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37节

第188章 尚让 绰影

  仙霞漫天时节,适宜婚嫁。

  如同神兵天降的草军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攻破了地处闽西北的建州城。破城后,刺史被当即斩杀,原来的刺史府邸,成了草军大将尚让与泰山派的绰影仙子大婚的场地。

  江湖儿女,军旅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没法全备,只能便宜行事。

  院内搭起用于成礼的“青庐”,青庐当中,新郎官与新娘子男左女右,并肩而坐。尚让身穿一袭红衣,绰影则身着修身的蓝青色礼裙,衬得身段越发端庄纤美;这是唐代成婚的服制,还由此衍生出“红男绿女”一词。

  也没有后世的红盖头,新娘子手里捉一把团扇,遮住脸庞。

  群雄毕至,排场倒是颇大,酒席从府内一直摆到府门外。但只有挨着青庐的那几桌,能有幸瞧见新娘子拿下团扇,露出的绝色容颜。

  绰影如今名位上已不是泰山派的掌门,掌门之位被她传给一位亲近的师妹。要正式加入草军,这是必须的环节,不然朝廷那边没法交差。

  以绰影的性子,必然还会或多或少地暗中遥控,发号施令。但她经营的重心,已转到草军这边。

  得知尚让遇袭后,绰影在数日内就办完了掌门之位交接事宜,快马加鞭赶了过来。这一个多月草军凿山入闽,尚让又因中毒而神智昏惫,一直是绰影为尚让打理人脉。

  徐唐莒、王重隐本来是尚让兄长尚君长的亲信,经过绰影一番笼络,越发对尚让忠心耿耿。

  绰影又慧眼识才,提拔了李唐宾、耿彪、崔受、张权、韩忠等一批青年才俊,弥补了蕲州、宣州两战大量将领战死和投降的损失。草军振衣盟派系,又有了王仙芝在位时人才济济彬彬的景象。

  长于谋身方面,被称作仙子的绰影,与魔女尤滴有些相似之处。但尤滴行事张扬激烈,绰影做事则柔缓许多,会圆滑地考虑各方的利益诉求。

  黄巢是胸襟开阔之人,又念及与王仙芝旧情,一时半会没有将王仙芝留下派系消化整合的打算。这种整合,短期内也容易激起变乱,削弱全军战力。

  绰影发号施令,提拔人才,尽可能藏身幕后,给足尚让面子。令麾下人觉得,盟主中毒之后,虽不复往日足智多谋,但忠厚义气如旧,在夫人辅佐下,亦足以统辖众兄弟。

  这个过程中,绰影攫取了权力,尚让渡过了危局,新秀们获得了想要的地位。振衣盟派系现下没了哗变的危险,也利于草军接下来挺进岭南的战事。

  当下各方都能对此满意,至于后续可能发生的矛盾,到时候再见机行事罢了。

  所以绰影做事,表面看去着实妥帖,还能传成一桩夫郎遭逢厄难,未婚妻不悔旧盟的佳话。

  筵席上,群雄也都对尚让得到这么一位才貌俱绝的贤妻艳羡不已。

  坐在朱温身边的田珺,一边往嘴里咕嘟咕嘟灌着酒,一边瞧着青帐内绰影一袭盛装的模样,眼里流露出向往神色。

  段红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尚盟主和绰影仙子终成眷属了。师弟你什么时候把珺姊姊这条‘小龙女’给娶回去?”

  得知朱温和田珺相恋,段红烟显出由衷欣喜。这一来,本就直肠子的田珺彻底放下了对段红烟的猜疑,越发将她当做好姊妹。

  朱温呷一口酒,压低声音道:“哪有那么快,我和珺妹还没亲过嘴儿。”

  段红烟呀地轻叫一声,满面不可置信。

  瞧了田珺神色,才知道朱温所言是实。

  “你俩也不像没见过世面的,没想到这么纯。”段红烟粲然笑道,伸手在朱温和田珺肩头各拍了一下:“还得努力呀。”

  这话说得她自个挺有感情经历一样。

  段红烟快人快语惯了,又见多识广。不论她对男女之情究竟懂多少,这番话说得倒挺自然。

  段红烟又上去熟络地摩挲着田珺腰肢,贴着她耳朵道:“我师弟心思不少,你只靠这副身段勾引他是没用的。若想早点玉成好事,就多揣摩他念头,说些体己话儿。男女之间,本就是互相宠着,可不止一边的事。”

  她说得虽细,一旁朱温也能听见。但段红烟言语极为熨帖,给朱温听去全然无妨。

  田珺若有所悟,面露感激,直接把段红烟搂怀里,朝段红烟脸上喷着酒气:“红烟,你待人家可真好……”

  “太紧了,四脚蛇,快把本千金松开!”段红烟嗔道:“要喘不过气了。”

