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25节

  田珺的目光很快被吸引住,不再言语。

  她终于明白朱温为什么说一定要压实,不然会碎。

  仿佛有一件杰作本就藏在雪块里,随着朱温掌上小刀的划动,渐渐轮廓分明,从当中跳跃出来。

  切削之后,雪块渐渐形成了一座重檐庑殿的形状。

  庑殿是建筑中的最高型制,常用于宫殿、坛庙一类皇家建筑,屋面有四坡,前后坡屋面相交形成一条正脊,两山屋面与前后屋面相交形成四条垂脊,故又称四阿殿、五脊殿。

  瞧着田珺目瞪口呆的样子,朱温心中暗道:你还不知道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能用沙子堆出玄宗皇帝的华清宫来呢。

  不过田珺仍觉得有些奇怪。

  尚未完成的殿脊,似乎太宽了些,更像一座平台。

  她没有多言,静静瞧着朱温接下来的动作。

  之所以这桩作品与寻常的庑殿不相同,是因为其上又雕出另一座雕刻。

  一条昂首吐珠的苍龙,犄角向天,栩栩如生,气势逼人。

  田珺见这苍龙连鳞片都纤毫毕现,不由芳心窃喜,刚想说几句夸奖朱温的话。

  朱温却突然挥刀,将苍龙的一对龙角给斫了下来,大喇喇地拍了拍手:“大功告成。”

  田珺猛然挑眉,粉拳重重砸在朱温胸口:“你……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有角是龙,无角为蛇,朱温分明说她是四脚蛇,所以把那对角给斫去了。

  朱温这次没有躲闪,坦然挨了几拳,顿觉胸口一阵剧痛,仿佛肋骨都要断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我给你打,你就注意下轻重好不好,搁这谋杀亲夫呢!”

  田珺有些尴尬,低头道:“抱歉啦,下次注意下。”

  又问道:“哪里学的?”

  朱温眼中浮起一丝怅惘。

  “我小时候学过做木匠。”

  “原来如此。”田珺道:“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甘心做木匠活过一辈子。”

  “错了。”朱温道:“若能一直做下去,混成能帮皇家做事的顶级名匠,我恐怕不会想要造反。”

  田珺对于朱温的自信之语倒不奇怪,朱温若一直在这条路走下去,钻研到当世顶流全不稀奇。顶流的名匠,画师,可比文武两道容易出来得多。

  “那为什么不做了?”田珺面露疑惑。

  “我很小的时候就用沙子堆宫殿。入门一个月,木匠活就做得比师傅更好,结果师傅诬陷我偷他的东西。”

  “我年少时做过很多顽劣的事情,但真的从没偷过东西。”

  田珺突然沉默了。

  “我被人排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件事真的让我很生气,现在还很生气。我学了武功之后,曾想要割断他的喉咙报仇,那个坏家伙却早早地病死了。”

  “既然死了,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罢?”田珺问道。

  田珺倒不觉得朱温想杀掉对方有何不对。她曾因为贫民窟里那些孩子得了田香用身体换来的钱不懂得感恩,一怒之下用长矛刺死了十多个孩子,只带了几个得知田香之死,流泪下来的一起投奔寇谦之。

  “这就是你和我不一样的地方了。”朱温道:“我是个心眼小的人。说我矫情也好,只想着自己也罢。”

  “我当然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相比被崇拜的康承训大帅杀了父亲的杨行密,相比那些被乱兵糟践了家人的百姓,并不算大事。可就是没法释怀。”

  “那些曾对我很好的师兄弟,突然都跟着一起谩骂我,甚至对我丢石头,让我很难过。”

  “有时候,我想起这事,恨不得把那些人也全杀了。”

  朱温眼神陡然闪过一丝凌厉。

  田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凑上来拥住朱温,用柔滑的嘴唇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朱温心中一暖,只觉一阵感动。

