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92节

  他带来了大量麦种,以及一批擅长种麦的老农。本地人不擅长种麦,可以寻求老农的指导。

  用雕版印刷术印出的揭帖,被送到封州各个乡村当中,由识字者向百姓宣读。

  好奇的民众纷纷向州城外的田地涌过来。

  他们瞧见新任刺史约莫二十余岁,容貌秀隽,赤膊上身却有精健的线条。打扮与寻常农人无异,高扎发髻,下身紧绑粗麻长裤,裤脚高高捋起,推着一口曲辕犁,给土地松土。

  民谚道:冬来到,水田旱,群童相呼唤。

  州城附近的田地多为水田,到了冬天,水田里的水干了,刚好拿来种麦。

  但麦子也不是完全避水,俗话说“寸麦不怕尺水,尺麦只怕寸水”。麦子生长期要水,成熟期怕水,靠着河流的土地,正适合挑水浇灌。

  有首汉乐府唱道,“高田种小麦,终久不成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这就是说高处的田地不利于挑水上去,因此小麦很难生长。

  犁绳勒在朱温身上,让他感觉阵阵刺痛。

  很多年没有下田耕地,终究有些生疏。何况少年时,朱温做农活也向来疏懒。

  冬天里日头倒是不大,但劳作时间久了,汗水也止不住地从面颊、肩胛、脊背流淌下来。

  百姓们围在田埂上,对在田中辛苦劳作的朱温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264章 亲耕劳作

  “瞧,新上任的刺史公在田里犁地哩!”

  寻常百姓,分不出朱温这种由义军任命的刺史,和朝廷任命刺史的区别。

  封州这种偏僻地方,某个土豪起兵驱逐原来的刺史,然后从朝廷求取到刺史之位;或者刺史公某天想不开突然扯旗造反,拒绝向朝廷缴纳赋税,过了几个月又和朝廷和解了,号召大家继续尊奉朝廷,这种事都发生过好几次。

  这么偏远又没多少油水的地方,朝廷怎也不会派大军过来攻打。

  “做戏呢,你们还当真了?”一个戴着青色软裹幞头的尖脸男子低声讥诮道,却也怕被朱温听见:“他还能一直耕下去不成?”

  后边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头儿慢条斯理地捋须道:“老朽活了八十多岁,确实听说五岭北边有官儿会下田做个样子。可经历过的历任刺史,无论是上边派的,还是本地势家出身,没一个愿意做这种戏的。”

  这话一出,尖脸男人马上没词了。

  就算是做戏,官儿愿意做戏的又有几个?

  反正在这封州,以前是没有的。

  新来的刺史甚至连耕牛都不用,凭着一膀子力气拉犁,弄到汗流浃背,身上一道又一道通红的勒痕,姿态算是做足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哪有什么好心。”尖脸人想了半晌,才又阴阳怪气地道:“他在这受几日累,不就是为了卖他带来的麦种?”

  朱温带来了一批麦种,但不会无偿给百姓,因为不花代价得到的东西,就不会珍惜。

  百姓想要,须用钱帛或者稻米来换。

  这话顿时煽动起一批人,议论道:“就是!说是免了咱们的杂税,不还是运麦子过来想牟利么!官字两张口,说的话如何信得?”

  正当节奏要被这帮人带过去的时候,一个大丫头突然发话:“罗秀士,你这么嫌弃,怎么自家还籴了一批回来呢?你当时还说自家田地多,需要多些种子,那位司户的女才子一口报出你家田亩数,你还一脸怏怏不乐。”

  尖脸的罗秀士一下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作为一个男人,长得好看,就能成为下到八岁上到八十的女子喜欢的理由。

