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39节

  石雄眼神微动:“千里,你可知道,若不进京,便是抗旨。”

  高骈眸光一扫,见四下无人,对面除了老师之外,只有他几位心腹亲兵。

  “抗旨就抗旨!”高骈沉默一会,猛力咬唇:“明知必死,为什么还要去送命?”

  石雄嘴角微扬:“你是要为师谋反?”

  老师轻而易举地讲出了高骈藏在心中,却不敢说出口的词汇。

  没等高骈应答,石雄道:“天下安定,若以凤翔一镇犯上,与飞蛾扑火何异?而你,连你们渤海高家的私兵都拉不起来。既然宿命难逃,为师现在进京,还能保住一生清誉。”

  高骈猛然打了个激灵。

  但他随即声嘶力竭地道:“就算抗旨,也不见得要攻打朝廷。老师,咱们可以拉着愿意走的兵马,学虬髯客出去建一个国家!回鹘已经亡了,吐蕃现在也摇摇欲坠,北边,西边,多的是海阔凭鱼跃的广阔天地!”

  说出这话时,高骈已经做好了抛弃家族,彻底斩断与渤海高氏联系的准备。

  石雄瞧着高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讶异。

  他或许没想到,这个大弟子对自己的忠诚,竟到了如此地步。

  高骈被老师打量着,也只觉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几十息仿佛成了千秋万古。

  “我石雄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你们这几个文武兼资的奇才门生。”石雄叹息一声:“寻常君王,容不下臣子门下有这么多奇英之才。”

  “当然,有例外。譬如季汉先主刘备和诸葛孔明,还有先帝与老师自己。”

  “先帝病危,令我辅佐幼主。我却没算计到装疯卖傻二十多年的光王,致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石雄怅然道,将光王成功发动政变的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如今先帝子嗣,尽被戕害。大局尘埃落定,不可撼动,我石雄唯有以死谢罪,以报先帝深恩。如此一来,当今圣人才敢放心大胆地任用你们。”

  听到这里,高骈眼眶发热,顷刻泣不成声。

  “你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该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代名帅。在荒外吃一辈子沙子,不是你应有的命运。”

  石雄温柔地拭去高骈脸上泪水:“陪我一起进京吧。以为师的身份,就算赴黄泉,也该有基本的体面。”

  基本的体面,就是一年后“病逝”于长安,宣宗皇帝,也就是此前的光王,甚至舍不得给一个追赠。

  说实在的,老师去后,高骈就不觉得自己有半点再对大唐忠诚的理由。

  现实如此吊诡,这个帝国看起来千疮百孔,内里却相当瓷实。许多麻烦事,让高骈这个并不被宦官们喜欢的人到处救火,成了大唐第一名帅。但高骈知道,若没有自己,上边也有其他办法搞掂,无非多些周折。

  时至今日,大唐这艘巨舶终于有了点散架的苗头。可高骈已经老了,不复青年时的锐气和赌性。

  他将目光投向一边的侄子高彦,在高彦的蹀躞带上,清楚看见一张精致的鬼怪面具。

  那是著名的兰陵王面具。

  祖父高崇文年轻时就很喜欢佩戴。

  高骈自己,认识老师之前也是如此;得石雄收入门墙后,则将面具弃若敝屣。

  高骈不知道该不该点拨一下高彦,告诉他,丢弃你的面具,才能取得更高成就。

  高彦没有高骈的经历。这种话,高彦未必能理解。

  相比青年时的高骈,高彦做事更加果决。

  高彦却未曾像高骈一样,见识过真正的伟大。

  汉高祖刘邦不择手段,却也景仰于信陵君的风范,所以才有冲天豪气,缔造出豪气干云的四百年大汉。

  若高彦真有夺取天下的器量,高骈不介意为他铺路。渤海高氏曾经建立过北齐王朝,若能再建立一个,对整个家族都是利好。

  但高骈始终觉着,心中只有功利的人,没有成为人君的气象,说不定还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举。

  “努力罢。”高骈眼中转作温和的嘉许神色,在高彦背上拍了一下。

  想起一母同胞的弟弟病逝前,将这个独子托付给自己的殷切眼神,高骈默默叹息。

  自己已尽人事,事情今后发展,便由造化决定。

  只希望高彦不要辜负自己的期望。

第191章 流言

  “是草贼!”

