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营的战兵并没有一万七千人,因为还需留三四千人,守护营内的伤病之兵和老弱家眷,避免被敌人突袭。
草军面对的敌兵数量,一时达到己方的两倍,这还不算城内李迢的兵马。
城中胡商深恨草军,给李迢提供数千战士,并非难事。
情势越是艰险,越发显出黄巢的晏然自若。
他傲立高车之上,目芒扫视着向己方军阵推过来的敌军。
南诏兵和官军衣甲颜色分明,如同烈火与玄武岩。
黄巢轻描淡写道:“敌多而不整,不足为惧。谁能为我击之?”
第249章 李唐宾纵骑击敌
“敌多而不整,不足为惧。谁能为我击之?”
黄巢此言是询问诸将,谁人愿意前去陷阵。
本来勇不可当的孟楷,是执行这般任务的不二之选。
孟楷却被安插在大阵后方,以提防李迢从广州城门派出的袭击之兵。
“末将愿往!”
尚让部将李唐宾应道。
先前李唐宾率精骑迎击南诏骑队,以寡溃众,已显出可圈可点的骑将手段。
黄巢含笑赐卮酒,以壮其行。
李唐宾豪气干云,将一斗美酒一饮而尽。
他头戴青色兜鍪,身穿泛着蓝黑色光芒的札甲,外披漆成红色的生牛皮披膊。座下骑着一匹两岁龄的甘草黄骏马,背负豹韬弓袋,腰间银色胡禄箭囊插满金仆姑名箭。
右手红椆木长矛擎举向天,长一丈五尺,不用上漆,自然殷红胜火。左手揽缰控马出阵,铁蹄踏碎地面草芽,铁甲振空作响。
只以靴根轻磕马腹,马匹便如离弦之矢,排众而出。
身量不高,貌不惊人的李唐宾,策马出阵时,仿佛一头沉眠许久的巨兽,霍然苏醒。
先前草军作战不利,李唐宾的悍勇,却给南诏军留下了深刻印象。
南诏人敬重武勇之士,私底下低声议论:“草寇当中,却有这等好汉!我国的负排壮士当中,恐怕也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勇士。”
负排,是南诏人对禁卫精兵的称呼,从罗苴子中选拔健勇而来,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义军骁骑随李唐宾鱼贯出阵,旗影如刀掠过苍茫的原野。海风从粤江口倒灌而来,吹得旗面猎猎作响。
敌军步卒一个个神情凝重,整队列盾,严阵以待。
不披马铠的骑兵,正面冲击步兵阵势,相当危险。
但步兵阵势为了分合、轮换的需要,中间必须留出空隙。所谓的猛将麾骑陷阵,一般是以机动灵活的战法,利用这些空隙冲杀,打击敌军士气,甚至寻找击斩敌方大将的机会。
如若大幅调动阵势去围杀这股骁骑,很容易导致整体阵势被打乱。这时对手以大军掩杀过来,击其未整,很容易找到突破口。
朝廷军自不必说,南诏军与大唐对敌时,曾被朝廷这边的“天刀”宋央等猛将杀得十分难堪,亦积累了丰富的应对陷阵经验。
出乎联军意料,李唐宾并不正面陷阵,而是拉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在烟尘滚滚中直取联军右翼。
设骑于两翼,是布阵的常法。官军此番与南诏人联合作战,岭南西道之兵在左,南诏兵在右,防护右翼的,正是此前与李唐宾交手过的南诏骑兵。
有些南诏骑士瞧见李唐宾来,心头便生惶惧。
率领南诏骑士的银甲蛮将看出了士兵的忐忑,大声激励士气道:“吾等骑兵,是彼数倍。前次只是被彼打个猝不及防,有甚么好怕惧?”