  朱温只要把脸露在外边,就有无数女人愿意帮他说话。

  寻常农人弓着身大汗淋漓地犁地,是汗臭逼人,小朱刺史这样做,在女人眼里便格外有阳刚气概。

  别说犁地了,美男子在女人眼里,哪怕挖鼻孔都是潇洒俊逸。长得太丑的,身穿褒衣博带,佩带昂贵的香囊周身香气四溢,抱着名琴绿绮弹奏广陵散,一样让人反胃。

  何况,道理确实在朱温这边。

  他设定的麦价,是寻常地方买不到的低价。就算只是买下来倒卖,也有点小赚头。

  能花钱领取的麦种数量,严格与自家田亩数挂钩,不许多买。

  朱温听着这些人嘈嘈切切的谈话声,感受着久违的耕作滋味,心中格外平宁,情绪没有丝毫波澜。

  田亩犹如错落的棋盘,零落在野花与荒草之间。平野望尽,山地边缘还有层层叠叠如波浪的梯田,沿着山脊延伸,犹如龙的背脊。

  这曾是他幼时最厌恶做的事情。

  一大早便要打着哈欠,去田间劳作,把锄,犁地,播种,育苗,锄草。要去溪头挑水浇地,要踩着泥泞的地面,挑着一担大粪从家里穿过村庄,走到田间地头。

  三月里,赤着脚踩在水田中,脚掌被尖利的石块刺出大洞,露出血肉来,也不能停止插秧劳作,只能忍着剧痛,任由泥浆灌进那个洞里。血洞慢慢地溃烂、流脓,再长出新肉,重新合拢。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仿佛没有止境,只为了赚得每一天的饱饭。

  正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朱温才找门路学武,才做了游侠。

  许多像朱温这样改变了命运的人,会非常痛恨以往的贫困。比如有人早年捕鱼卖鱼为生,市民大多躲着他的气味,只有猫喜欢他。等他发迹之后,几乎从不吃鱼,也很讨厌猫。

  但朱温又亲眼见过人吃人的恐怖景象。

  农民最苦,可天下大部分人都做农民,才能生产出维持社会运转的粮食,不至于饿殍遍野。

  当朱温与泥土的香气久别重逢,感受着劳累浸透自己的肌骨,反而有些怀念,并且沉浸当中。

  朱温当然不需要卖麦种赚钱,他和他的部曲,在草军攻破富庶的广州城后,已获得丰厚的赏赐。

  让百姓们领取麦种有小便宜可占,他们不管怎么说,还是会诚实地出来领取。

  这个便宜又不能太大,不足以让豪势之家看得上眼,彼等就懒得在这一片插手搞名堂。

  真正将麦子播种下去的农户,明春就能收上一茬,享受到稻麦轮作一年三熟的好处,必然引发旁人羡慕,轮作法就能推广。

  当然,冬天本来是休憩的时候,还有一系列节日,要把冬季也拿来辛苦劳作,确实不容易。一块土地一年种三茬,须保持土壤肥力,耕作之外,还要花很大力气来堆肥、沤肥。

  这种事情不能强制。让百姓看到利益,勤劳之辈自然会纷纷加入其中。

  朱温厌恶人情世故,但作为聪明绝顶之人,他对人心看得相当清楚。

  朱温只是认为,绝大部分的人情世故算计,能创造出更多财富吗?能让更多人吃饱肚子吗?能让农夫在劳作时节省些体力,少流些汗吗?

  不——结果往往背道而驰。

  大量资源在人情世故中被无谓消耗掉,人们劳心劳力,浪费着自己的情绪,追逐浮于表面的无用之物。

  没有比士族门阀更讲人情世故的群体,他们在当今的大唐官场上过得如鱼得水。

  当今大唐官场是什么个样子,任何人都清清楚楚,腐朽、昏暗、拖延、低效。

  解决这个问题,唯有跳出它当前的规则,掀翻棋盘,快刀斩乱麻。

  黄巢有个观点,朱温相当心有戚戚焉: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杀人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但能解决很多问题。

  朱温在陇亩上耕作的内心安宁,和他对于朝堂衮衮诸公的杀意,其实是同一件事的两面。

  远山之上,有山歌声传来,唱的是《竹枝词》。

  “封溪水口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歌声清越缠绵,该是哪家的小娘子在向少年人示爱,唱词却很含蓄娴雅,全无轻佻之气。

