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今次东出,本欲歼厥渠魁,博取功名。不料回军如此狼狈,就算侥幸生还,有何颜面见阵亡将士的家眷?”
辛谠喝住苍头,两人都拨了马首,回头向孟楷部阵中奔去。
正碰上草军步骑竞进,散列而至。
义军士卒见他们只有两人,后边并无跟继,都挺了刀槊,朝他们围拢过来。
辛谠披着一身铁环锁甲,甲孔甚细,弓箭难入。腰腹上还裹了一层牛皮防箭腰甲,称作抱肚,呈半圆型围于腰间,还能防止腰间佩挂的武器与铁甲因碰击、摩擦相互损坏。
背负二石乌号之弓,胡禄袋挂在马鞍上。左手提一柄长矟,腰带间插一把短斧、一把腰刀。
辛谠瞥得一草军骑将当先而来,催动坐骑,朝其飞马杀去。
那骑将也策马奔来,两人在一处草地缓坡上对冲,辛谠自上而下,草军骑士自下而上。辛谠既抱必死之心,不顾自身安危,借着战马的冲力把长槊朝前捅去。那将既是上坡,已先输了气势,面对辛谠亡命一击,先自怯了,躲却躲不掉,被斜捅了下马去。好在他的甲厚,并没有伤了要害。
那将正想忍住剧痛站起身来,哪知辛谠的苍头正好赶上来,飞快地下了马,拔取横刀时,却发现横刀不知在哪里丢掉了。苍头灵机一动,扯住那将背上披袍,朝前一翻盖过他的头,把披袍两角拉回来,死死罩住脑袋,使其挣扎不脱。辛谠早回马过来,顺手抽出腰间的短斧递给苍头,自己跑马奔开。苍头手持短斧,对准那义军骑将肩颈一通乱劈,将之砍死,完好剁下头颅。
辛谠又朝前冲去,正逢数个草军步卒围上来。他挥舞长矟左右刺击,连中三人,杀出包围。回头一看,自己的苍头遭敌拦截,手里还提着血淋淋的首级,背上却插着一支箭,摇摇晃晃,已然不支。
辛谠勃然大怒,仰天大呼:“老夫无非一死,再杀几个草寇便是!”瞅准一个落单的草军步将,跃马冲去。此人也是个勇士,戴铁兜鍪,身披山文甲,足蹬鹿皮靴,上面沾满翻起的泥浆和血点。
二人相距渐近,正待交手。辛谠突然瞥见左侧斜刺里冲来一骑,马上骑士没有披甲,手擎长矟,朝他飞马刺来。当前的步将则手擎利斧相对,毫不相让。两厢对敌,已成夹击之势。
辛谠并不停顿,策马之际,如霹雳暴吼一声,飞快地掷出手中马槊,似旋风般飞出,噗地一声刺穿草军步将前胸,槊尖透后背而出。
尸体尚未倒地,辛谠已飞马掠过,回头看那骑马之敌,摘弓抽箭,转身就射。一箭飞去,击中追骑脑门,腾地栽下马去。
又有一群草军步卒围逼上来,辛谠勒住坐骑,纵身下马,站立马后,连连搭弓射箭,射翻多人。又重新上马,抽出横刀,呼喊着朝他们冲去,草军步卒大骇,惊惶后撤。
孟楷正在敌阵中冲杀,才得飞骑禀报,说辛谠老贼竟孤身反冲我阵,连杀两将,将士胆寒,开始后却。
他急忙停了冲阵,向辛谠所在之处扑去。
只见对面老将年过六十,须发皆白,眼中腾腾精芒,依旧如猛虎一般。
“辛节度年迈,请先出招。”孟楷神情一肃,郑重道。
辛谠微微一笑,提槊如奔雷突至。
孟楷挥斧迎上,两人策马来回冲杀,战及十合,辛谠终究上了年纪,气力不支,被孟楷一斧斫穿腰间抱肚,劈裂铠甲,鲜血涔涔淌出。
老将眼中浮现出一丝浑浊之色,眯眼呢喃道:“好个壮勇儿郎!却让老夫想起一位故人。”
孟楷微微一愣,意识到辛谠说的是他的外祖父庞勋。
孟楷从来懒得与人提他和庞勋的关系,知道的人极少。但辛谠在镇压庞勋起兵时立过大功,算是对庞勋很熟悉,又兼人老成精,靠着直觉竟然发现孟楷身上,似乎流着庞勋的血。
对于那位对父亲和母亲见死不救的枭雄外祖,孟楷第一感情是厌恶。他想来,庞勋一生机关算尽,连骨肉亲人都能舍弃,筹划那么多年,最后也落得镜花水月一场。人若钻研算计布局,变得冷酷到亲人也不在乎,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几年,孟楷又发现,那些投入草军的明教战士,对庞勋真的敬若神明。
庞勋若是一个完全不择手段的恶人,岂能得到袁昌、葛简这等豪杰人物的誓死推戴。