南诏人风气好勇斗狠,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众骑士听主将此言,顿觉有理,一个个抖擞精神,预备与李唐宾队交锋。
李唐宾口中发出一声呼啸,以纵队急进的骑阵分散开来,旌旗电举,骑士兜鍪顶上的羽毛耀日生辉。
南诏骑兵中能骑射的不少,弯弓搭箭,箭矢纷纷扬扬向李唐宾的骑兵队飘来。
命中的却极少,落空者占大多数。即使打在草军骑卒身上,也都被铠甲抵挡,无一人被重创。
并非南诏骑兵射技不精。
他们使用软弓长箭,弓力不重,可以快速发射。舍弃弓力,增加臂力冗余,在战场便可持久保持满弓瞄准待发状态。
然而弓骑兵存在射界的局限,左手开弓,右手持弓,则止能右射,右手开弓,左手持弓,则止能左射。
大部分的骑射手,不具备左右开弓的手段。即使能够左右驰射,对正前面射击时,也因骑马姿势需要耸肩,不利于控制弓,精准大为下降,形成一个小小死角。
利用对手的射击死角,高效机动,即可将敌人的弓箭杀伤下降到最低。
李唐宾弯弓搭箭,将一名南诏骑士射落马下。
紧跟其后的骑卒们,也解开了背负的麻布包裹,里面却非弓矢,而是上好弦的弩机!
由于已经上弦完毕,不需要再发力拉弦,弩在马上射击没有死角,可以从任何方向瞄准之后发射。
李唐宾队同声放箭,弩矢咻咻破空,对南诏骑兵形成集火打击,又平又急,如夏日随风横扫的急雨打上池塘中连片张开的荷叶,顿时射倒了一大片。
草军骑士们用的是蹶张弩,上弦时需要脚踏强弩,使之张开,在马上一发之后,几乎不可能再次上弦。
他们本也没有再次射击的计划,见南诏骑队兵慌马乱,纷纷挺槊扬刀,向南诏蛮骑猛扑过去,犹如下山之虎。
南诏骑士刚被强弩齐射,尚未回过神来,又遭冲杀,叫苦不迭,全无招架之力,败走如狼奔豕突。地面上死尸横陈,无主的马儿身上插着箭,在风中胡乱奔跑。
总领骑兵的南诏骑将犹自贾勇奋战,挺起长枪,直取李唐宾当胸。
此人身高九尺,较李唐宾高出一大截。
李唐宾奋锐直前,两骑相对冲突,枪杆撞击,火花飞溅。
战及数合,李唐宾在双骑交错而过时,忽然抽冷子砸出一口流星锤,正中银甲骑将当胸。
沙场决胜,与江湖厮杀大有不同。譬如飞蝗石、梅花针、金钱镖一类暗器,压根没法破甲。
流星锤这等重型暗器,若使得好,却能收到奇效。
暗锤袭人,是李唐宾的看家本事。前番与南诏军对战,没有拿出来,今次雷霆出手,一击命中。
沉重的锤头击上护心镜,巨力透甲而入,银甲骑将肋骨顷刻断了数根,口中流血,拍马而走。
李唐宾得势不饶人,拍马赶上,一枪挑翻,将南诏骑将的头拎在手上,向两军炫耀。
这名南诏骑将曾持矛斗虎,从其口中拔下舌来,因此闻名于整个云南。这样一位有拔舌之勇的猛将,却被李唐宾数合之内讨取。
南诏军阵,须臾间为之惊哗不已。
主将既死,南诏骑兵纷纷惊散。李唐宾遂自侧翼而进,陷阵冲杀,全队共斩获百级而还。
罗苴子步卒精锐,未露出大军可趁的破绽。
但李唐宾此番纵骑冲杀,斩将陷阵,亦使南诏兵士气大沮,耀武扬威而返。
此时,朱温所率领的草军水师,和广州水师亦针锋相对,互相摆开阵势。
第250章 海鹘快船
“唰—唰——”
海浪有节奏地澎湃,翻滚奔腾,不断冲击咆哮,释放着无尽的力量。
深沉的蓝色海水,时而涌起高高的浪峰,时而又跌入深深的波谷。
海面上,战船森列,高耸的桅杆密密麻麻,如同岭南常见的红树林。抛光得锃光瓦亮的船身,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光。
朱温身穿青色戎服,外披一袭明光铠,着犀牛皮披膊,卓立于战舰指挥台上,极目眺望。
广州水师的舰船如天际陡然升起的乌云,无数樯橹和旗帜犹如从水面下一点点升起,遮蔽住新生的朝阳。
朱温意态从容,已有大将之风。
他灼灼的眼神,却似能将遮天蔽日的敌舰,一举吞灭。
被主将的气概所感染,义军将士也放下对广州水师的畏惧。
这支水师过往横行七海,未有败绩,其缔造者李迢也被唤作“海神”。
实际指挥舰队的李逸,也是著名的水军名将。
相反,朱温没有任何水战经验。
但朱温曾在穆陵关上,用手中的龙雀宝刀告诉天下人,什么大唐女武神,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战士们相信,朱温能带领他们,再完成一次弑神壮举!