  岭南本是蛮荒之地,土人作风、语言粗俗不堪。

  但通过一代代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发,经过张九龄、韩愈等前贤宣播教化,即使荒僻州县也有了通晓诗书之人,百姓平时唱的山歌,也常有雅俗共赏的风致。

  这就是文明扩散的力量。

  华夏这个民族的血脉和文明,从中原向四面八方幅散,又对接触到的新事物去粗取精,形成天南海北求同存异的文化畛域。

  这个进程,以剑,以犁,以诗书。而华夏文明的脉搏,犹如长歌不衰。

  朱温读的书不多,无非是阿爷朱诚在时,跟着学了五经中的一两本。

  但他忽然有些理解到卧龙诸葛孔明先生,昔年躬耕陇亩的心境。

  朱温又想起不久前才被斩杀的岭南枭雄李迢。

  李迢是草军的敌人,临死前还传播朱温乃李建成转世的谣言,离间朱温与黄巢的关系。

  可李迢说想要将华夏的文明传播到海洋彼端时,感情的真挚并非作伪。

  有才能的人,会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但他们的道不同,乃至利益诉求不同,往往演变为你死我活。

  这也没有太多对错可说,我没法说服你,就消灭你,仅此而已。孔夫子尚且诛杀少正卯,朱温岂会因为拥有一些高于个人私利的理想,就对敌人起妇人之仁?

第265章 州事

  朱温来到封州之后,种地似乎种上了瘾,在田地里已干了半个月了。

  由于深浅得宜,浇水适当,播下的麦种,在朱温的辛勤栽培下,很快长出青绿的麦苗,在冬风中轻轻摇曳,宛如绿色的海洋。

  初生的小麦苗,看起来和韭菜十分相似。没有种过麦的人,往往分不清楚。

  朱温却清楚知道,麦苗的颜色要浅一些,气味也非常淡,没有韭菜的辛辣香味。

  至于为什么当上刺史之后,跟个寻常农夫一样,只顾着莳弄麦苗,不理州事。

  秉纲而目自张,执本而末自从。

  要让百姓日子立竿见影地变好,有什么比以身作则,推广稻麦轮作更有效呢?

  调解水源纷争,抓捕盗匪,判决疑案?

  那些都可以交给手下人去做。

  朱温虽是外来者,压根不需要用这些事情立威。

  他带来的一千虎贲之士就驻扎在城外。

  若有人想要挑事,朱温反而喜闻乐见。

  “能用刀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像后宫里的婆子般争来斗去呢?难道我朱温像一个碰上路边的狗,都要斗一下的人吗?”

  朱温如是对霍存说。

  霍存、朱珍、兰素亭等人,处理州务,也渐渐上路。这段经历,会对他们今后的能力发展,很有助益。

  一日,兰素亭处理完自己的公务,来田地里给朱温送水。

  她细心地用素帛巾子,将朱温脸上身上的汗水擦干,又用水囊把水喂到朱温口里。

  清秀如白兰的少女,如此体贴照顾,顿时令围观的百姓艳羡不已。

  朱温看向众人,毫无架子地微笑道:“司户是我家义妹,最是精细懂事不过。”

  他一副亲民的样子,百姓却不敢真的乱问刺史公的私事。

  自然有不少人想,是义妹还是情妹妹呐?可谁有胆子说出口呢?

  只不过,在场的青年女子,哪怕是已嫁人的,眼里也往往露出窃喜之色。

  英俊,健美,年轻有为,位高权重。

  这样的身份,本是这些青年女子纵甘愿为妾,也配不上的。

  偏偏她们听说朱温和身边的小美人只是义兄妹关系,听说刺史现今尚无妻妾,就难免春心萌动。

  女人嘛,爱做梦是天性。

  寻常男人,若成天幻想美若天仙的公主郡主看上自己,还拿着到处与人说道,就容易被当做痴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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