自己眼中的外祖,和别人眼里的庞勋教主,只是一个人不同的两面。
面前的辛谠节度使,也是这样的人罢。
辛谠出身陇西辛氏,是名臣辛云京的孙子,少年时以豪侠著称,性慷慨,重然诺,专务赈人之急,到五十岁,也不愿意做官,与故安南都护蔡袭的早年作风,颇为相似。
然而,蔡袭出身寒门,辛谠却是门阀子弟,这就注定了他们根本的不同。
辛谠五十年的蛰伏,都是为了养望。
庞勋起兵之后,辛谠以白身豪侠身份,仗剑拏小艇趋泗口,求见泗州守将杜慆。当时庞勋军包围泗州已久,辛谠又乘舟杀出重围,嗔目叱咤,继而慷慨流涕,求得援兵三百,夜半斩栅而入,守城七月,乘城之士,不遑寝寐,面目生疮,军储渐少,分食稀粥,全靠辛谠死战与激励士卒,才坚持下来。
等到庞勋被平定,杜慆升任郑滑节度使,辛谠为其宾佐。杜慆病逝,辛谠就退隐江东,不问世事。
故事如果就到这里,还真是一个急公好义不慕名利的大侠故事。只是没几年,朝廷突然任用隐士辛谠为岭南西道节度使,朝为野人,暮为节帅,这般超擢令世人为之骇然。
如果辛谠不是门阀子弟,他再怎么养望,也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超擢。
但是现在,辛谠确实为了麾下士卒,拿命来拼杀!
正如辛谠养望不仅靠隐居和散些钱财,更是在泗州城拼死血战,险些丧命。
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孟楷想起外祖庞勋最后,明明有逃生可能,却为了避免朝廷穷索部下众兄弟,在兵败之后,毅然挥剑自刎。
一个人装了一辈子,往往也被自己装出来的形象束缚。这样的他,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
辛谠或许真要感谢草军。作为李迢歃血为盟的义兄弟,如果义军不灭掉李迢,等李迢邀请辛谠一同谋反,面对忠义难两全的局面,选择又是一桩难事。
老将辛谠说完赞许孟楷的言语,神色从容,闭目待死。
“辛节度乃当世豪杰,孟某岂能下此毒手。”
孟楷拱手道:“我军现在停下追杀,请辛节度率军返回本镇。”
辛谠睁开眼睛,讶然道:“孟将军,可不要认为这样,就能让老夫归镇之后,纳款于你军。”
“不必。”孟楷淡淡道:“我孟绝海但求问心无愧。”
一时间,孟楷身边义军战士也尽数色变。
但孟楷一言既出,众人不好抗令,只能任由孟楷将辛谠放走。
远处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山峦,鳞片般的漫天云霞被斜晖染得金红,官军阵列中,一面饰牙信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幡面原本殷红如血的颜色早已被风霜侵蚀成似乎带着血腥气息的暗红,两行绣金大字却愈发醒目——岭南西道节度使、右金吾卫上将军辛。
日落西山,冬风呼啸,此情此景格外萧瑟。
有道是: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待辛谠率败兵消失在崇山当中,孟楷才对众将道:“辛谠已经年迈,又被我重创,最多剩下两月之命。等他死了,岭南西道新推举的留后不能服众,将士又感我释辛谠之义,必然降伏于咱们草军。”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开杀戒?”
众人闻言,如同醍醐灌顶,纷纷称赞,不想孟将军也有此等智谋。
孟楷目光投向浩茫天际,回想往事,有些怅然。
是啊,自己身上毕竟流着一代枭雄庞勋的血。
只是遭遇的经历,让孟楷下意识地反感阴谋,不愿意像师尊黄巢或者师弟朱温那样,进行全盘的布局。
他害怕自己成为外祖庞勋那样六亲不认的人。
可一个人的真实与虚假,又岂那么容易说清?
