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40节

  这些门门道道,对于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的泥腿子来说——分不清,真的分不清!

  话说回来,屠戮士族,以前已经有人干过很多次,但丝毫动摇不了这个制度的根基。

  黄巢与那些人的区别在于——那些人带着自己的家族和一帮寒门,想要消灭士族之后自家晋升为士族;黄巢却对这种分品别类的制度,视若敝屣,想要让士族政治从根子上消灭!

  这个问题不是光杀人就能解决的。却一定要杀一些人,向泥腿子表明态度。至于被杀的有多少是真的士族,其实没那么重要。

  察举不可以复兴,士族不可以卒除。

  朱温又出言安慰崔璆:“消灭士族政治,并非一日之功。即使这个制度真的消灭了,崔公这样才学兼优之人,仍能在新时代拥有一席之地。”

  换言之,士族里头一部分合作者,仍能以个人身份,在新的体制里获得自己的地位。

  这个问题,朱温曾与黄巢讨论过多次。

  现在朱温的话,也能代表黄巢的意思。

  这让崔璆长舒一口气:“黄帅和朱都将有什么要崔某做的,在所不辞。”

  朱温派出一批说书人混进百姓里,宣讲谛听神兽降生为冲天大将军黄巢,为苍生除灭八百万恶鬼的故事,很快就扭转了舆论形势。

  大批楼寨敞开大门,向草军提供粮食,表达合作态度。理所应当地,很多时候,草军也要帮他们讨灭有仇的村寨作为报偿。

  这些山民在复仇时残忍无比,将敌对村寨屠杀得鸡犬不留,婴童被投入粪坑淹死。他们甚至会将仇人的胸膛划开,炙吃他们的心脏,喝他们的心头血。

  这样的残酷,让很多见惯了杀戮的草军战士,都有些看不下眼。

  “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能够开垦的耕地很少,加上汉蛮杂居,村寨矛盾极为激烈。”王审知对众将解释道:“只有通过血腥的村寨械斗,消耗掉过剩的人口,地方生态才能延续下去。”

  这样的地方,朝廷直接派人下来征税,怕直接被刁民们生吞活剥吃了。在福建征敛的方式,也是将税吏职位交给各地的土豪和蛮僚酋长家族,至于截留的问题,朝廷只能装作不知道。

  后世不是有句话嘛?士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福建地方环境的恶劣,从山民们的事后处置上也能看出。他们对于占据敌方村寨,很多时候兴趣不大,往往选择填掉对方的水渠,扒开堤坝,将更多的河水引到自家村寨。被屠戮干净的敌方村寨,在失去了水源供应后,彻底沦为满地荒芜的遗弃之地。

  水源的争夺,也是村寨之间结仇的最常见缘由!

  草军介入这些村寨之间的仇杀,也带来了一个结果。

  乡民们不仅知道了,黄帅是谛听神兽入世,来收作恶的八百万恶鬼。更知道,谁是恶鬼,也是由黄帅座下一群神将们指定的。

  先迎草军者生,后迎草军者死!

  于是乎,福建百姓争先恐后迎接草军,民众竭诚欢迎,形成了一派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境界。

  这些乡民踊跃给草军提供军粮,指导方向,带着草军去抓自称士族的土豪。在攻城时,匠人积极地打造攻具,民兵们蚁附登城,让朱温很容易地就拿下了漳、汀二州。

  建州方向,却传来了悲报。

  黄巢志在攻取福州之后,进取岭南,没有在贫瘠多山的福建久留的打算。因此在建州,也没留守多少兵马。

  有个叫陈岩的家伙,组织乡团,聚集了几千人马,号称“九龙军”,与城内的士绅勾结,攻入建州,不仅消灭了留守的二百守军,还将城内的一千多伤兵和义军眷属屠杀一空。

  得到消息,众将恨得咬牙切齿,纷纷要求出兵复仇。

  朱温则指出,这种土豪相当滑溜,直接去收复建州,对方不过丢弃建州跑路罢了。

  “都将,莫非咱们就让杀害如此多弟兄的恶鬼头子逍遥法外?”霍存不甘地道。

  “不要慌。咱们在建州招的新兵里头,有这位陈岩陈公的父老乡亲。”朱温嘴角微微上扬:“小霍,我让朱珍和你带着骑兵过去,你们知道怎么办。”

  在陈岩的乡人引路下,陈家堡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火。

  “咱们真的不是什么颍川陈氏啊!”

  陈岩的长子被绑缚在木驴上,哭嚎道:“咱家五代前还在地里刨食,只是祖上耕作卖力些,多买了些田地,本来与众父老乡亲无异呐!”

  “胡说!”一位佝偻着身子的农夫挥舞着锄头,怒斥道:“你们陈家人嘴上挂着颍川陈氏的名头,横行乡里的时节,怎不这么说了?”

