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佯装镇定,只说尤滴那妖妇来刺杀自己,一番打斗之下,宝刀劈碎了她身上衣衫,终究让她负伤逃了。
至于美人榻上的那点血迹,当然也是魔女受伤流下的。
打斗弄下这么多衣料碎片,其实不合情理。
但做下人的,哪里会去多问。
朱温坐回床上,闭目调息。
头脑里却不时浮现那段若隐若现的绮丽,心绪难以平静。
他并不是初哥,但真刀真枪的经验,也就区区一次。
十几岁时,被酒馆的俏寡妇下了药,当时年纪小,迷迷糊糊地,后面朱温仓皇出去,被人瞧见,寡妇为了不让追求者们吃味,反咬一口说朱温对她用强,给朱温名誉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此事之后,朱温对男女性事,反而留下了阴影。
和田珺的交往,也一直停留在拉手、拥抱、亲吻的层面。
此番纵被魔性所控,神魂颠倒的体验,不免烙在记忆当中,惹人回味。
恍然发觉这种事情,竟能美妙至此。
女人勾引男人,要适当给一些甜头,男人尝到滋味,才会为之痴狂。
完全不可能得到的女人,男人心里拎得清,就不会多想。
朱温心中凛然,意识到,自己竟起了将这个绝代尤物据为己有的念头。
不怕念起,惟恐觉迟。欲念人人都有,但心志坚定之人,绝不应沉溺于这样的妄想中。
尤滴这个魔女,乃是敌人,而且极其危险。
她害死了曹师雄,挟持过兰素亭,屡次欲置朱温于死地。
对这样的女人,即使有过肌肤之亲,心志也万不能有所动摇。
自己虽占有了尤滴的第一次,下次交手,她必定以此作为动摇自己心志的突破口。
本来她的红丸保存这么多年,也是为了留给自认为最值得拉拢的对象。
色是剔骨钢刀,对尤滴这种魔女心生迷惑,意慈手软,恐要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朱温心中生出决意。
这个女人,有机会一定要尽快除掉,以免后患无穷。
……
第二天,朱温依然荷锄而出,到田里犁地锄草,莳弄麦苗,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日暮时分,就返回州城,准备到刺史府里休息。
路过仓库时,看见一名库吏从仓库里走出。
“属下拜见朱刺史!”
库吏急忙向朱温下拜。
这一拜,却有什么东西从库吏头上巾子里边露出一角。
朱温眼尖,立马瞧得分明。
“是什么物件,给本官拿出来!”
库吏讷讷地不知说什么,朱温直接大步向前,将一枚青钱从他鬓边抓了出来。
“竖子,竟敢盗窃库钱!来人,拖下去杖责!”
朱温厉声道。
库吏神色大变,没想到这位和和气气,平日只知道在地里种麦子的新刺史,处事竟如此严厉,要为一枚钱杖责自己。
转眼之间,他就被拖了下去。
白梃击下,打得库吏皮开肉绽,库吏疼痛不已,脸上却露出不服之色。
“刺史上任之时,说要做一州父母官,要以法治理本州。奈何取一钱,便惩罚畸重如此?”
朱温眼神冷冷,打量着库吏:“你不服?”
“是!”库吏大声道:“当然不服!”
“偷一枚钱算什么!你只能杖罚我,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朱温愣了愣,而后转向一边的霍存:“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
森寒如秋水般的目光,注向库吏身上,言辞犀利,如金石交击之声。
“诸位听分明了。”
“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如此,不杀何待?”
言毕,抽刀冲下台阶,一刀就将库吏斩杀当场。
刀锋抹断库吏脖子的那一刻,朱温感受着四周一片惊骇的目光,心想。
我若不让你们见点血,你们该真觉得小爷太好说话了。
第269章 朱温的手段
朱温以重典惩治了盗钱的库吏,封州大小官吏震慑不已,纷纷交口恭维,说刺史公用雷霆手段,一扫禄蠹之气,真是我封州的青天。
兰素亭却在一旁默然不语。
等到晚间,兰素亭突然找到朱温:“素亭以为,使君今日做得甚是不妥。若总这么做,倒不如只揽大局,将细事交给我们这些下边人的好。”
朱温杀了库吏,正吃个杀得痛快,没想到兰素亭口出如此逆耳之言。
他一时心底有些恼火——你这小妮子仁善归仁善,为一个贪吏顶撞恩主,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就算有妇人之仁一说,也不该如此!
眼皮一抬,眸光冷彻注向兰素亭:“你是说我不适合处理政事实务?”
“游侠之风,用于政事,图一时痛快,恐与酷吏无异。”兰素亭纤细的身躯轻轻颤了颤,眼神却毫不避让。
她已发现,朱温的眼神回到了初识时抽她耳光那回的冷冽。
但兰素亭的性子就是如此,她坚持的事情,谁都没办法让她改变。就算因为顶撞朱温,再次被颇有几分情丝萦寄的都将抽耳光,她也不会在意。
“我们一路过来,杀的人还少了么?”朱温冷冷道:“你因为一个贪吏,就说这些吹毛求疵的言语?”
朱温记得段红烟当时治理衢州,没少用酷吏手段。但兰素亭只是随意议论了几句,远没有对自己这样不客气。
“行军作战,用的军法,多是便宜从事,取其凌厉威猛。”兰素亭抬起眼神与朱温对视:“可现下分明要安定下来,使君亲口对封州吏民说,今后行事,概依律法。”
“如果那名小吏真的在过去三年中盗取千钱,使君有证据,可以法毙之。但无凭无据,以臆断而杀人,恐生恶例!”