欺山莫欺水,朱温的冷静,绝非盲目的轻敌。
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编练水军的过程中,发生的多起推挤事件。
活生生的人掉入海面上的漩涡,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温明了大海无垠的力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熟谙水战。
这不代表朱温心中没有成算。
当草军的舰队鱼贯涌出船坞楼橹的防护范围,广州水师迅速如嗜血的鲛鱼逼近。
来得最快的,并非望之如山的楼船,而是中型的海鹘。
这些日子,草军没少吃广州海鹘船的苦头。
这种出现于本朝太宗年间的船舶,经过二百年的发展,形制越发成熟。
它不同于旧时战船的平底,采取了尖底构造,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如鹘之状,舷下左右置浮板,形如鹘翅,其船虽风浪涨天,无有倾侧。
海鹘船没有风帆,依靠桨推进,利于逆风逆水而行。加上形制不太大,有利于迅速机动。
这种中型战船,并不利于承载发射巨石的大拍。除弓矢外,海鹘船主要使用两种攻击方式。
一是在船头水线之下,安置尖锐的冲角,包以铁皮,锋利如一柄巨型匕首。一旦撞上敌船,冲角就会撞入敌方船体,令敌船进水沉没。
二是用长杆悬石,谓之拍竿。不像大拍那样把石块发射出去,而是接近之后,反复用来拍击敌船,可以有效造成毁伤。
广州水师兵员素质极高,主将指挥起来如臂使指,此前几次水战接触,新建的草军水师都在李逸手上受挫。配备人力充足的海鹘船,对义军水师杀伤尤大。
朱温所乘旗舰上旗帜高扬,鼓乐喧天,义军舰船阵势向两侧拉直,形成鹤翼阵势。
海军所用旗语,不是朱温短短几日就能搞明白的。
但黄巢所建水师,吸收了岭南各地的船民水盗,甚至有官军水师的逃兵。这些专业人士,自能模仿官军水师架构,弄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指挥体系。
朱温将自己的意图传达下去,具体指挥便有行家代劳。
当广州水师的海鹘快船急速包抄过来,草军的船上也射出纷纷扬扬的箭雨。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草军战士射击所用,都是用桑木制造的单体木弓,弓身极长,没有弯曲时几乎有一人高。
单体木弓较筋角复合弓,不易受潮,更能适应岭南卑湿的环境,虽然发力效率不如角弓,但能通过加大拉力弥补。
草军中不乏膂力过人,又有百步穿杨射术的箭手,他们张弓如抱月,修长且轻便的箭矢,如一片片铁云向敌船射去。
海鹘船左右张生牛皮为城,但桨手要划桨,就必须留出口子。
草军舰队位于上游,顺风顺水,长箭借着好风飞向敌人,一旦射中牛皮遮护中的孔隙,必有桨手身上飙血。
纵不能一击致命,中箭的桨手失血虚弱,也会降低海鹘船的机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