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璩麾下爱将,石镜镇将董昌得到上司凶讯之后,与另外几名将领一同,迅速布置了杭州防务,三天之内就把城墙外的民房拆了个精光。这样既可以避免被草军拆毁城外房屋制造攻城武器,又能拿这些木料在城墙上修建战棚、箭楼之类的守城设施。
所谓慈不掌兵,这样的决断执行手腕,让黄巢随口夸奖了一句,但也没多么重视。这个董昌,也无非是大唐天下,并不少见的一位良将而已。
杭州油水虽多,但城高壕深,并不好啃。既然董昌设备甚严,草军不攻便是。
另一个消息却引起了黄巢的注意。
尚让率军途径杭州下属的临安县时,在一处险仄峡谷,被一个年轻人带着二十名勇士设伏奇袭,射杀一名营将,而后缒下山崖,贾勇奋击,竟击杀了两百多人。
这位年轻人是董昌的副将,姓钱,单名一个鏐字,字具美,小字婆留。
尚让不知道临安县有这般厉害人物,一时不防,被敲了一记闷棍,但因为损失只有二百余人,也没太在意。
但随后草军将士就听到了一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
据杭州百姓传言,钱鏐获胜之后,对部下说:“这种奇袭套路,只能用一次,如果草贼再来,如何应对?”
钱鏐就跑到一个叫八百里的地方屯兵,告诉路边的老妇人,如果草军过来,就回答说官军屯兵八百里。
黄巢大军抵达,询问得知官兵屯兵八百里,纷纷大惊失色:“敌人只有十余卒,我军尚不能抵挡,何况屯兵八百里?”于是急速引兵而过。
听到这个故事,黄巢不由放声大笑。
“这个段子,稍微懂点兵事的人都不会信。”
朱温道:“但这样有趣的段子,却传播最快。何况它还是半真半假,钱鏐此前真的打了一场小小胜仗。”
正如高彦在两节度兵败时,趁机冲杀草军以造势,这便是钱鏐为自己造势之法。
王重霸在一边咬牙切齿:“咱们要不要杀回去收拾那小子?”
黄巢摇头:“这样狡猾的小子,再回去一定抓不到他。而我军因愤怒之故,在当地若起了杀掠,反而失去人心,更中此子计策。放之不管便是。”
朱温点头道:“弟子也是这般想法。咱们南下在即,也没空在这边多折腾。”
心中却暗忖:杨行密这个师弟,果然是个人杰。钱鏐这番造势成功,很可能被雷帅高骈注意到。
高骈若想亲自南下追杀草军,朝廷多半不会同意。高骈会不会提拔这个钱鏐,做他侄子高彦的辅佐,担负南下追击义军的重任?
但还说不定的事情,说出来万一判断错了,反败了自己算无遗策的名声。
何况,朱温也不是多话的人,且说三分话为妙。
第170章 兵进衢州
绕过杭州城后,义军渡过钱塘江,进入浙东地界。
浙东观察使崔璆已沦为草军阶下囚,草军一路长驱畅通无阻。由越州向西南而行,衢、婺两州位于群山间的河谷平原上,兵力空虚,又无天险倚凭,易攻难守,很快被攻克。
江东种稻,一年两熟,亩产也高于麦粟。攻克府库,义军缴获资粮颇多,极大纾解了军粮缺乏的难题。
入冬之后,大雪封山,官军出兵困难。即使刚被调任镇海节度使,接替裴璩的雷帅高骈,也只能先安抚浙西诸将,重建浙西军备,没法继续对草军组织追杀。
草军少有地得到一个能好整以暇休憩的冬天。
原来的衢州刺史因为贪暴,已被黄巢下令处死。小师妹段红烟兴致勃勃地坐到衢州刺史大堂上审案,仿佛草军要长期治理此地。
她不大懂刑律,就将崔璆节度使请过去,暂代她的幕僚。本来崔璆投降之后,已是草军的贵客,但黄巢向来宠爱段红烟,也就任她施为。
一位美貌少女穿着刺史袍冠,端正坐于衙门上头,已足令衢州百姓议论纷纷。而昔日掌管浙东大权的崔节度,竟屈身于少女麾下做一个小小幕僚,更令州内的官吏公人战战兢兢,无不尽心奉法。
段红烟冰雪聪明,遇有不懂之处,就向崔璆节度使细心咨询。崔璆身为败军被俘之将,哪敢像往日里一样疏懒颟顸?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十数日间,“段刺史”就将衢州一年以来的积案处理得一干二净,判罚无不以“抑豪强,扶贫弱”为要旨,百姓欢悦万分。
段红烟精力过剩,又让小吏将旧日的卷宗取出来,一桩桩一件件探赜索隐,复核下果然发现不少冤狱,勘察出衢州上下官吏许多徇私枉法之行。
虎狼般的青玉都兵士,执法起来比衙门的公人高效得多。管你什么高门子弟,得势豪绅,一旦被查出不法之行,捉到大堂之上,三木之下,只求速死。
一时间,衢州城杀得人头滚滚,砍下的首级高挂在城墙上。百姓对草军的拥护之声却日益高涨,称呼段红烟为“女青天”。
只有兰素亭微带忧虑之色:“段姊姊遇有士绅豪贵犯法,不论轻重,尽数处死,若是穷苦人,就设法减免其罪。如此作风,岂不是像史书上的酷吏?”