  “快逃啊!”

  “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如何是好?”

  “咱们只有协助官府,竭力据守,才有活路。草贼再凶残,终究是血肉之躯。福建多山,莫非这帮恶鬼能将所有的城池堡寨,烧杀干净不成?”

  当朱温带着队伍,行进于由建州去往汀州的山路上时,看见的就是百姓一边张皇逃散,一边议论纷纷的情景。

  这些百姓的眼中除了恐惧,还有浓烈的仇恨。

  有人一边逃跑,还转过身,用身上的猎弓向草军方向射箭,发泄自己的愤怒。

  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这条流言简短流利,相当便于传播。

  朱温已得到线报,高彦以湖巽之战突击草军之功,擢升为镇海军都知兵马使,全权负责带兵南下,追剿草军。

  石镜镇衙内知兵马使钱镠,则被高彦征召为麾下步军兵马使。

  这种讹传之策,朱温一眼就看出是谁的手笔。

  钱镠此前成功奇袭尚让后,就编了个“屯兵八百里吓退黄巢大军”的段子,给自己造势。

  “咱们现在不光不容易买到粮食,连问路都找不到人!”霍存抱怨道:“明明官兵掠民比咱们狠多了,怎会如此?”

  “福建养兵不多,主要靠地方民兵防御。这些民兵与地方联系较深,一般不会像正规军那样祸害乡里。”朱温道:“闽人又性格彪悍,被牵牛打粮几次,很快积聚了巨大怨气。”

  开辟仙霞道入闽,消耗了草军在衢、婺两州收集的巨量粮食储备。虽然劳役主要交给了蛮人,但草军战士也往往得上去干些活。工程完毕之后积攒的疲惫压抑,以及粮食的缺乏,必然带来军纪下滑。

  “这么说,这些福建赤佬没怎么被官军祸害过,容易炸毛。”霍存疑惑道:“既然如此,钱婆留为什么不编‘岁星在吴分,利在破草贼’之类的怪话,煽动闽人和咱们死斗?”

  “民兵再彪悍,没有组织纪律,哪是咱们对手?”朱温道:“钱镠倘若煽动他们和咱们决战,反而帮了义军。所以愤恨之外,还要给他们增加一些恐惧,他们才会老实守在城寨里。”

  霍存恍然点头。

  这一路过来,他也在重峦叠嶂间,见到了大量用生土、砂石、竹片版筑而成的土楼。一座土楼往往有三四层,二三百个房间,聚族而居。

  这其实是两晋南北朝时期坞堡文化的遗存。在中原地区,世家大族为了表达与朝廷合作的态度,已将修筑坞堡的风气丢掉了。但在闭塞的福建之地,宗族无论大小,都会建造坚固家宅,土楼木寨,多选址险要之地,易守难攻。

  如果百姓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草军要一个个楼寨打过去,效率相当低下,付出很大伤亡,才能获得有限的粮糗。

  钱镠此策看似简单,却抓住了福建天然利于坚壁清野的特点。若不能破解,一定会给草军带来极大麻烦!

  “在下愿意带着麾下兄弟,向百姓宣扬盐帅爱民,只杀贪官污吏,不伤良善百姓!”王审知站出来道。

  王审知祖籍在福建,会说闽地方言。

  朱温却否定了他的意见:“你们商队这点人,影响力能有多少?这么宣传,不过杯水车薪。”

  “何况,咱们草军之前在建州等地,确实杀了些人。”

  拉蛮僚做要命的苦工,需得提拔一撮积极合作者。事后将他们接纳进草军,也是必要的馈答。但这些蛮僚野性难驯,进了城市,难免管不住手脚。

  黄巢在浙南补充的一批新兵,军纪也很难迅速上来。

  按照惯例,黄巢会诛杀惩罚一些,给百姓交代。然而刚经过开凿仙霞道的劳苦,也不好惩戒过广,只能抓点典型意思意思。

  加上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处置,很难让没怎么遭过兵祸的闽人满意。

  众将闻言,纷纷面露苦色。

  只有段红烟神色淡定,轻笑道:“师弟你这么说,是已有成算了?”

