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叹了口气,讷讷无言。
不多时,刀斧手献上周朴首级,黄巢令就地刨个土坑给埋了。
黄巢这样的人,需要一些周朴之辈,来彰显雷霆之威,不能显得太好说话。
这才是周朴必须死的理由。
第194章 双圣庙
一座青砖拱门,突兀地出现在山道之上。拱门高达两丈,有种闽地少见的质朴雄浑。
朱温往拱门内瞧去,只见里边是一座三间四架的庙宇,拱门的作用当是用来代替牌楼。这样不伦不类的构造,倒也有些奇趣。
“这拱门,倒不像汉家建筑。”
王审知点点头:“这座拱门,是福建本地的摩尼教徒,模仿波斯的泰西封拱门,缩小而建。”
王审知与福州本地商人交易之后,派部下往各县收买货物,自己则以半个东道主身份,带朱温游览闽地名胜。
听到“摩尼教”三字,朱温眉峰微动。
摩尼教,正是明教另一个名字,因其创始人摩尼而得名。
明教来自波斯国,在唐土最早的信徒,多是由海陆两道丝绸之路过来的波斯人。
但纵是拥有波斯血统的鬼王明世隐,言语习俗也看不出什么异域痕迹。
朱温更听葛从周的父亲葛简说起过,中原明教认为汉末的太平道道祖张角羽化之后,转世为摩尼,传道西土,后来教义回传中原。
为了便于传播的需要,中原地区的明教深受佛道两家影响,已高度本土化。
在福建这种闭塞之地,摩尼教的建筑,却残留着一些异域风情。
明教四大教王,朱温见过三位。只有猿王袁昌没机会与朱温邂逅,便死于雷帅高骈之手。
“此庙莫非供奉的正是袁昌前辈……”
朱温见此庙位于如此荒僻野岭当中,心知必有隐情。
明教四王当中,袁昌去世最早,但无论武功还是军谋,皆公推为第一。
乾符二年,与王仙芝起兵几乎同时,袁昌亦纠集庞勋余党,联合太原王氏庶子王郢,起兵江东,两年间席卷台、衢、温、婺、明、越、信、杭、苏、常十州。
袁昌义军覆灭,也是在乾符五年初,焰帅蕲州绞杀王仙芝时,被雷帅高骈长驱急进数百里,一举讨灭。
明教四王中,唯有袁昌能独自拉起一支大军,其手段可见一斑。最终殁于大唐四帅之首高骈之手,也不算丢人。
王审知点点头,一向从容的黑脸上,竟泛上几许哀戚之色。
“此庙是在下去岁所立。”王审知坦白道:“不过,得了许多闽地信奉摩尼教的朋友相助。”
为袁昌这样两度反抗朝廷的大反贼立庙,王审知当真有些气魄。
这小子与袁昌之间,定有故事。
朱温与王审知一同缓步上前,只见庙宇依托一座石崖山坳而建,庙西崖壁之上,刻有摩尼教咒文:劝念、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
庙宇牌匾上书“双圣庙”二字,庙门大开,当中神龛内,有两座彩绘塑像,左边是个矮子,形如猿猱,手持一根长棍,一双浑金眼目却如火炬一般,凛凛威仪直透入人心。右边是个瘦高个,容貌清癯,双眼狭长,有些世家子弟的气质。
塑像前摆了两个牌位,两口香炉,左书“齐天大圣之位”,右书“通天大圣之位”。
右边的瘦者,想必就是与袁昌联合起兵的王郢。
“你将袁昌、王郢两位前辈塑造成神仙,这样即便朝廷发现,也不知道供奉的是他二人?”朱温开口询问,越发感到王审知心思细密。
“他俩就义之后,我买通官吏,偷走尸首,葬于庙下。又变卖商货,与福建一干摩尼教徒一同,修建此庙。”王审知指着香炉里的香灰:“瞧起来,三五日内还有人上过香。”
话说到这一节,基本坐实了王审知参加过袁昌的起兵。若非旧部,又如何会做到这一步?