朱温用手指刮她琼鼻,宠溺地道:“小笨蛋,还真当咱们要在这边长住?今冬一过,就要走人的事情。”
兰素亭一点就通,顷刻露出恍然之色。
朱温续道:“百姓们就是如此,就爱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人坠到泥里,跌个粉身碎骨。咱们今天杀了裴璩,杀了衢州的官吏豪绅,他们一片叫好,他日我朱温若被官府捉住杀了,他们也一样叫好。”
“所谓酷吏,只是君王手里的一把裁量之剑。权大于法,法无轻重,最后必然带来徇私。然而酷吏们的权力是君王给的,得民意则用之,失民意则弃之,无非是帝王心术罢了。”
兰素亭轻叹道:“帝王心术这东西,属于法家申不害一派,素亭实在很不喜欢。”
“小师妹的做法,不可为长久之计。”朱温道:“短期内却能为咱们谋取美名,诛杀官吏豪绅还能抄没上来一大笔资财。师傅对此洞若观火,才听任她这么做。”
“若是长久之治呢?”兰素亭眨着纤秀的眼儿问道,修长的睫毛轻轻打着颤。
“长久之治,一上来也需要这么一番雷霆手段。后边,就是依法办事,该怎么办怎么办了。”
再怎么说,段红烟的酷吏手段,旨在抑强扶弱,比起现下大唐大多数地方腐败的官场,要好得多。
朝中罕见的良臣刘允章,在先皇唐懿宗年间,就曾经上书指出国有九破——
“国有九破,陛下知之乎?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
懿宗皇帝得书,并不恼怒,而是叹息良久,嘉奖其忠言,却不能有匡救之举。
经过两百年风雨的大唐,从头到脚,已经烂透了。帝国机器只是一艘外表华丽,内里锈蚀破败不堪的老旧巨舶,但在它真正沉没之前,船上的人都可以欢歌醉舞,得过且过。
大唐四帅南征北战,不过是给帝国缝缝补补。拯救这个世道,除了打碎旧局,另起炉灶,再无他法。
朱温一开始还去衢州府衙帮衬下段红烟,但他不像对方那样精力旺盛,做了几天就感觉没趣,找个借口逃了回来。
入冬渐深,雪越来越大,野地里积至半人深。在室外,人嘴里哈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冷雾。
城池当中,每天都要扫掉大量的雪,人们才能出行。上街的百姓,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衫,仍是脸上冻得通红,不时打着颤,只有披着皮裘的极少数人,才显得不怕冷一些。
但他们脸上都挂着欢悦的神色。
草军来了之后,减免了税赋,又诛杀了一批高门士族,土豪劣绅。百姓的日子眼见地好过起来了。
有人也曾私下里提出问题:衢、婺两州,无法长期负担数万大军所需。草军现下能施如此善政,靠的是抄没府库和士绅家财。待富人那边挖尽了,税赋岂不会变得比朝廷更重?
立即有人说,义军驻扎此间,也就这个冬天,雪融之后,他们自然会离开。
前边那位又道:“等朝廷回来了,若找咱们追讨欠赋,甚至责我们从贼,又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众人只是无奈地笑出声来。
江东已经是鱼米之乡,但值此季世,无尽的税役,仍令百姓过得十分辛苦,卖儿卖女之事,屡见不鲜。
两税之外,各种苛捐杂税,又是正赋的数倍。加上盐铁官营的搜刮,使得百姓吃盐,买农具,价格都十分高昂。
现下的大唐,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就是个巨大的苦海。四个字来描述——生民多艰!
被朝廷说成贼的草军占据此地,反而让百姓们缓过一口气。
至于往后,哪里还有心情想往后?今天能笑,就开口笑好了!
