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加入袁昌、王郢义军的经历，却让王审知实实在在地，见识了什么叫做英雄气。
“猿王战败之后，困守城池。雷帅亦不能仓促攻克。”
王审知道：“为保全三军将士，猿王请求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一万多将士得活。”
“雷帅为减少攻城伤亡，同意了。但表示袁昌这样的大逆之徒，其妻儿不在赦免之列。”
“猿王之妻当时不过二十岁，嫁给他才三年。猿王跟我说过，他昔年在明教以不近女色著称，曾被庞勋教主调笑为‘石猴’，当初压根没想过，这辈子也会娶妻生子。”
“那一天，审知看着袁夫人在城头抱着两岁的孩子，当着两军数万人大声对猿王说爱他，说能嫁给他是一生最大的幸运。然后义无反顾，从城头一跃而下。”
“猿王望着城下妻儿尸首，仰天悲啸三声，出城步入雷帅军营，受千刀万剐，至死面色不变。”
“郢帅拒绝投降，继续转战，被贪生怕死的部下背叛，在明州遇伏，力战由辰至午，弓弦拉断，宝刀卷刃，壮烈成仁。官军斩下其首级，只见颜色如生，依然一副翩然贵公子气象，令人为之惭容。”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王审知叹息道：“孟子口中舍生取义的豪杰，就是猿王和郢帅这样的人罢。”
朱温道：“雷帅这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没想到这回还讲了信义。”
如果高骈不守承诺，王审知如今已被拿走首级换军功，完全不可能站在朱温面前。
“英雄惜英雄，雷帅虽然手段残酷，心中亦有英雄气，非凡俗小人可比。”
听到王审知这话，朱温突然想起了死在自己手里的焰帅甄燃玉，不由心有戚戚焉。
“审知回家时，商货都被官军缴走，还落了从乱的案底，差点被家父打断腿。做县吏的大哥听完我讲的故事，却对阿爹说，三郎不凡，以后必成大器，说服阿爹继续让小子带队跑商。大兄还利用自己往日交结的关系，掏出一笔不菲的私房钱，到官府将我的案底销掉了。”
“你大哥王潮，倒也是个黑白通吃的豪杰人物。”
王审知露出与有荣焉的笑意。
他们三兄弟在家乡号称“王氏三龙”，人们又说“白马三郎最良”。
这些乡里溢美之言，王审知没必要拿出来向朱温夸耀。
但王审知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听朱温赞美他大哥，王审知的高兴发自心底。
朱温从王审知手里接过线香，便要去香炉那边上香。
庙门口突然传来喧哗声。
“张老三，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洛医仙来上香，你岂能抢在仙子前头？”
被骂的那个张老三穿着绸缎衣裳，看起来也是个小富之人。他遭了斥责，却脸露惭色，连忙退到后面。
一位双十年华的蓝衣女郎，腰间佩剑，步履沉静，跨入庙中。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三庭五眼极为精致鲜明，脸上不带分毫笑意，当真是“艳若桃李，冷如冰霜”。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女郎清寒如冰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越发突出她的清丽容色与冷艳气质。
那几个百姓给女郎让路，女郎却全不理会他们。她进门后，只是瞥了一眼朱温与王审知，就径直到香炉边，点上线香。
庙内没有蒲团，她将自己带来的蒲团放在地上，跪上蒲团，肃然而拜，神色露出一股子虔敬。
女郎似乎也知道“齐天大圣”和“通天大圣”的真实身份。
第196章 洛医仙
“相请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洛医仙压根懒得看朱温和王审知，朱温却主动凑了过去，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能在这荒野小庙与洛医仙邂逅，你我一定有缘。”
洛医仙将线香点上，拜了几拜，才起身应道：“朱温，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看来我派人送去的信，洛医仙全数看过了。”朱温说着，眼神逡巡打量着对方修长挺秀的身姿。
对方着实是个罕见的美人，凛若冰霜的气质，令寻常人望之生畏，却能激起强者的征服欲。
“医者仁心。朱某人听说，洛医仙看见穷人倒在路边，有时不收分文，上去诊治。我军即将南下岭南，若有洛医仙的手段抵御瘴疠，当可救下许多人命。”
洛医仙冰寒的目光与朱温眼神相对：“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做事全凭心情，见死不救的时候，也实在不少。”
与兰素亭不同，这位前年开始在福建之地成名的洛医仙，虽然也有悲天悯人之心，却不会将过多精力花在这上面。
“给草军做事，可以比你在福建开医馆，挣得更多。”
“可惜，小女子没这个心情。”洛医仙冷冷道：“我开医馆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自在。什么悲天悯人，妙手仁心，这些高帽子我都用不着。我不觉得你们草军是贼，却也不想为你们做事。”
洛医仙大约知道庙内祭祀的是袁昌和王郢这两个反贼，却依然虔诚祭拜。证明她对造反者本身没有敌意，还觉得袁昌、王郢二人确实是英雄。
“审知小弟。”朱温转向一旁的王审知：“袁昌、王郢两位前辈是英雄，却也默许部下抓人入伙。”
