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钱鏐读过些诗书,又是藏剑山庄的高徒,并非寻常丘八可比,却还称钱鏐“出身军旅”,其实已是绵里藏针。钱鏐却始终应答从容如和风,不卑不亢,让高彦无可挑剔。
高彦也懒得问最后一个问题,直接道:“草贼将掠取岭南,伯父已向朝廷上书奏请,欲以高某为主将南下,会同广州李迢等诸镇,讨灭妖氛。具美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下一刻,高彦终于在钱鏐眼中看到了浮动的喜色:“蒙彦纬将军青眼,具美万死不辞!”
高彦大笑起来:“具美多礼了,都是报效国家,我岂能以此作为自家私恩?你我同心,将黄巢、朱温等一干贼党献首北阙,到时候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这才不负男儿平生之志!”
当夜与钱鏐拜别后,高彦又找到了董昌,两人在积雪的院中相对而饮。
董昌是财主出身,颇有家资,在王郢起兵作乱时组织团练,而被故镇海节度使裴璩提拔。却不学无术,言语鄙陋,不似钱鏐粗识章句。
高彦对董昌也懒得摆什么世家的谱,直接发力猛拍董昌肩膀,畅声道:“董镇将家的钱鏐小弟,真是个奢遮男子!这番南下破贼,少不得镇将一份功劳。”
“董老哥也不用怕高某借了不还。高某借用钱小弟,就这番岭南之役,之后自当完璧归赵。钱小弟立了功劳,董老哥也跟着水涨船高,岂非天大好事?”
说着,高彦直接抓起一杯酒灌进董昌嘴里:“就以这坛绍兴花雕,预祝你我平步青云,建功立业!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高彦表现出如此盛意,董昌当然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喝到酩酊大醉,相与枕籍而眠。
但高彦眼底,始终隐藏着一丝清冷光芒。
对于高彦上门想要借走钱鏐,董昌其实并不情愿。
钱鏐毕竟是董昌发掘出来的奇才。
钱鏐容貌丑陋,性格却从容开朗,没有丁点自卑,说话更极有分寸,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人。
但高彦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钱鏐。
“庄子笔下的哀骀它,被鲁哀公授予国之大事,却在不久后弃鲁而去。这大抵只是庄生的道家空想。君子修德,为的不就是治国平天下?焉有弃君上而去者?”
钱鏐足智多谋,性格仗义,行事宽和,不记仇怨,被人面折而不怒。孝父母,友兄弟,敬师长,言语爽利顺耳,又愿意倾听人言,应答时妙语连珠。
这些优点当然足以弥补他容貌上的丑陋。
正如高彦不相信庄子笔下的哀骀它,能恬然放弃国相之位。高彦也绝不相信,修养出如此多优点的钱鏐,是个唾面自干的纯善之人。
这种人,挟持者大,其志甚远,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董昌以为得到钱鏐,就确保了自己平生富贵。
以高彦看来,董昌压根驾驭不住钱鏐。若钱鏐一直留在董昌麾下,董昌虽可藉此水涨船高,终恐有灭族之祸。
这会让高彦心生恐惧,觉得钱鏐此人不可任用么?
高彦想起了自己的先祖,北齐神武帝高欢,与高欢麾下大将,后来祸乱南方的侯景。
侯景也是天下奇才,高欢得侯景而雄霸关东,南梁萧衍得侯景则身死国灭。
董昌驾驭不了的人才,我高彦却能驾驭。
唐祚已衰,朝廷就算平灭了草贼,也不过是让地方豪杰们进一步坐大,令世道进一步滑向群雄逐鹿的时代。
也是高彦、时溥这类人,最向往的时代。
此番南征之行,高彦踌躇满志。
第190章 外传 鸣雷
宣州南陵的战尘落下时,高骈知道自己又获得了一次大捷。纵是智勇兼备的草军领袖黄巢黄巨天,也不免在他手上损兵五千有奇,算上临阵投降和俘获,此战战果已逾万数。
“草贼全军崩溃,大败而走,积尸满地,宣州南北,已无一骑。”高彦面带喜色,禀报道:“恭喜伯父又立新功,一生勋业,足与古之名将颉颃矣。”
“古之名将,是么。”
雷帅高骈摘下抹金凤翅盔,露出清癯已极的面容,满头乱发猎猎飞扬,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上。
“彦纬,如我这般开府建牙,战功赫赫,策勋十二转,名满天下,此生可以说是无憾了吧?”
“那是自然!伯父威震四方,乃我大唐当世第一名帅。”
“也许吧。”高骈淡淡笑了笑,目光突然凝滞,似陷入到极为悠远的回忆当中:“但是如果有得选的话。比起这一切荣华,我只愿能披甲持戈,为石帅麾下一骑卒,为国家收复安西北庭。”
“那个人去后,大唐复兴的所有希望,都不在了。”
……
“小子,你说你是渤海高氏的嫡子,一战平西川的高崇文是你阿翁,破阵邙坂的兰陵王高长恭是你祖上?”
“抱歉,我这里只有将军和士兵,哪怕是王子皇孙,来了我石雄营中也不过是一个小卒。”
“人不是牲口,没有什么名血名种。纵然请你阿翁、你祖宗魂魄上身,也不能让你的战绩增加半分。”
“功名只向马上取,让我看看吧,小子。能让你留名青史的,只有手中的长枪,与腰间的八面汉剑!”
与老师的初会,这些话令高骈心中很有些震动。
但真正改变他一生的转折点,还是一个月后,石雄找到他的谈话。
“高骈,字千里。”石雄击节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你的名字,是南平郡王亲自取的吧?”