第171章 雪雕
收到朱温派亲兵传来的密信后,田珺急慌慌跑到衢州城北里许的松树下,见朱温早已候在洁白纯净的雪地里,身上寒衣之外,还披着一袭纯黑色的披袍,在寒风中,显得帅气中又带点神秘。
“朱郎终于想起人家来了?还当你不会主动约人出来哩。”田珺撇着嘴儿嗔道,眼里的热烈却遮掩不住。
她平日里英爽豪迈,不下男儿。也只有情爱中,才能显出如此小女儿情态。
朱温浅笑着展开披袍,走过去将她裹进怀里:“珺妹,天气这么冷,有没有冻着?”
田珺这种直肠子最是好哄,顿时转嗔作喜,让朱温将她紧紧拥住,感受男儿温暖的胸膛。
她一双手也自披袍内绕过去,在后边紧紧环住朱温背部。那种仿佛要把朱温箍得与她合为一体的劲儿,倒像个贪恋糖果紧紧攥着不放手的小女孩。
朱温隔着数重衣衫,都能感觉到田珺小腹的柔软水滑。他并不乱动,只是安静地搂着她腹部。
心头偏有一股难言的刺激感。
有句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朱温与田珺交往近半年,只告诉了兰素亭,依然瞒着全军,像这样私会的机会也不多。
本来田珺性子比段红烟还率意,两人直接相携出游也不致惹人猜疑。但当真做了情侣,难免心生忐忑,只能将鱼书雁帖伪装成军情,用火漆封缄,让传令兵帮忙传递。
这种惴惴不安,怕被人发觉的滋味,反而予人以独特的幽迷体验。
冷风中哪怕裹着披袍,互相搂抱,仍免不了丝丝寒意。
“若不动起来,还是冷得紧。”朱温朝田珺耳孔吹着热气,坏笑道:“咱们做点暖和起来的事好不好?”
他拉了个唱戏文般的长音,尾音如钩,低回如磁,似蕴着某种勾魂夺魄的邪魅。
明明只是在旷野上静静相拥,田珺却被撩得芳心一荡,只觉仿佛身处于熏香缭绕的温暖密室当中,俏脸顿红,开声娇叱:“小淫贼,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哎呀,我只是想邀你打雪仗,想哪里去了。”
田珺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发恼从披袍里挣出来,瞅准朱温脖颈张口咬下。
朱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下颌,嘴唇在田珺额头上如蜻蜓点水飞速一点。
田珺一时羞得连嘴唇都更加红艳,怒气却顷刻如退潮般消了下去,扁起嘴儿无奈道:“反正我缺心眼,只好被你吃得死死地。”
朱温心道你这条四脚蛇,也就是碰上我能治住。这样火爆刁蛮的性子,换成别人,不被动不动打得伤筋动骨,咬得满脖子的伤才怪呢。
好在田珺耍性子从不持久,倒显得愈温存处愈生嗔,颇有可爱之处。她很快不再计较,在茫茫的雪海里揉起雪团,和朱温像小孩子一样投掷起来。
一开始两人还用身法闪避,后来躲都懒得躲,直接将雪球往对方身上噼里啪啦乱砸,衣上、脸上、领口里溅得都是雪,身上却热出汗来,纵意嬉戏间更有种赤子般的快意。
地上断裂的树枝坠得到处都是,全是被两人用雪球砸下来的。
田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抹了抹身上的雪粉:“谁赢了?”
“不知道,玩得太痛快,忘了计数。”朱温也哈出一口白气道。
“一点也不冷了。”田珺如银铃般笑道:“今天人家很欢喜。”
朱温也笑了起来。
和田珺这样直爽开朗的女孩子约会,就该是这样,比什么花前月下痛快得多。
“咱们再堆雪人好不好?”
田珺说着,又去雪地里揉搓雪球起来,一副兴致勃勃模样。
她忙活了约莫一炷香时分,堆了个寻常的三头身雪人出来,用两块黑石头当眼睛,插着树枝做手臂,样子朴拙憨厚。
雪人本身平平无奇,嘴上的笑意却格外引人注目。
只有像田珺这样率意的女孩子,才能无知觉间做出这样的笑容来。
朱温心中叹了口气,若按照自己的评价标准,自个已输了。
田珺凑过来,瞧着朱温身前一大块四四方方如箱子般的雪块,忽然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你做了这么久,就做出这东西?”
之前雪仗打得太欢脱,似乎让她忘了朱温是这世上绝顶的聪明人。
“我在把雪块压实。若不压好,很容易碎的。”朱温答道。
“骗鬼呢,怎么会碎?”田珺不以为然。
话音未落,她就见朱温从身上取出了一把小刀。
冰寒的刀锋如精灵般在雪块上跳动着,雪粉飞溅仿佛飞扬的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