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执罢了。
第263章 封州刺史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节度使,是兼管军政的大员。一些重要节度使,譬如雷帅高骈,还会得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即宰相的虚衔,称作“使相”。
朱温希望自己在三十岁之前,能做到节度使。
他一刀一枪,拼杀到现在的位置,算得上“发于卒伍”。但为了建功立业,朱温自觉还需要“起于州部”的经验。
人生在世,首要之事当然是实现志向。于朱温而言,就是攫取权力,成为人上人。
但朱温并不想拿权力去欺辱别人。
他不好奢华,对女色也没有太大欲望。
在朱温看来,获得权力,于个人私利之外,最好还是为百姓谋些利,获得百姓真心爱戴。不然,与朝堂上那些害民的蝇蠹小人又有何异。
黄巢自封岭南节度使之后,朱温迅速向黄巢请封,得除授为封州刺史。
这一委任,首先是为了对付从广州逃走后,占据封州的原广州牙校刘谦。
刘谦是封州人,逃回封州之后,迅速得到了当地土人支持,自封为封州刺史,试图与草军继续对抗。
朱温只带着自己直属的千人兵马,前去驱逐刘谦。
刘谦仓促召集了两三千土人来迎战,但器甲不整,军无训练,怎是朱温对手。
一战兵败,刘谦全军溃散,来不及进城,带着几十个忠心部下,逃入山中去了。
岭南之地,山高林密,也难以捉拿。
朱温进入封州城池后,从人宣读黄巢发下的告身,封州佐吏纷纷恭敬下拜。
告身原本要朝廷下发,加盖文为“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印信。节度使任命官吏,也需要先从朝廷获得若干空白告身,再去填写人名。
黄巢仅自封为岭南节度使,所发告身,于理并不合法。
自造告身,除授官吏,却显出黄巢相比庞勋在内的往时义军,有了本质进步。试图摆脱草台班子的架构,建立精密行政体系。
黄巢毕竟是熟读诗书之人,虽然没有考中,但多次去长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朝廷的制度礼仪,并不陌生。这一点,却是一般的草莽豪杰比不上的。
朱温用精亮的目光扫过众佐吏,瞧着他们畏葸的神情,更从他们眼底看出“貌恭而不心服”。
这些人并不欢迎外来者。
在他们看来,草军虽然占领了岭南,实际控制广州就好,地方应该让他们这些地头蛇自行治理。
事实上,黄巢对于岭南大部分州县,也是这么办的。
此前,岭南大部分刺史都是由当地豪强出任。
协助草军的绅矜和豪酋们,需要保留他们的既得利益。草军刚刚立足岭南,也不好对他们大举换血。
谁让封州人支持刘谦,抵抗草军呢?朱温进城时没有杀一批人立威,已经是便宜他们了。
接管州事之后,朱温当即任命兰素亭为司户参军,掌户籍、计帐、道路、过所、蠲符、杂徭、逋负、良贱、刍藁、逆旅、婚姻、田讼、旌别孝悌;霍存为司法参军,掌执法理狱,督捕盗贼,追赃查贿;朱珍为录事参军,掌总录文簿、勾检稽失、纠举不法官员;葛从周为功曹参军,掌文书档案、案件审理、屯田、水利事务。
至于原来的这几位,交割文书,收拾东西,麻利滚蛋。
兰素亭是女儿身,葛从周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这么安排,州人肯定多有不服。但朱温还带了兵来,有人闹事,用枪杆收拾就是了。
朱温想,醒香的父亲张蕤使君,生前是宋州刺史。自己与醒香分别多年,终于也是一州刺史了。
虽然细究起来,差别仍然不小。
本朝将州分为上州、中州、下州,上州刺史为从三品,中州刺史为正四品上,下州刺史为正四品下。
十万户以上为上州,两万户以上为中州,两万户以下为下州。
宋州人口繁多,位居十望州之首,在上州当中,也属名列前茅。
僻处岭南的封州,当然是不满两万户的下州。历代刺史不是本地豪强,就是被贬过来的政坛失意者。
加上山里的蛮僚没法纳入户籍,封州实际能掌控的户口,还比不上宋州一个县。
州城位于封溪水与西江交汇之处,泥沙堆积,在三岔河口形成了小片平原,可以进行农作。
数日后,封州人得了消息,他们新上任的使君,要亲自耕作宿麦。
岭南人食稻,稻谷一年能两熟。
小麦需要磨成粉,做成面食,才能食用。在岭南也不合大多数人的口味。
但小麦有个好处,它在冬天播下,春日里成熟,能与稻谷的生长周期避开。冬日种麦,可收一年三熟之用。
历朝历代,上到天子,下到基层官吏,都有与百姓同耕的做法。对于天子,称为亲耕礼,表现帝王对于农业的重视。
按照朱温的想法,劝农不仅是对百姓表演做戏,更要实打实地给百姓带来好处。
冬天多种一茬麦,一年的粮食可以增加三成,对百姓而言,这是眼睛可见的收入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