  “好呀,你又叫我四脚蛇来着!看姑奶奶挠你。”田珺哼了一声,去搔段红烟腰眼,两个大美人儿顿时打闹在一处。

  酒筵既罢,婢仆上去放下青帐帐帘,依着礼数,新婚夫妇行礼完毕,直接在帐内圆房,以后才搬到屋子里居住。

  脱下沉重礼服的绰影和尚让,却只在床上相隔一小段距离,并肩而坐,没有丝毫要进一步的迹象。

  “绰影有自个的小心思,不能与郎君成周公之礼,郎君心中可有芥蒂?”绰影神色温柔道。

  尚让叹息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哪里会。你我本来只是结盟,你却做得已远远超过我所想。那种俗事,本也无所谓。”

  这些日子,绰影洗手做羹汤,揉面烤胡饼。平日五指不沾阳春水的泰山掌门,亲自在庖厨中片鱼宰鸡,切姜剁蒜,表达为尚让招揽贤才的诚意。

  李唐宾等人瞧见绰影手上被鱼刺扎伤,用细布包起的伤口,一个个都感激涕零。

  就当前而言,得到如此一位贤内助,对尚让无疑是雪中送炭。

  “况且你喜欢上的是女孩子,于我而言,面子上也没什么过不去。”

  绰影点了点头:“郎君可以尽早娶妾入门,传递宗嗣。身为一方大将,早日有子嗣,众将才能心安。绰影在泰山派有几个姊妹,容貌人品都属不俗……”

  内帐当中,她对尚让说话仍是端庄温雅,相当符合古人所言“举案齐眉”的标准。

  尚让却明白,绰影这番话虽然大气,也表露出她真心都在兰素亭身上,且定然会为着同性爱人守身如玉。

  “那种事情,倒也不必太急。”尚让说话间,又觉着脑袋一阵刺痛,令他思路为之阻滞。

  瞧见尚让色变,绰影温柔地探出柔荑,在尚让额角上熟练地搓揉按摩起来。

  尚让中毒之后,头痛每日都要发作许多次。

  一开始,尚让每天浑浑噩噩,头脑一片混沌,每天除了饮食,几乎都在昏昏大睡。过了一旬,起居才恢复正常,但随即发现自己不仅头痛不已,头脑也经常在思考中陷入僵木。

  即便如此,尚让看着身边的温婉女子,仍然会感觉怦然心动。

  若问尚让喜不喜欢对方,当然是喜欢啊!一个青年人,见着这样一位才貌俱绝,又知情识趣的美人,心生爱慕,又有哪里奇怪?

  但尚让决定尊重绰影,不去勉强,满足于有名无实的婚姻。

  他喜欢名利,却并非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尚让也没想到师尊王仙芝和兄长尚君长离去得那样突然,顷刻将他推上了振衣盟派系草军领袖的位置。

  若是真正的枭雄,一定会想办法让绰影放下戒心,再伺机得到对方的身体,力求彻底掌控对方为己用。

  但黄巢擅长识人,倘若尚让心性与时溥、高彦一般,黄巢哪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在草军当中,拥有自己的派系?恰恰因为尚让野心不足,才让黄巢表现出充分的大度。

  须知纵是魏王李密这等公认的君子,也免不了火并翟让,血溅聚义厅!

  至于未来,尚让也不知道会如何。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没法解毒,就算能保住现在的地位,也必沦为绰影的傀儡。当然,绰影做事熨帖,会给他留下明面上的体面。

  尚让本不以武勇见长,当毒素损害他的头脑,对他而言,放权就不可避免。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唯有心中幽幽叹息,却又还存有希望。

  对盐帅而言,一个忠厚没野心,又足智多谋的尚让,终究比实质以某个女人为首的派系可靠。

  尚让也只能期望黄巢能竭尽力量,为他找到能解毒的神医了。

第189章 高彦踏雪访钱鏐

  乾符六年春初,衢州以南的群山当中,高彦被朱温打得惨败而归。

  高彦痛定思痛,得出了与朱温相同的观点。

  步兵指挥能力有所欠缺,致使高彦没能顶住朱温的劫营。若非高彦急中生智,放火阻挡朱温追击,以上千条蛮人性命为代价,把伯父高骈视若珍宝的长武突骑尽可能保了下来;他的大将生涯,恐要就此葬送了。

