突然捉住兰素亭小手,将她一把带进怀里。
兰素亭神色未定,已被朱温一手托着香腮,一手去够她衣带。
“不要……”兰素亭低吟道,纤细的唇呼出诱人的酒香。
“倘若我要你又如何呢?”朱温声音低回如磁,蕴着些摄魄钩魂。
兰素亭纤细的身子颤了颤,突然眼神明亮起来,脸上羞态尽去,正色答道:“素亭喜欢都将,但更想与都将以人格上平等的关系,做一世君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无论是珺姊姊,还是那位只听都将讲过的醒香姊,她们都比素亭更喜欢都将,喜欢到爱的程度。”
“素亭若做了都将的女人,只好做妾婢。身为妾婢,又怎能再底气十足地向都将献上嘉论谠言?”
她用小手握住朱温掌心,眼神坚定:“愿与君为,一世知己!”
朱温揽着兰素亭的纤腰,目光亦转明澈,大笑起来。
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是兰素亭应有的风骨。
这个回答给他的痛快,远胜与花王之间的缠绵春宵。
兰素亭确实有资格称朱温的知己,她明白,对朱温这样的豪杰而言,精神上的支撑,比起肉欲的满足,更加重要。
选择占有,或者不去占有,都没必要拖泥带水。
朱温大笑着,将兰素亭置于膝上,不时举杯而饮,同她讲起平生往事,讲到情动处,突然长歌一阙。
兰素亭亦打着节拍相和。
纵然美人在怀,朱温心中却全无绮念,神态似光风霁月,醉后容止,宛若玉山将倾。
两人醉倒之后,和衣相与枕籍而眠。
醒时但见窗外已白,相看一笑,眼神中曾无半点欲念。
第277章 北上之令
朱温想象过很多次,义军从岭南出师北伐的情形。
他本以为,这次出征,该是兵粮足备,器甲鲜明,在岭南百姓的欢送中,踏上北伐中原,推翻腐朽唐王朝的道路。
黄巢一直强调,对抗朝廷,是一场以有道伐无道的义战。
草军发出的文告中声称——“宦竖柄朝,垢蠹纪纲。诸臣与中人赂遗交构状,铨贡失才”,直指大唐三大弊疾中的宦官与士族问题。
宦官秉持中枢,士族则勾结宦官,把持科举,令出身寒门的才学之士没有上升通道。
藩镇问题没有直接点明,但黄巢大张旗鼓地宣扬韩愈学说,强调儒家道统,摈抑释老之学,又刊发柳宗元的《封建论》,亦表明了削平藩镇,澄清天下的志向。
朱温想到诸葛武侯在《出师表》中的句子: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
他在封州种下的麦苗,尚未收获上新麦,就不得不应命北上。
草军在岭南经营时间太短,如此全军北上,岭南之地必然很快失控,义师将重新成为一支没有根据地的孤军。
诸葛武侯“南方已定,兵甲已足”,都未能取得成功。义军孤军北伐,难道能一举推翻唐室么?
刚知道这个决策时候,朱温满脸不可思议。
“许多弟兄们刚在岭南安家下来,如何这么快就要北上?”他脸色涨红,死死按住来使的肩头:“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朱温实在不相信,黄巢会做出这样顾头不顾腚的决定。
“那些兄弟,很多都已不在了。”使者苦笑不已。
朱温经过询问,才知道,广州一带,今春爆发了远胜上一次的大疫。
来自五岭以北的草军人员,死者十分之三四,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声。
本地百姓对疫病的抵抗力要强很多,但也有感染上而死的,一时间广州内外人心惶惶,百姓开始私下议论,是义军带来了大疫。
“如今军心动荡,大部分将士要求北返。他们不怕死,却不想在疫病当中,死得不明不白!”来使道:“如果咱们不北上,大军可能直接崩溃!”
朱温只觉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他在封州,普及宿麦,打击豪强,兴修水利,还打算征募当地壮勇为兵。
这一切的一切,全部白费了。
而且,黄巢之所以接纳尤滴这个女人的投靠,就是因为她能帮忙处理广州的市贸事务。义军在岭南这么多的经营,难道全是帮别人忙活一场?
“我军已经因为疫病,死者十分三四,如今北上,怎能与雷帅高骈相抗?”朱温咬着牙问道:“为什么不咬牙坚持下去?”
“盐帅说,今年江淮蝗旱之灾大作,饥民遍地,我等趁攻取岭南之威北上,不缺兵源。一旦突破江淮防线,就可击穿空虚的中原,直取长安。再迟一些,风帅就要撑不住了。”
风帅李国昌在代北造反,朝廷派出近十万大军围剿,确实导致了中原空虚的局面。就连草军南下时,追杀的兵力有限,亦与此有很大关系。
风帅虽然善战,一上来连胜数场,但面对朝廷绝对优势兵力轮番消耗,也渐力不从心,若没有变数发生,今年之内,恐要被彻底打垮,要么被擒杀,要么只能逃入北方胡人中求生。
朱温听到使者的话语,终于明白了。
这终归还是师尊黄巢的决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