高骈如遭雷殛。
南平郡王,是他祖父高崇文的封爵。正如老师石雄所说,他的名字,是祖父晚年亲自所取,典故出自魏武帝曹操的《龟虽寿》。
“军营里,战士们说你自负家世,高视阔步,用鼻孔看人。”石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如同阳光般微笑着,看不出任何批评之意,只是简单地述说着事实。
“只不过,要志在千里,也是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寄托。当一个威名卓著的老人,将自己暮年的壮志寄托在最疼爱的孙子身上时,那份爱何尝不是不可承受之重?”
见高骈依然如泥塑木雕,说不出半句话来。石雄有些得意地挑了挑干净好看的眉弓:“所以,就这样活在祖父的光环里吧。用自傲,来掩盖自己的自卑。若别人看到你时,只会想起那个战无不胜的南平郡王高崇文,对你也不会有过多期待。孙子不如祖父,本就天经地义。”
“可是……”石雄叹息了一声:“这既不是你祖父,也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啊。你真的甘心,这一生就如同祖父的影子?用狂狷掩盖自己的壮志与雄心,就是你为自己选择的宿命?”
“抱歉,石帅……”
高骈身体开始颤抖,他终于想起,当祖父去世的时候,他大哭之余也暗中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再有人给他施加那样多的期待。
“不要对我说抱歉。你这样说,证明你还在恐惧。而我石雄要教会你的,就是战胜自己的恐惧。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跟我来吧,将看起来绝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只要你不停下脚步,道路就会不断延伸。而我,则会作为你在黑暗中的明灯,引领你的方向,最终,你将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你的功业将令你的祖父黯然失色。”
“抓住我的手。”石雄伸出了手,手掌干净,厚实,却富有力量,稳如泰山:“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放弃可能,你的人生就有无穷种可能性。所谓的千秋功业,只需一步步去做,就能实现。”
高骈发觉眼泪已经开始在自己的眼眶中流淌。
他猛地抓住了老师的手掌,十根手指紧紧相握。
这个人,不但能读懂他的一切,而且说出的每句话,都让他彻底相信,感觉没有任何虚罔。
他决意用一生来追随老师的指引。
没多久,他就与老师一同,经历了那场震惊四海的绝域大战。
“明天,你们这帮新兵蛋子就要出战了。”
“对手,身经百战的回鹘可汗,目标,拿下他的首级。”
“三千对十万,吾固可往焉。”
“出击!”
当策马由地道中冲出振武城时,高骈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但他更相信他们必胜,因为那个人能实现一切奇迹。
当他刚刚来到那座军营的时候,军营中充斥着从吐蕃逃回来的难民,云中惨败后听到回鹘两个字就瑟瑟发抖的败卒,神策军赶出来臭名昭著的兵痞,还有十四五岁从未摸过刀枪的稚嫩少年。
但只用了几个月时间,他们就已经凝聚成一支比精钢更硬,比镔铁更强的誓死之师。
他们要为去年云中之役战死的一万多大唐将士雪耻。
他们要为代北数十万被杀掠残害的百姓复仇。
高骈当然记得,自己刚进到军中时,还是个动不动狂言家世,飞扬跋扈的二世祖。
他也记得,师妹甄燃玉那时也只是个怕黑的娇滴滴小丫头,甚至能被虫子吓得尖叫。
师弟李国昌则犹如一只幼狼,孤寂的眼神充满着对周围的不信任,轻易便暴起伤人。
但几个月后,他们都是这所当无前的三千铁骑中的一员。
这本身就是一个只有神祇能创造的奇迹。
那么随老师再去创造一次奇迹,又有何妨。
此去欲何?
馘名王,扫沙场。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数日之后,当邠宁节度使王晏宰、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卢龙节度使张仲武等帝国名将陆续抵达战场之时。
只见石雄高坐于尸骨堆积而成的京观之上,战袍血染,随风猎猎飞扬。
他的身后插着一杆殷红的大唐战旗,旗尖上是一颗须发戟张,死不瞑目的首级,尤带着生前的凶威,正是那不可一世的朔漠天骄——乌介可汗!
不待大军集结,三千铁骑,竟已将称雄二百年的回鹘汗国彻底覆灭。
石雄将腰间酒囊举起,带着醉意,睇视着如蜂群般赶来的同僚们,清楚地感受着他们的羡慕、嫉妒与不甘。
狂风已随着战血的零落而平息,酒虹在日影下散发出七彩的光华,一代军神如吸海垂虹,纵意高饮。
“诸位同寅,一路风尘跋涉,辛苦了!”
尔后,他的目光落在京观下方,那随他血战奏凯的三千骑士身上,眼神中顷刻充满了无法描绘的骄傲。
石雄戟指点向这一群虎贲男儿,意概昂扬,气若奔雷。
“小-儿-辈-已-破-贼!”
仅仅六个字。
却不仅令高骈永世铭记,也足以留芳万古。
杀胡山!
大唐会昌三年,天德防御副使石雄以三千骑破回鹘十万大军于漠南杀胡山,阵斩乌介可汗,宣告回鹘汗国之灭亡。
这片血腥的战场,亦将如长平、赤壁、淝水一般,永久煊赫于史册当中,为后人所垂吊。
从那一战开始,黄沙百战穿金甲,将军转战立功名,一路上,高骈永远记得老师那句话——
“当你彻底超越你的先祖的时候,你就不会再那么在乎自己的血统和家世。”
是的,他做到了,南征北战,开府建牙,成为大唐四帅之首的高骈,驻足持枪,骋目四顾,早已茫茫不见敌手。
曾经的巍峨绝峰,已在脚下。
只是,指引他的那道身影,虽已远去,却又成为了他再翻越不去的另一座大山。
然而,老师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高骈又想起自己在凤翔府东门外道路上,拦在老师马前的情景。
“老师,你绝不可进京!今上正在清算武宗皇帝旧人,你进了长安,就再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