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素亭眼绽喜色:“都将你真好。”
又道:“素亭今后会注意谦逊些,不会再说得那么冲了。”
朱温笑了笑:“有时冲一点也无妨,我听不得别人的逆耳之言,却听得你的。”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成大事者,身边也需要敢于说逆耳话的謇谔之士。
朱温瞧着少女有些浅红的面颊,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君臣相得罢。
至于这个用词,汉代有所谓二元君主观,至今犹有余绪,比如刺史称之为使君,两人关系说是君臣,倒也称得。
第270章 游艇
底层互害不见得是百姓天生刁坏,常常因为饼子不够分。
如果饼子不够分,往往是上边有人吃太多了。
这次东西庄争水案就是如此。
葫县县令罗玄把原来的大湖堙塞为田,不仅失去了原本的蓄水能力,还要消耗大量水用于淤田灌溉。
这种吃相难看的做法,直接导致周边几十个庄子受害。
兰素亭用斡旋手段,调解东西庄争端,属于治标不治本。以她的权限,也不好做治本的事情。
有个故事说,一个将军的手臂被箭射中,去找外科医士,外科医士就帮他把在外面的箭锯掉。将军就迷糊了,问:“你怎么只锯了一截,还有手臂里的半截怎么办?”医士笑笑说:“我是外科医士,里面的你去找内科医士。”
乍一看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阐述的却是世间的真实道理。
倘能把里边半截取出来的内科医士足够多,倒也无妨。但世上常是能锯箭者多,能取箭簇者少。
朱温心知,兰素亭处理人情世故,长进颇大,足以帮自己应付许多事儿。她年纪尚轻,不必求全责备。
无论朱温自己,抑或师傅黄巢,能釜底抽薪解决问题的时候也不多。
王仙芝盟主起兵时,宣称要天补平均,令耕者各有其田。由于义军活动本身要消耗巨量物资,需要长期经营的田地,确是最适合分给百姓以争取民心的战利品。
草军数年转战,也多有杀贪官豪绅,平均土地之举。
但大部分的地方豪强,并不会把自己搞成千夫所指、把百姓逼得道路以目。一方面他们用小恩小惠收买百姓,笼络人心,另一方面他们互相勾连,关系网错综复杂,想要收拾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把自己拖进泥潭里。
这些人还擅长见风使舵看形势,一旦发现草军占上风,马上重帛厚礼献上。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收过好处再卸磨杀驴这种事,义军也不好做太多,怕激起同仇敌忾。
田地是农民的根。平均田亩,使耕者有其田,又是个千古难题。不光对守成之辈是如此,哪怕草军这样的创业一代,处理起来也多有投鼠忌器。
本朝初年,倒是将授田给百姓的事处理得不错,并非有什么迥乎万古的手段,纯是隋末战乱死掉了一半以上的人口,到处都是无主的荒田,劳力变得比耕地更贵重。授田一事,就不需要花太多力气,从势豪之家手里抢夺土地。
朱温心想,钱鏐传播流言说“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如今大唐人户,算上隐户逃民,该有四五千万。
若要让土地够分,恐怕死掉八百万人都不够哩。
有道是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可死掉以千万计的人命,真是治世来临的必要代价么?