  朱温是谋定而后动的个性,否定王审知的意见,多半是有了更好的计策。

  听到这话,诸将才转忧为喜,道:“都将有什么妙计,快说给咱们听听。”

  “钱婆留已经抢到了先手,流言一定会迅速传遍整个闽地。与流言对着来,不若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田珺一脸疑惑不解:“难道把杀人八百万给认下来?”

  朱温眼神骤然明亮:“珺妹你说对了。”

  霍存讶然道:“这哪里能认?就连白起、曹操都远远杀不了八百万,这可是千古骂名……”

  “如果让百姓们认为,被杀的都是他们痛恨的人呢?”朱温打断霍存的话语。

  “佛祖弟子目连为从地狱中救母,不慎放出了八百万恶鬼。这些恶鬼转世为士族门阀,贪官污吏,骄兵悍将,残害百姓,致使人民穷苦,民不聊生。”

  “地藏王菩萨悯苍生之苦,遂命谛听神兽入世,收回八百万恶鬼性命,是为‘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

  霍存问道:“老大你的计策,就是将盐帅塑造成谛听神兽降世?”

  段红烟掩口吃吃娇笑起来:“小师弟你也是胆大,竟然这么编排师傅。”

  “地藏菩萨慈悲,不会亲自杀人。谛听能辨认世间万物,明善恶,通人心,司刑狱。”朱温说出了谛听这一设定更加合理的缘由:“现在咱们与师尊分兵作战,要传信消耗时日,只能先斩后奏。”

  如今黄巢带着草军主力,攻打福建首府福州。朱温与段红烟带领的这支偏师,则担负着攻略汀、漳两州的任务。

  朱珍也迅速露出赞叹神色:“真是妙策,如此一来就反客为主了。”

  他停顿了一下,道:“不过闽人对官府似乎仇恨并不是很大,属下担心此计收效……”

  “只要心中有怨恨和戾气,就一定会上钩。”朱温微笑道:“闽人真的没遭过兵祸吗?倘若如此,那些土楼用来防谁?他们的彪悍民风又是从哪来的?”

  “那些民兵来自各个村寨,村寨之间本就互相仇杀不已。闽人虽没怎么被正规军祸害,却也深受械斗仇杀之苦。”

  “他们一定会觉得仇家村寨全是恶鬼,被杀都是活该。所有草军入闽后被杀的人,都会被找到应死的理由。”

  “这种仇恨一旦被扩大,他们会觉得士族高门,大小官吏,无不该杀。”

  这种做法,在后世被称作唤醒麻木的民众。

  但朱温知道,自己只是在利用人性中天然之恶,来制造,扩大矛盾,以瓦解对方的同仇敌忾。

  人类偏偏也需要一些这种恶,因为人善易欺!

  朱温转向一旁的前浙东观察使崔璆:“咱们这次入闽,需要多杀一些士族,崔公应当不会介意罢?”

第192章 闽地士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崔璆虽是清河崔氏嫡流出身,又做过浙东观察使,如今在草军里头,只是个被俘的降将。

  朱温说要屠戮闽地士族,崔璆当然没法子介意。

  但崔璆仍需说个实话:“朱都将,闽地闭塞荒僻,没什么士族供你们刮油水……”

  “无妨。”朱温摇手道:“是不是真的士族不重要,只要百姓觉得是士族就行。”

  唐代士族出现了明显的“迁葬两京”现象,为了更好掌握政治资源,从地方向中央移动,郡望和籍贯发生分离。留守郡望所在地的,往往只是家族里混得不太好的分支。

  有一点却必须留意——寒门也是门!

  曹魏时陈群订下“九品中正制”,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现象。也就是说,寒门一样可以进入仕途,只不过会被定为下品。

  唐代的门阀制度亦深受此影响,寒门需三代以上没出过五品官,才被定义为“寒素”。

  像黄巢这种家中世代贩盐,没出过半个官儿的,哪怕再有钱,再有才气,精确定义里也属于“寒素”。这才是唐代科举中几乎被彻底排斥的群体。

  政治资源是有限的,士族里边多代没有出过高官的分支,其实会被自动降为寒门。但他们对外仍然自称士族。

  除此之外,在福建这种闭塞的地方,土豪们也喜欢单方面自称士族,以此提高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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