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见一向飞扬跳脱的段红烟，竟变得如此虚弱，心中有些怜惜。
当朱温自己也快因为疲惫而沉入梦乡时，段红烟突然又动了起来，一双玉臂紧紧将朱温缠住。
她依然紧闭着眼眸，口中吐出绝望的呼喊。
“阿爷……不要杀娘亲，求你了……”
朱温心中骤震。
段红烟的说法，是她被人贩子杀害了父母，她则反杀了人贩子，被黄巢收留。
可她现在说的话，倒像她父亲将母亲杀害了。
段红烟仍处于昏迷中，这话只是她本能的呓语。
说话间，两滴泪由紧闭的双眸流淌而出，如清露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动着。
她的悲痛恐怕源自记忆中真实，而不仅是神智昏乱中做了什么噩梦。
朱温知道段红烟是个有秘密的女孩子。
可她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身世撒谎？她究竟又有什么来历？
朱温不知道，但段红烟是他的同门师妹，又与他有不菲交情。
不管她是什么人，朱温首先要带着她一起，活着走出这片茫茫地穴。
第212章 葛从周献策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这个简单的道理，在被困时却能救命。
冷静下来之后，朱温马上意识到，问题必须从眼前开始解决。
缺乏食物，就捕捉血蝠为食。找不到出口，就尽量走向上延伸的通道。
洞穴有不少天坑和外界联通，能由此判断昼夜。经过五天四夜的穿梭，朱温终于找到了一处估摸着离地面非常近的地方。
前方是一条死路。
朱温放下仍然昏昏沉沉的段红烟，用之前折下的钟乳石往前方发力掀挖。
不是无坚不摧的大夏龙雀宝刀，必须控制好力度与角度。朱温一个不小心，就弄断了一根，好在他捡了好几根备用。
轰地一声响，土石滚滚向内落进来。朱温紧紧抱住段红烟，挥手遮打，同时移步避开较大的落石。
上头天光丝丝漏下，令朱温不禁发出一声欢呼。
但几千草军弟兄如今被困山中，他得立刻返回潮州，借到兵马，杀回去解围复仇。
也是巧，出了地洞，走了不远，就见到一名锦袍少年骑着一匹骏马，带着几个乘驴的从骑沿山道驰过。
朱温将段红烟放在一边，一个箭步腾身而起，落在马上，勒停马匹，提着少年脖子，将他推下马来。
“这位朋友，朱某急着用马，对不住了！”
朱温想了想，从腰带里取了个金珠子扔地上，算是抵马价。也幸亏随身的细碎金银没被水冲走，不然只好做强盗横夺了。
少年无故被人搡下马，气得七窍生烟，随即意识到对方身手不凡，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来人蓬头乱发，衣衫破烂，还留下一颗金珠换马，看来确有急事，不是劫财之辈，令少年又松了一口气，道：“但凭兄台使用！”
朱温心急如焚，不再与少年说话，抱着段红烟上马而去。
这马虽也不错，但驮着两个人，被朱温逼着一路狂奔，到底耐受不住，到潮州城外草军军营左近时，气喘一声，轰然倒毙于地，硕大的躯体砸起滚滚埃尘。
朱温箍着段红烟腰肢，稳稳落上地面。
迎面瞧见葛从周从军营里走出来。
朱温心中有些讶异，因为葛从周并未留守潮州，如今应该和大军一起被困山中才对。
“都将，你可回来了！”葛从周露出大喜之色：“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得好好地……”
“高彦此贼还活蹦乱跳，小爷若死了，谁去找他算账？”朱温见旁边有个为草军浆洗衣服的妇人，把依然昏睡不醒的段红烟塞她怀里，命她找人照料。
“从周，你是怎么出来的？”
葛从周嘻嘻一笑，面露得色，先找人给朱温觅了套干净衣服换上，梳栉了一番凌乱的头发，才引朱温到僻静处说话：“义军寻得一处山坳，结营完毕，高彦尚未完全合围时，我带几个战士溜了回来。”