这个问题,朱温不愿意多想。
除非已经冷血到对于生命没有丝毫的怜悯,不然对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个问题都太沉重了。
黄巢向来认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要造反,就该有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的觉悟。当然也免不了有时污了手做些恶事。
但黄巢也一直鼓舞将士们,咱们会顺利推翻唐室,夺取江山,不用把天下带到汉末、隋末那样天下户口死亡过半的混战当中。只要夺了龙庭,各项苛政陋规,总有法子改正过来的。
若真要死掉那么多人,义军里的大部分人,以及他们的父母妻儿,亲朋好友,都将成为时代的代价。
……
十日之后。
仍旧在田地里劳作的朱温,挑着桶子去河边打水。
到了冬天,西江水变得平缓起来,江风瑟瑟,江水悠悠,两岸的常青树,映得江水一片沉碧。
一位身着紫衣的金发美人,以轻纱蒙面,手抱琵琶,乘着一艘游艇悠然而至。
游艇有着镶金的船尾,紫色的船帆全部伸展开来,银色的船桨配合着箫笛和五弦琴的节拍划动。美人躺在一个由金线织成的华盖下方,打扮如同画里所见的洛神。面容俊美的男装侍婢,衣着宛如《列仙传》当中吹箫引动凤凰的秦穆公佳婿萧史,侍奉在一旁为她打着团扇。另有几个侍婢,装束意态像河伯冯夷与海神若的女儿般,有的在船尾掌舵,有的在操纵缆绳。缥缈的香气从船上散发出来,往四周飘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美人手弹琵琶,歌声宛转娇柔,勾人魂魄。曲中情致,大有劝人趁少年大好时光,爱惜佳人,及时行乐的意绪。
很快,游艇已系缆靠岸。船头的美人甜笑道:“朱刺史劳作辛苦,何不上船休憩休憩?”
她半透明的面纱也是浅紫的颜色,隔着面纱能隐隐看见挑起的嘴角,如雾里看花的笑颜,越发醉人。
周遭还有一群挑水、捕鱼、闲逛的百姓,听见金发美人媚音,一个个只觉骨头都要酥化掉。
他们之前屡见那位容颜清丽的女司户给年轻的刺史公送水擦汗,难免有些羡慕。但兰素亭并非顶个的美人,若论长相,反倒是朱刺史比她还要美些。
这绝色胡姬摆出如此风流阵仗,驾艇而至,对小朱使君宛转相邀,当真让众人艳羡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她纵以轻纱蒙住下半张脸面,亦能看出容颜娇美无俦。美人肌肤如牛乳般白皙,细腻似上等丝绸,眼波流转间,如虚空中的无形漩涡,轻轻一转,就能将旁人的魂儿给勾了去。
众人不禁暗忖:这位少年刺史,恁多风流债!
朱温上任以来,多有财势之家想要送美女侍奉,全被朱温严词拒绝。诸人现下皆想道——原来使君竟有如此风华绝代的红颜知己。曾经沧海难为水,人家又哪里看得上封州这小地方的庸脂俗粉?
挑着两个水桶的朱温,心绪却急转起来,险些一脚踏空把水桶弄翻。
花王尤滴这个女人,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又来找自己,还是光天化日之下?
她作为草军的敌人,该是被悬赏缉拿的对象。
朱温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释。
白腻得如能透光的玉手,凌空一扬,展开一张用白藤纸写就的告身。
上头写得分明,岭南节度使、义军百万都统黄巢,除授尤滴为广州市舶司市舶副使。
她现在已经是义军这边的人,朱温只能选择化干戈为玉帛,不能再抽刀子砍她了。
第271章 引诱
尤滴此来,确实是为了投怀送抱。
花王这样的魔女,不会有谁拿她红丸,就该负责她一生的想法。
但玩火自焚,与朱温有了一夕之欢后,尤滴突然感觉,拿来合作的男人,倒也不必控制那么紧。
强者之间,互相算计的关系,亦颇有趣味。
尤滴起初选择李逸,因为李逸既是岭南枭雄李迢之子,本身又色厉内荏,容易控制。
若李迢起势,除李逸之外没有其他合适接班人。尤滴便能像天后武则天控制高宗皇帝李治一样,将李逸拿捏住。
但李逸这样的人,实在无法作为一方之主,在乱世立足。
广州之役,草军能够死中求活,绝地翻盘,大有李逸拉了后腿的缘故。当时李迢若亲自指挥水师与朱温对阵,生死成败,犹未可知。
只不过,李逸留下来守城,也未必能守稳。倘李迢亲领水师出战,说不定就是孟楷从陆路发动奇袭,翻墙夺城了。
尤滴更意识到,李迢临死前,传播朱温乃李建成转世的谣言,亦非完全的弊事。
这个传言,目下固然会导致黄巢的猜疑,与官军的重点针对。
朱温若真有夺取唐室江山那天,隐太子李建成转世复仇的说法,能让许多唐室忠臣,自觉得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天地翻覆的时候,执念之人想要的,往往只是一个看上去过得去的台阶。
尤滴怀抱琵琶,面带轻纱,斜倚在放置船头,铺了锦缎的贵妃榻上,容光焕发,皎若太阳升朝霞。
她眼中玩味笑意流转,仔细端详着朱温的神色表情。
此前,尤滴和朱温都还是打生打死的关系。
但尤滴对于拿下朱温,极有自信。
连她自己,亦觉相较旧时与美少年互相挑逗,隔靴搔痒,大有异趣。
虽是失去反抗能力之后,被强行占有。可沉醉之后,食髓知味,确是舒泰沁骨。
而朱温,尝过她这具玲珑有致,无一丝瑕疵可弃的玉体,焉能没有分毫迷醉?