  高彦不会因此妄自菲薄。在他看来,比起将兵,统帅更重要的是将将之才。

  即便如此,在多山的南方作战,高彦的确需要一个更擅长统率步兵的将才协助自己。

  人选非常好找,对方已造出相当的势。两浙市井坊间,时常能听到说书人传唱屯兵八百里,吓退黄巢数万大军的故事。

  而且,这个人没有摆架子的习惯,高彦用不着三顾茅庐。

  倒春寒覆上杭州地面,带来罕见的南国春雪时,高彦也一袭缓带轻裘,踏着满地雪粉,不请自来。

  钱鏐生下来时,因相貌丑陋,差点被父亲扔到井里淹死,因祖母爱怜,才保得性命,遂得了个小名婆留。

  高彦早从石镜镇将董昌口中得知钱鏐其貌不扬,真正见面时反而松了口气。

  倒也没想象的那么丑,无非一张宽脸如同被踩扁的螃蟹。

  何况,高彦只与他相处了半盏茶时光,就觉得这张脸越看越顺眼。

  高彦进门时,因在林中与董昌比校射猎,弄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

  哪怕尽可能做出世家贵公子的雍容闲适模样,钱鏐还是发现了高彦衣领内的点点汗珠。

  钱鏐其时正在沏茶,却没有直接把茶水给高彦饮,而是用粗陶海碗盛了大半碗凉水,高彦捧过一饮而尽,干渴尽去,顿觉腋下有如凉风生出。

  接下来钱鏐换了一口白瓷杯,将加了少许精盐的温热茶水注入其中。

  高彦此时已经解渴,温茶入口,脾肺皆暖。

  钱鏐又以小杯奉上香茗。高彦小口品啜,茶香悠远,只觉回味无穷。

  “具美出身军旅,倒是泡得好茶。”高彦出言赞道。

  钱鏐,字具美。大抵与西汉名将霍去病一般,寄托着父母的美好愿望。

  “哪里哪里。”钱鏐笑道:“茶技平常,比杨行密师哥差远了。”

  他说话时,神情爽朗,有一种洋溢的自信,令他其貌不扬的面容也顺眼起来。

  高彦留心观察钱鏐眼底神色,只觉对方笑容纯粹,眼神中找不到一丝滞虑。

  钱鏐虽然出身寒微,但作为藏剑山庄真传弟子,懂点诗书,又会沏茶,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钱鏐泡茶手艺确实平常,远非精于此道,话语并不是自谦。

  之所以这三盏茶感受着如此滋味美妙,是钱鏐将自己的细密心思融入其中的结果。

  高彦也是极聪明之人,当然发现了其中关窍。

  但他明知故问:“现下我已经解渴,却想知道这三杯茶有何不同?为何具美要端三盏不一样的茶呢?”

  钱鏐欣然答道:“彦纬将军初进门时,肌肤渗汗,我若给将军喝热茶,不仅不解渴,还会感觉烫口,一时无法适应。我便盛上一碗凉水。”

  “凉水量大解渴,饮罢便应以身体为重,再喝容易伤身。于是我又端上温茶,仔细观察将军反应,见您已逐步适应,才敢奉上刚沏好的上茶。”

  “哈哈哈……好一个三进茶,怪不得董昌夸你是王佐之才!诚不欺我。”

  钱鏐洒然一笑:“董镇将待我如弟,昔年散尽家财,募集团练兵报国,就将不才引为左膀右臂。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弟,有些溢美之辞也是难免。”

  高彦抿了口茶,沉吟少顷:“具美听过哀骀它的故事吗?”

  钱鏐应道:“《庄子·德充符篇》中的人物,如何没听过?”

  纵然高彦身份远高于自己,钱鏐并不一味谦卑,也时而展现出自己的见识和自信。

  哀骀它,出自庄子讲的一个寓言故事——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听过那就好办了。”高彦眼神突然露出一丝促狭:“我听具美言语,颇有哀骀它之风,想必也和哀骀它先生一样,很有桃花运罢。”

  庄周所讲的故事当中,因为哀骀它说话特别顺耳,许多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当然只是庄子描述贤人的吸引力,不必取决于外表的寓言笔法,不可与现实等同。

  “将军说笑了,在下哪能与庄子笔下的贤人相比。鏐只有一个未婚妻子。”钱鏐自嘲道:“寻常女子见了在下这副尊容,无不骇然而逃,幸亏还有这么个好女孩儿,对在下不离不弃。”

  高彦听董昌提起过这个女孩子,是浙西观察判官吴仲忻的女儿。

  当下击掌道:“没想到具美还是个痴情之人!只是以具美之才,今后平步青云,亦非难事。届时为了‘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免不了要多纳些如夫人进门。群花满堂,具美可能保得初心?”

  这个问题相当刁钻,钱鏐也不好回答说在下这辈子绝不纳妾,万一将来做不到,落别人耳里岂不传为笑料?

  “先贤制礼,妻妾有别。宠妾灭妻,是为非礼。无论何时,爱妻永远是钱某心头最娇艳的那朵陌上之花。纵有旁的女子进门,钱某必使其安分低伏,勿让乱了礼数。”

  “男儿多情而不滥情,真爱以外,不过工具、玩物罢了。”高彦一拍钱鏐肩头:“果然是个好汉子!”

  钱鏐的回答,确实切合高彦这样世家子弟眼中的道德伦理观。

  高彦又道:“余言语唐突之处,不过相戏耳。具美休要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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