“黄帅大军还在围攻广州，去广州搬兵，怕是来不及了。只能说动士绅，动用本地民壮，组织兵马驰援。”
朱温点头：“但霍存已败退回来一次，再借兵给咱们，在士绅眼里颇有风险。从周可有什么主意么？”
葛从周马上给出了答案：“那帮士绅以为都将已不在人世，便借口你没回来，群龙无首，不肯借兵。现在只要都将活生生地去他们面前走一走，他们顿时没了托词。”
朱温哑然失笑：“他们找如此借口，倒在我意料中。但你说我去他们面前晃一晃，他们就会借兵，也太想当然。”
“不不不。”葛从周将小脑袋摇得如同播浪鼓：“小子若没有绝对把握，又怎敢对都将如此说话？”
“兰军师这些日子交结潮州贵妇，又与开元寺、东岩寺等名刹的主持谈论佛理，颇得激赏。”
朱温知道兰素亭有些佛学造诣，也知道潮州民风彪悍，寺庙里武僧甚多，若能请得这些和尚助阵，当是不错的兵源。
“此外，洛医仙也被兰军师请了过来，这几天医好了数个本地头面人物的旧疾。纵是借花献佛，潮州绅矜也欠了咱们人情。”
洛医仙之前到尚让营中，为尚让艾炙针灸，将尚让每天发作的头痛缓解了大半。但医仙亦表示，时溥用的毒相当难解，要彻底解毒，令尚让变回原来的智将模样，她还需琢磨研究一段时日。
治好尚让不是旬日之功，兰素亭请她来潮州当然无妨。
兰素亭向来得比她年长的女子怜爱，洛医仙虽是朱温强逼入伙，看来也被兰素亭的灵秀可爱折服。
有这样的表现，不出朱温的意料。
兰素亭心地善良无比，做事异常认真努力，这样的女孩儿，谁能不喜欢？
至于晓计谋，通人心，她跟着朱温耳濡目染，这两年也大有进境。
“增加了咱们这边的筹码，但还不够。”朱温评价道。
“是不够。”葛从周表示认可：“因为民兵们怕死，士绅也不想自家的精壮家丁损伤。用一群乌合之众，去对抗砍杀惯了的蛮僚，甚至雷帅军的精兵，谁都得掂量掂量。”
说着，葛从周将自己裤脚提起。
“如果加上这个呢？”
朱温看到葛从周小腿上伤痕累累，似乎是被水蛭咬出来的。
“从周过来的时候，误打误撞，闯进了山中一片沼泽。随我出来的几个兄弟都死在沼泽里，我却找到一条能够走人的道路。”
岭南多雨，哪怕是山里，有一片沼泽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葛从周神色有些黯然，但随即恢复冷静：“咱们只要通过沼泽发起奇袭，便可突如其来地打击在包围义军主力的高彦部侧后方，驱赶敌人溃兵倒卷珠帘，加上内外呼应，能打出光武帝昔年昆阳之战的效果！”
听到这里，朱温必须承认，虎父无犬子，葛从周确实是个天生的名将苗子。
还不到十四岁，就有这样的智谋、胆识、韧性和行动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纵然朱温聪明绝顶，也需别人的力量帮助。
按照葛从周的计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哪怕乡兵出战，伤亡也不会很大，众士绅最大的疑虑可以放下了。
为防万一，朱温又压低声音问道：“你的计策，还没对任何人说过罢？”
葛从周点头如捣蒜：“当然！这事只能跟本地头面人物讲，用来让他们安心，赞成出兵之举。行动开始后，知道机密的人都必须随军而行，避免被官军所知。”
他小小年纪，心思已细密如此，的确没有辱没乃父葛简的声名。
“那咱们现在就动身。借到兵马，将二哥、珺妹他们救出来，和高彦这个王八蛋好好算总账！”
听得朱温此言，葛从周眼神微微一变。
但他马上做出了决定。
如今，还不是让朱温知道朱存舍身断后的时候。
关心则乱，过度的悲痛和愤怒顷刻压到头上，未必能让朱温发挥更好，反而可能造成反效果。
这战能救出被困群雄，想杀掉高彦却很难。战后，朱温能有一段时间消化悲痛，真正转悲痛为力量。