“袁昌前辈,究竟是何等人物?”
王审知给袁昌和王郢起的神号分别是“齐天大圣”和“通天大圣”,气派相当不凡。两人在王审知心目中,必有十分崇高的地位。
“朱都将,我还是先说说,自己是怎么结识猿王的罢。”王审知声音放缓,悠悠回忆道:“乾符四年,我十六岁,头一回自个带队去福建跑商。”
“先前都是跟着家中长辈,或者二哥王审邽。终于能独当一面,心底兴奋得紧。带着弟兄,出了家乡,吃着暖锅唱着歌,到杭州地界……”
王审知话锋突然一转:“就被猿王部下士卒给劫了!”
朱温心中微微一惊,随即道:“继续说。”
“他们逼我入伙,但仍夺走了在下一半商货。一个月后,在下因心思活络,见到两位英雄,才将商货还给我。”
朱温点点头,听起来,袁昌做事有些规矩,但只是这样,尚不足令王审知敬若神明。
“而后,二位就讲了他们起兵的缘由。”
……
乾符二年,台州地界一座小县。
去年大疫,空气中弥漫的尸臭仿佛尚未散去。田亩当中,又添了一道道新的冤魂。
袁昌穿着一袭皂吏衣衫,弓着身子,向县令禀报两税征收情况。
“县尊,百姓灶台底下,地窖里头,能搜的全部搜遍了,实在只能收上来这许多。”袁昌一副低眉顺眼模样,叹着气道:“小人这番下去,已有数家百姓受不住催逼,悬梁自尽了。”
县令冷着眼,检视着收上来的钱粮。
“自尽?死几个怨种,就换来你心慈手软了?”肥头大耳的县令捋着胡须,讥诮道:“袁昌,本县养你,莫非是用来吃白饭的?”
当年袁昌随庞勋起兵,用的是假名吴迥。县令全然想不到,自己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汉子,竟是明教四大教王中的猿王。
“小可不敢!”袁昌急声道:“去年台州大疫,各县均被凋残。死绝户田赋,分摊各户,加上追缴逋赋,百姓真已迫至走投无路了!好些民户都出卖了自家妻女,才交上这些……”
“袁昌,本县的教诲,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呐!”县令突然咬牙切齿,声色俱厉:“这些刁民什么时候没钱没粮了?再榨一榨,哪里没有油水?”
“才变卖妻女?你若是晓事的,就该抓了欠赋刁民的子女,直接贩卖抵税!这些贱种,生这许多又养不活,只会给本县添麻烦!”
县令陡然捏紧左拳,骨节嘎吱作响:“你这番事情做得不好,鞭背十下。本县再给你次机会,若还征缴不上来,你这个税吏,也不用做了!”
如狼似虎的公人冲上来,将袁昌按倒,剥去上身衣衫。
袁昌眼中闪过一丝如火般的精芒。
但他仍旧将脑袋低了下去,没有做丝毫反抗。
竹鞭重重鞭挞在袁昌粗糙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道入肉的血痕。
袁昌一直咬着牙,没有叫出半声。
“县尊,可还让属下去征缴逋赋么?”袁昌忽然开声道,语气有些森冷。
县令却没听出袁昌语气的异样。
他厉声怒喝,脸上的肥肉扭曲起来:“袁昌你个蠢夫,本县早已说过,你怎又问?莫非你还想再吃十鞭?”
一旁差役亦道:“袁昌,还不跪下向县尊谢恩?”
袁昌矮小的身躯陡然立直。
“不必了。”
他轻轻夺过差役腰间的水火棍。
县令和众差役,突然感觉到一股磅礴威势。
这个佝偻矮小,状如猿猱的寻俗中年汉子,这一刻仿佛变得比山还高,顶天立地,有冲破穹庐之势。
“这一棒,叫你灰飞烟灭!”