  陈岩的妻子也流着泪对一名陈家佃户道:“咱们陈家真是庄稼人出身,对你们这些佃户租子收得轻,你们向来知道……”

  佃户只是冷着眼道:“俺只知道,俺阿爷那代,因俺生了重病,没钱医治,被你们陈家九进十三归,利滚利两年翻了十番。只好贱价卖地给你等,失了祖宗传下来的田地,做了你家佃户。你们莫非记不得了?”

  陈夫人顿时大哭起来:“那都是公爹在世时做的,奴家都没嫁进来,如何晓得哇?”

  朱珍与霍存对视一眼,知道陈家人的命运已没什么疑问。

  朱温发下揭帖,闽地士族,但凡被草军抓到,一律诛杀全家。这个命令,已得到黄巢的公开追认。

  何况这陈家,还与草军有恁大血仇。

  出来混,一定要讲信誉,说杀你全家,就要杀你全家!

  在乡人们的唾弃辱骂中,陈家大宅被熊熊烈火吞噬,哀嚎声都被剥啄的燃烧声掩盖。

  陈岩刚刚和妻弟范晖一起,带着所谓的“九龙军”杀进了建州城,喜孜孜地上书给官府邀功;随即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全家,就算未来钻营到福建观察使的位置,也没子嗣能继承家业了!

  其实朱温从王审知口中得知,这位陈岩,和王审知的大哥王潮是相当好的故交。如果陈家积极和草军合作,纵然他们长期自称颍川陈氏,看在王审知的面子上,依然可以法外开恩,网开一面。

  奈何陈岩铁了心要和草军作对,还伤了许多草军兄弟,那就实在没办法了。

第193章 攻克福州

  收到朱温传书后,黄巢迅速对朱温张贴的告示予以追认。在皮日休先生的建言下,于朱温计策上进一步发挥。

  草军大部队中,传唱起一首歌谣,只有短短七字——逢儒则肉,师必覆!

  孟楷去做恶人,带着恶狠狠的丘八们,抓了一大批百姓回来,说要让他们作为炮灰,蚁附攻打福州城。

  百姓惶惧不已,纷纷叩首求饶。

  “这后生身着圆冠方领,莫非是个儒生来着?”孟楷副将班翻浪盯着一个儒服少年,摸着下巴道。

  后生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小生确是儒士,能通《诗经》《尚书》二经……”

  彭白虎叫道:“啊呀呀,军中有谶谣说‘逢儒必肉,师必覆’,咱们若欺凌鱼肉了儒生,是一定要打败仗的。这是神祇降示,焉能不信?”

  班翻浪对孟楷道:“绝海将军,谶言乃神启,不容轻忽,咱们不若将这位儒生给放了?”

  孟楷愣了愣,一拍脑袋:“有理。”

  上去解开后生绑缚,拍掉他身上灰尘,好言安抚一番,将他放了。送走前,还请儒生吃了一碗碧青如翡翠,用井水冰镇得清凉沁口的槐叶冷淘。

  “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

  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

  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

  后生一边小口夹吃,一边诵出杜甫杜子美的《槐叶冷淘》一诗,显示自己确实是读过书的人。

  见此情景,百姓们纷纷大呼自己是儒生,然后嘴里背出几句诗来。

  实在一句背不得?《千字文》总会一点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帮百姓白吃了几百斤的冷淘面后,全部被放回去了。春末夏初,福建已经有了些暑意,清冷爽口的槐叶冷淘,既能饱肚,又可解暑。

  没多时,黄巢义军善待儒生,尊重读书人的消息,就在闽地流传开来。

  百姓们遂知道,草军虽然杀士族,却并非像五胡那样毁灭文物典籍,倒相当重视读书人。要诛杀的,是为非作歹的门阀子弟,对寒素学子,反要保护提携。

  随着大量村寨民兵和工匠投入到黄巢围攻福州的大营当中,福州很快被攻破。村寨民兵本身就在械斗中攻击堡寨土楼,拥有一定的攻城经验,让他们上,比驱赶寻常百姓,伤亡要小得多,效率却高到哪里去了。

  福建观察使韦岫在小校刘谦、幕僚来鹄等几名亲信保护下,趁着破城的混乱,变装易容,逃出杀场,往岭南依附广州节帅李迢而去。但犯了覆州失地的过失,韦岫也不可能在广州久呆,很快便得北上长安领罪,听候发落。

  草军将士举炬入城,所过焚毁室庐,杀人如麻。

  这并非像王仙芝部在江陵一样,出现了军纪失控。相反,黄巢军在福州杀人,有明确计划目的。

  福州这时并非什么大城,城池规模有限,居民只有五万不到。

  但福、泉等州,在唐代已能吃到从广州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海贸油水,民人以福建山珍海货与外夷贸易,致富者众。福州城里的人家,大多有些资产,富丽巍峨的宅第鳞次栉比。

  朱温留下霍存、朱珍分别镇守漳、汀二州,自己带兵过来会师,已在攻克福州的两日前赶到。

  王审知此时尚在朱温军内未曾离开,他瞧着城内的雕梁画栋,忽然咕哝道:“好一座繁华城池,他年我若主政此城,一定扩建城郭规模,多使寻常百姓与富室共其壮丽。”

  自语间,王审知突然发现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的朱温,大吃一惊:“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在这里妄语,让凉玉都将见笑了!”