届时，也是高彦的真正死期。
第213章 穿越大泽
“高彦枉为朝廷大将，勾结蛮僚，残杀汉民，凶行恶迹，罄竹难书，与妖邪无异。”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东岩寺主持若然禅师慷慨陈词：“我东岩寺群僧，愿随都将剿定凶逆，诛杀佛敌高彦，除魔卫道！”
“高彦狡狯，擅长用兵……”一位潮州士绅讪讪道：“咱们潮州虽有一些矫健之士，恐难与之为敌……”
听得此言，场内众人许多都微微颔首，心有戚戚焉。
有几人更是跟着附和不已，连称此话有理。
“邓檀越何出此妄语？”若然禅师作狮子吼：“高彦用兵，岂是凉玉都将之敌？不过暗箭伤人，侥幸得手。义师虽然被困山中，人员未遭大创，我等将其救出，可以一举破敌！”
“凉玉都将遭邪魔高彦暗算，坠入韩江当中，却不被激流、礁石、鳄鱼所伤，平安归来，足见佛祖护佑。以佛力荡魔，何由不克？”
邓姓财主身形一震，突然露出醍醐灌顶神色：“若然方丈言之有理！是弟子失言了。想来高彦此子胜后必骄，我等趁其骄纵发兵，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若然禅师大笑道：“邓檀越果有宿慧。何况佛敌高彦任用蛮僚，咱们这些汉人与义军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高彦带着蛮僚杀回来，咱们能落得什么好么？”
众人本以为深孚众望的邓财主，能抵制助兵。
没想到邓财主一下就被若然禅师说服，不由气势顿沮。
这架势，分明是串通好的。
但邓财主在潮州声望甚高，方才当先说话，已被反对派隐隐推为首领，他突然临阵倒戈，让众人很难说出话来。
这时又有几位士绅站出来表态，愿意组织兵马，助朱温前去解救被困群雄。
朱温微微一笑，走到场中央：“既然这么多潮州名流都持赞许之议，这事可以定下来了。不愿意帮忙的，朱某也不强求。”
“那些蛮子虽然穷窘了些，但一个个身强体健，抓来之后，无论是耕田还是采矿都是好手。此番出兵破敌，抓得的俘虏，根据各家出力分配，决然不会亏待了大家。”
此言一出，场中士绅纷纷眼中放光。
粤东这地方，汉人和蛮僚互相仇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高彦率蛮僚屠掠潮、循两州，更是将仇怨激化到了极点。
可光靠仇怨，也不见得能打起来。潮州一带的惯例，汉蛮之间互相攻杀，生意照做，有些士绅和蛮人互相有杀父之仇，到两边互市的时候，照样比谁都积极。
所以朱温要让他们相信，这仗不仅能赢，而且能在伤亡很小的情况下获胜。
胜仗谁不爱打？
自韩愈韩文公治理潮州之后，潮州由一座荒远小城进入了快速发展期，田地迅速开辟，商贸急速发展，正是缺乏人力的时候。
高彦请动的蛮僚战士，全是蛮族部落里的壮丁，若卖给大食商人做奴隶，也能卖出高价。
考虑到分战利品时的扯皮，各家家主更得亲临一线，检视蛮人俘虏才能放心。他们会踊跃要求参战，葛从周谈到的保密问题也就解决了。
计议已定，朱温将召集起来的民兵分作两队，一队由霍存打前锋，找了个样貌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之人坐镇中军，用白纱裹了大半脸，说是从山崖坠下来时，被礁石划伤了颜面。
高彦用冒牌货假称朱温，借此扰乱草军士气，并引诱朱温本人出阵，再让毒弩手狙击。朱温现在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玩起了替身术。
另一路是真正的决胜奇袭队，人数不多，却都是民兵义勇中挑选的精悍之士，单论个人武艺，有些可称相当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