迷醉只需要一点点,就足矣。
因为尤滴能带给朱温的,更有权力的诱惑。
魔门的资源,能提供相当大的助力,却又藏得够深。只要不像师祖乔北溟昔年那样张扬行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乱世当中,朱温这样的青年俊杰,怎会没有做帝王的野心?
当尤滴打量着朱温的时候,朱温心内也念头百转。
告身上面写的姓名,只是尤滴二字,而非她的全名阿史那尤滴。
尤滴也不会将自己的魔门出身,可萨突厥公主身份,告知黄巢。
仅仅是明教花王身份,尚不足以让黄巢忌惮。毕竟草军当中,明教余党实在不少。
至于手上沾了曹师雄等人鲜血的尤滴,对黄巢有什么招揽价值——
海贸生意不能不做,屠胡之后,又要想办法请一些胡人回来。
胡人在岭南作威作福,欺压汉人,屠杀一批,可以纾解民愤,又能获得可观的财富。
却不代表从此拒绝与外洋贸易,闭关锁国。
无非是严肃法纪,确立制度,禁止胡商以贿赂之类偏门手段,攫取特权,欺压国人。
并控制蕃坊规模,严格控制永居权发放。胡商年老不能继续行商的,遣其归国。
只要是制度,就有空子可钻,天长日久,漏洞会越来越大,或许在未来,这些胡人又开始依仗财势,胡作非为,甚至做起在华夏疆域内裂土分疆的美梦。
也就是让后人再动一次刀子的事。
眼下的利益,终是最要紧的。
现下胡人被杀得胆寒,都不敢过来,广州港口贸易陷入萧条。需要有人脉威信者,说服新的一批胡商,让他们相信,只要遵纪守法,今后就能安稳贸易,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财富安全。
原来那批胡人被清空了,反而是为他们做生意腾出空位。
尤滴有这个人脉与手腕,任命尤滴这个胡女为广州市舶副使,也足体现黄巢的态度。
尤滴妩媚入骨的目光,张扬地落在朱温身上。
船上一众妙婢,也都将眸光投向他。
旁边观者艳羡的目光,将朱温团团包围。
朱温心想,不管自己吃不吃她那套,尤滴摆出恁般风月阵仗,自己要是显得怯了场,可太没面子了。
他将水桶和扁担搁在江边,沿着跳板大步流星踏了上去。
尤滴伸了个懒腰,面纱从她脸上飘然而落。四射开的艳光,显得比阳光更晃人眼目。
这金发尤物从贵妃榻上徐徐站起,一派美人娇睡的慵懒姿态,当真是颠倒众生。
她引着朱温,一前一后步入船舱内小间当中。
小间装饰华丽,墙壁上涂抹金粉,又以砗磲玛瑙构成图画,细看当中图案,颇有些引人遐思的香艳暗示。
却不设桌椅,只放了一张合欢床,床上铺着大红色的裀褥,绣着牡丹花图案与各色卷草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