水火棍击中县令顶门,将头颅直接拍进腔子里头,白花花的脑浆伴着肥油,飞溅满地。
第195章 英雄气
袁昌起兵之后,向翼王葛简,花王尤滴,甚至已经降唐的鬼王明世隐,都发出了秘密邀约。
花王尤滴的魔门背景,是另外三大教王都不知晓的机密。
明知这个义妹冷酷凉薄,袁昌仍然对她寄予了一丝微渺的希望。
密信几乎都石沉大海。
说“几乎”,是因为葛简还让信使带了口信回来,表示自己要好好抚养儿子从周,希望袁大哥不要打搅他的安宁日子。
大难不死,谁又不想过安宁日子?
袁昌想起庞勋教主战死后,自己仍然困守濠州孤城一月,粮尽后,率军突围,被官军追及,弟兄死尽,只有自己跳水而遁,化身小吏,任人呵斥至今。
袁昌也想忘了曾经的风云岁月,安静过好后半生。
庞教主牺牲后,他本已放弃一切雄心壮志。
可这个世道,让他见惯疾苦的一双眼,也实在看不下去了!
几位弟妹全数不肯随自己再起义兵,袁昌心灰意冷之际,军营里却出现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镇海节度使赵隐部将,狼山镇遏使王郢。
王郢还有一个响亮的身份——当年平定浙西裘甫之乱的左金吾卫大将军王式之子。
王郢造反的理由,是立功之后,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
“曾经的教中弟兄,没几个响应老袁。和洒家一起趟刀山的,竟是你这个太原王氏的贵公子。”
“郢只是个庶子而已。”王郢平静道:“我不缺那点赏赐。可部下兄弟常年被克扣衣粮,已有人落到让自己妻子女儿盛服涂泽,倚市门求食的地步了。”
原来,二人都是为了世上被欺辱、残害的弱者拔剑。
“咱们这些人,只是为圣贤驱除道路的狼虫虎豹罢了,成不得事。”袁昌道:“明知必死,王老弟做好准备没有?”
以庞勋教主的机深智远,多年谋划,尚且惨淡败亡。袁昌一怒起兵,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人生在世,莫非不去搏天斗地,就能与天地长存了么?”王郢给出了一个相当豪迈的答案。
这一刻,两人眼神相对,倾盖如故。
后来,袁昌知道,王郢这个庶子,原来是王式大将军私下认为最像自己的家门千里驹。
“家父杀过义军,杀过贪官污吏,杀过骄兵悍将。他一辈子都在为大唐修修补补,最后却发现,他这样的人,如同萤火之光,压根照不亮这个漆黑的世道!”
王郢面露怅然之色:“家父一生转任地方,到处救火,却发现几乎所有罪恶的根源,都在两京之间。”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回京之后,他试图整顿京兆的豪势之家。那些手上沾满脂膏和鲜血的蝇蠹之辈,实在说不动家父,就从太原王氏那边下手,拉交情施重赂,劝动几位近百岁的族老,给家父施压。”
“阿爷回来时,整个人都变得苍老颓败,仿佛被抽干了全部精气神。他流着泪,请那些冤死的百姓原谅他,还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身上太原王氏的血。”
“一年后,他就去了。阿爷临走前说,无论是太原王氏,还是其他的什么士族,都该被连根拔起。”
王郢说得相当平静:“郢觉得,我或许毁不了太原王氏。但作为这个被浸染得污黑的家族一员,至少有权点燃自己,给这个世道添上一把火。”
“火蔓延开来,会死很多人。咱们想要保护的百姓,会承受更深的苦难。但大乱之后方有大治,咱们这些人,无非是带着天下苍生的怨气,让那些肆无忌惮作恶者,知道什么叫玉石俱焚。”
出身世家,又是名将之子,王郢对于世道的黑暗,本已看得相当透彻。
后世却有一句话: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故事讲到这里,王审知已经有些哽咽。
他出身商人之家,商人重利,加上天生的野心,王审知本该成为高彦、时溥那样全然不择手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