王审知愣了愣，道：“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所以我这个根本不是英雄的人，越发不用有顾忌。”朱温嘴角弯出一个张扬的弧度：“如果洛医仙不接受在下的善意，我也只能先礼后兵，将她绑回去了。”
作为黄巢的亲信，朱温有必要代劳一些不很过分的脏活。而且，尚让的病情确实需要一位名医诊治。
突然间，那几个乡民齐齐跪下：“朱将军，请不要为难洛医仙。医仙妙手回春，救活人命无数，在咱们闽人眼里，真是仙子一样的人物……”
洛医仙只是偶尔免费为穷人诊治，但医术精湛，开药价格地道，已足让她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望。
须知这个时代，大部分医生治死的人，可能比救活的还多些，开药还死贵。
“你们放心，我绑她回去是救人的，又不是馋她身子。”朱温道：“倘若我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侵凌了洛娘子，教朱某人三载之内，恶疾缠身，周身溃烂而亡。”
朱温发了如此毒誓，众乡民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然洛医仙在福建声名极好，但寻常疾病，也用不着她出手。
这几个乡民都是摩尼教的信徒，不然也不会来参拜这座二圣庙。
摩尼教有自家的乡社医士，医术如何且不说，看在教友关系上，不会像一般庸医那样，宛如蝇虻噬血。
草军一定要请走洛医仙，几人也没什么办法。
锵地一声，洛医仙腰间宝剑出鞘。
剑身绽放着淡淡的幽蓝色光芒，晃人眼目。
“瞧上去，你觉得已吃定我了？”洛医仙语气森冷。
她孤身一人来福建开医馆，又不雇家丁护卫，几年来没被人砸了馆子，这可不是寻常弱女子能做到。
同行是冤家，很显然，找洛医仙麻烦的冤家，都被她不声不响地收拾掉了。
“咱们草军入闽，要争取民心。众目睽睽之下，砸了你的医馆，将你掳走，毕竟影响不好。现在荒山野岭，就正合适。”
朱温将大夏龙雀宝刀一把掣出，血光映日。
“那么，如果你没能拿下我，反而被我绑了，你们草军就不能再来找我麻烦。”
洛医仙反应极快，显然也是个聪明人。
“行。”朱温慨然应诺，对王审知道：“审知小弟，今天就由你来做个见证。”
王审知点头应是。
对面洛医仙捏了个剑诀，剑光挥洒开来，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她的剑招快得不可思议，且剑剑毒辣，直指要害。
身为名医，洛医仙不乏切剖病人身体，擘肌分理的经验。这些医学经验，都被她融入了剑法当中。
漫天的萧萧残影，令朱温上来也吃了一惊。
这女子不过双十年华，剑法竟比藏剑山庄的高徒杨行密还快。
深山隐奇人，田野藏麒麟。即使一个行医的小女子，也不容小觑。
朱温奋力遮架，呼吸陡转急促。
王审知在一旁也看得目眩神驰，一颗心吊了起来。
他知道朱温曾经阵斩身负重伤的焰帅甄燃玉，还击杀过泰宁军次帅寇谦之。
今日面对一弱女子，却上来就似落了下风。
难道洛医仙真是藏身杏林的武道奇才？
洛医仙掌中宝剑越来越快，身法缥缈如惊鸿，神色却从容如秋水，没有一毫疲态。
朱温在剑网之间，低声喘息，仿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几个乡民见洛医仙占了上风，不由面露喜色，若非害怕得罪草军，真要当场给洛医仙叫起好来。
在他们看来，这个无礼的草军青年将军，真要被洛医仙给反绑了。
朱温的宝刀突然停止了遮拦的动作。
剑网收拢，连绵快剑向朱温戳刺而来。
随着数声剑锋入肉的咝咝声，鲜血自朱温身上喷薄而出。
王审知心道不好，没想到，洛医仙的动作，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住。
朱温的大夏龙雀宝刀，刀锋已经压上了对方修长雪腻的脖颈。
“你上来就全是杀招，我却只想生擒你，这样未免不太公平。”朱温淡淡道。
洛医仙当然不可能比杨行密更强。
但她的快剑法，确实让朱温花了一阵子来适应。
这里不是战场，朱温心里有底的情况下，终究不想伤了对方。
只是自己身上被戳几个洞，倒也无妨。
洛医仙不语，眼中露出嫌弃之色。
朱温倒不介意，直接掏出麻绳，将对方娇嫩白皙的手腕反绑在背后，没有一点怜香惜玉。
“你叫什么名字？”朱温问道。
“洛凌羽。”洛医仙作为战败者，终究冷冷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这个名字，倒有点像男人。
但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字。
朱温点了点头，将一块布帛塞进洛医仙嘴里，用绳索牵着她下山而去。
第197章 回营
朱温将洛医仙绑上马车，载着她回到福州。
王审知则到了返乡的时候，偕从人与朱温作别，带着在福建收买的商货，回返淮北而去。
当朱温带着洛医仙回到落雁都营地时，霍存马上跑去找田珺，叫嚷道：“老大又带回来一个大美人儿……”
田珺下意识地脸色就变了。
当初朱温将兰素亭和田珺带回来时，段红烟也半开玩笑地大呼小叫，说他金屋藏娇。
现在轮到田珺不自在了。
朱温上来却没空理会这些女人心思，因为朱存一脸严肃地告诉他，朱温不在的时候，队伍这边出了大事。
刚一颗心悬起来，朱温又瞧见二哥大剌剌地拍着自己肩膀：“没事，二哥已经都给摆平了，哈哈哈哈哈……”
朱温当即横眉，假装骂道：“死二哥，吓我一跳！”
不轻不重地挥出一拳，打在朱存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