说到这里,兰素亭语气加重:“更何况,岭南如今修订之律,是朱刺史参与制定的罢!不遵法度而行,毁伤的难道不是使君自己的颜面?”
朱温陡然愣住。
围城广州期间,黄巢让朱温、尚让、段红烟等人协助大才子皮日休,制定了一套条例,在广州落城后,便在义军于岭南的掌控区通行。
短短几个月,还是军务倥偬中办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精细到什么程度,本质还是以唐律为基础,略作增删,适应义军诉求。
由于唐代刺史、县官贪赃枉法者极多,草军条例对于他们监管甚严,规定“禁刺史殖财产,县令犯赃者族”。
又规定,禁州县官员擅杀罪不至死者,违者落职,情节恶劣者,处以杖刑乃至以命抵命。
根据这套自己参与制定的法令,朱温杀完小吏,就已不配做这个刺史。
区区一个封州,只是朱温用来历练自己的地方。但他身为立法之人,确实犯了自己参与制定的法。
在兰素亭看来,朱温这种作风,相当不可取,容易造成恶劣影响。
“芷臻你向来认真,把法度看得太重了。”朱温叹了口气:“既然你觉得我不适合处理实务,那我告诉你,你之前调解的东西两庄争水一事,有了后续结果。两庄,甚至周边的几十个村子,纷纷同意州中派吏人出去,清查田亩。”
兰素亭讶然:“岭南地形复杂,民风刁横,怎有这么好说话?使君用了什么雷霆手段?”
“也没什么雷霆手段,你这些日子见到从周了吗?”
兰素亭这才发现,好几天都没见到葛从周了。
“从周的功曹参军一职,掌文书档案、案件审理、屯田、水利事务。他既不在州中,难道去地方兴修水利去了?”
封州没有屯田,兰素亭如此推测,入情入理。
“两庄之争,无非是水都不够用。可岭南并不是个缺水的地方。”
“我派人进一步调查,得知两庄以东旧有湖,溉民田上万亩,后被豪猾堙塞为田,遇旱则西北一带高田无从得水,遇涝则东南一带低田沦为巨浸。”
兰素亭轻张小口,大惊失色:“如此害民之举,为何一直无人惩治?”
她想起东西两庄争论的时候,有些支支吾吾,原来是有这桩子事却不敢说起。
又问:“若此湖未被堙塞,东西两庄缺水时,原可以引湖水过来救急?”
朱温点头:“最多三年,淤泥便能尽数清出,还田为湖。”
“只不过有个问题,湮塞湖水的豪猾,正是本州葫县县令罗玄。对了,咱们还在围攻广州城时,他就给咱们草军准备了一份大礼,除了饷军的粮草之外,诸将人人有份。我赏给你的越窑秘色瓷笔洗,就是他送我的。”
朱温调侃道:“禁刺史殖财产,我既是上任之前收的,当然不算殖财产。可罗县令堙塞湖水,也不算违法,因为尚无禁止这项的条文。”
兰素亭却从朱温眼神里看到了某种深意。
兰素亭道:“无论如何,罗县令堙塞湖水,影响恁大民生,总要让他将湖泊退出来才是。”
朱温道:“这又有个麻烦之处。罗县令收租子较轻,在佃户眼里是个大善人。将淤田还为湖水,那么多佃农无地可种,如何是好?”
兰素亭微微一怔。
朱温说几十个庄子放吏人进去勘察土地,想必罗县令退田,已经成了既成事实。
兹事体大,朱温是怎么办到的?
“都将机深智远,是素亭孟浪了。”兰素亭终于露出服软的神气。
倒不是生分,兰素亭谈正事的时候,一向认真得紧。
“贪赃。”朱温淡淡道:“一个县令不贪赃,哪来那么多钱给咱们草军?”
兰素亭疑惑道:“难道不是动用府库的钱财?”
“倒也有理,问题是,这葫县的府库,和县令的私产原没太大区别。罗家说是流官,五世以来不是县令就是县尉,百姓把钱交到他们家,觉得是对‘父母官’天经地义的孝敬。”
“岭南这样的地头蛇还有不少,但师尊颁下法令时,无疑默许了他们的行径。这就是法令之外不言自明的规矩,我这次这么做,看起来执法如山,其实坏了规矩。”
“芷臻你看,所谓法度,规矩,就是这么耐人捉摸的一个东西。事事离不开人情,可人情太杂太乱,有时又让我犯恶心。”
朱温说出这话,看来已把葫县县令罗玄灭族了。
县令犯赃者族,当真是执法如山。
“罗县令没有反抗吗?他不是深得佃农之心?”
“我派人潜入佃农里头煽动,许诺罗县令灭门之后,除了退田为湖的土地,剩下的土地全部分给佃农,虽然少了一点,却不用再交租子。佃农们想了想,就自己动手,打杀了罗县令的家丁,把罗县令灭了满门。甚至不用污我底下人的手。”
看着兰素亭目瞪口呆的样子,朱温又道:“芷臻,这件事,我也向你认个错。你说得也有道理,我是要上书自劾擅杀之事,让师尊公开特赦我的过错,继续留用,才能面子上保全法度的威严。”
心里寻思着,灭罗县令满门,看起来是依法办事,却难免让许多投效义军的地头蛇不安,怕被过河拆桥。来个上书自劾,自斩气焰,也能让这群人安心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