  朱温却露出不妨事的眼神:“少年人有志气,不是坏事。我看你虽然做事决绝,心地却很通透,他日真能执掌一方,一定是个好牧守。”

  话是这么说,王审知这样寒门出身,天下若不乱起来,几不可能做到刺史一级。

  门阀子弟里头,如高骈、高彦这般有真材实料者有限,大多被草军打得落花流水,无力捍御。他们的无能,给了许多底层豪杰以机遇。

  此前跟着江西观察使高茂卿和尚让作战,并且成功掩护败军撤退的钟传,就在曹师雄转战江西时,收复了抚州,直接被授予抚州刺史。钱鏐的带头大哥董昌,也是组织团练抵抗王郢义军,被故镇海军节度使裴璩重用,任为石镜镇将,实际掌握了杭州的军务。

  那位冒名颍川陈氏的陈岩,显然瞧见钟传、董昌发迹,眼红心热,才组织九龙军攻入建州。但陈岩实在不太会做人,也没探听清楚自己好友王潮的三弟王审知如今正混在草军里。

  两边还没有交个信儿,陈岩上来就杀了草军一千多伤兵和老弱妇孺。朱温只能灭了陈岩全族,让他就算混到官儿,也没香火传承。

  草军的征战,对被士族压抑的草野豪杰们,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无论是选择加入草军,或是与草军为敌。

  王审知深知这一点,才出来献策建言,积极与朱温交好。

  进城之后,草军诛杀哪些富户,主要根据民众的反馈来决定。但此前,黄巢已经派人混入民间,暗中调查。

  若是名声不好,欺男霸女成性的,一律视作士族,诛杀满门。

  什么,你说自己不是士族?你家祖坟墓碑上写的彭城刘氏、陇西李氏、昌黎韩氏是什么东西?

  冤枉?你说那是攀附的,不是真的?证据呢?拿不出证据,你就是真的,给我杀!

  若是良善之家,不但不予丝毫侵犯,并且目为寒门名士。有些人甚至被黄巢请出来,盛宴款待,邀其加入草军,若不愿从者,也任其离去。

  大儒黄璞有些家资,学问高深,在当地十分有名。教化乡里,得百姓爱重。但因寒门出身,四十多岁尚无功名。

  黄巢闻其声名,对将士下令:“此儒者也,灭炬弗焚。”

  草军将士遂熄灭火炬,给马匹衔枚,悄无声息自黄璞家大宅前而过,全然不惊动其家人。

  总而言之,名声好的,全是寒门,做事恶的,尽是士族!

  百姓控诉富室,当然会出现挟私报复,信口雌黄的情况。黄巢才预先派人调查,诬告之徒,轻者鞭笞,重者处死。

  草军在福州,杀人颇多,掠资财亦重,但办事规矩严明,对将士叙功行赏,井然有序。来帮助攻城的民兵匠人,有功者加以赏赐,伤亡者予以抚恤。

  福州内外,虽畏黄巢威严,也钦服于其公平手段。

  百姓纷纷议论说:“黄帅不愧是谛听降世,惩恶扬善,就该有如此威仪!”

  不过,在面对一位隐居的处士周朴时,黄巢要求其为自己效力,遭拒绝后,却没表现出风度,而是下令将周朴推出去杀之。

  皮日休急忙劝谏道:“福州寒门儒士,不愿从我军者,黄兄皆不勉强,今日为何要杀一周朴,影响咱们草军的名望?”

  又道:“莫非因为周朴说我军是贼?此人穷儒也,性情骨鲠,不足与之计较。”

  黄巢摇头:“吾只是厌恶虚伪之徒,周朴说什么来着——‘我为处士,尚不屈天子,安能从贼’。”

  皮日休道:“周朴本来就是隐士,寄食乌石山寺庙,之前的福建观察使扬发、李诲征辟,都拒绝前往,并不是说谎。”

  周朴能作诗,皮日休出于爱才,还是想救他一命。

  黄巢大笑起来:“昔年我和皮兄同游终南山,上边隐居的一群俗夫,皮兄不记得了吗?‘终南捷径’这个词儿,又是哪里来的?”

  唐中宗时,卢藏用举进士,然不受重用,于是隐居终南山以求高名,果以隐士之名,被朝廷授予显官。后世隐居终南山欲求得官者,遂多如过江之鲫。

  “周朴连续拒绝两任观察使征辟,不过自抬身价,待价而沽。他倘对我实话实说,便骂黄某人是贼,也无足计较。如此惺惺作态之徒,留之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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