  田珺作为恋人,已在尽力关切他了。可惜她终究不是醒香,没法做一朵妙语连珠的解语花,触及自己灵魂深处。

  在这个人命贱如草的世道,朱温的少年时光已算相对幸运。家乡没有遭过水旱灾害,即使阿爷死后,收留朱家人佣耕的财主刘崇也是个良善之人。朱温虽顽劣,刘崇也没让他挨过饿。

  朱温当然恩怨分明,若他成就一番事业,一定要厚报刘崇和对自己青眼有加的刘老夫人。至于自己因为顽皮捣蛋被刘崇责打,相比刘崇对朱家的恩情,完全不足计较。

  但过于聪明,被人嫉妒,这种许多人眼里奢侈的烦恼。痛楚对少年时的朱温而言,同样实实在在,甚至砭人肌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这种痛苦不能以多少来衡量。决不能说别人所受苦难深重得多,自己的苦难就不足为道。

  少年时发生的许多事,让朱温并不容易相信别人。他明知人性亦善亦恶,看到自己出身的底层百姓身上之恶时,仍会有一股难以压制的恨意。相反,兰素亭这样如同浊世中清香白莲的女孩儿,就能令他感觉心中平静。

  哪怕朱温自己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人。

  这种别扭,虽不影响朱温做事的决绝,却让朱温有些时候会厌恶自己。

第172章 酒肆

  朱温和田珺找了处高崖下的背风处,相互依偎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情话,不觉暮色四合。

  “咱们现在该分头回营了?”田珺问道。

  “回什么?”朱温用手指点她额头:“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田珺揉着自己额角,想了一会:“明天是除夕,后天是新年,可今天……”

  “师傅马上就要传下军令,今晚就放大家尽数出营,好好过个年儿,与民同乐。”朱温眨着眼睛,微带得意道:“现在咱们回去,也只能见到一座空营。”

  凭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朱温自然可以提前知晓黄巢的决策。

  田珺顿时面露喜色:“那末,只要咱们呆在离城池远些的地方,玩几天回来也不妨事?”

  如果就在城里玩,难免被熟面孔看见。

  朱温点点头:“东北面的树林里,我已藏了两匹马。咱们骑上去,找个繁盛的庙会便是。”

  二人骑马踏雪而行,由于朱温事先勘察过这一带,很快找到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古刹。古刹内钟磬悠扬,梵音清净,香烟渺渺;山门外却分布着大量的民房,隔出几块开阔的坪地,已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聚落。

  聚落为了庆贺新年即将到来,已经是张灯结彩,与不远处古寺内的庄重肃静,形成鲜明对比。山门内外,一边是人间烟火,一边是参禅胜境。

  在大唐,因庙会而诞生的聚落相当常见。由于宵禁制度的缘故,夜晚不但不能开城门,城内的居民也会被关在坊市的高墙里头。要想痛快享受夜市生活,只能寻寺庙门口的庙会。

  逢年过节时,佛教僧人会在庙会上举办坛醮斋戒、水陆道场等仪式,上演大规模舞蹈、戏剧、出巡吸引信众。

  来自西方的景教僧人,则会每年一次隆重举行圣诞仪式,据说是为了他们的圣人“移鼠”。本朝代宗皇帝非常喜欢景教,每到这个圣诞节,都会给京师长安的大秦寺,也就是景教十字寺赐香,并赐美食给景教徒。

  朱温突然想起义军里那些明教教众,又想到这些年朝廷对明教禁令渐弛:“也不知道衢州周边,有没有明教的寺庙,若是有,葛从周、董厚他们可以去拜一拜。”

  “他们拜关咱们什么事。”田珺哼了一声:“咱俩一起出来玩,还要找人作陪么?”

  朱温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处聚落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实就是一座乡社。当中有客舍、酒肆、赌坊、勾栏,甚至还有两三处小型的娼馆。

  风月之地,像泰山等五派那样豢养女子数百的相当罕见。哪怕是在长安城的平康坊,也很少有大规模的。

  一般的娼馆就是一座几进几出的大宅,取名叫“舒五家”“杨六家”之类,舒五、杨六既可能是经营娼馆的假母名字,也可能是此馆头牌的艺名。

  假母养的“女儿”,少则数人,多则十数人。这已是寻常秦楼楚馆的常态。

  眼见朱温眼睛往一处门牌写着“楚云儿家”的宅子上晃了一眼,田珺急忙将他快速拉走。旁边坪地上,已有些商贩席地摆摊叫卖,明日除夕时节,只会比今日又热闹百倍。

  华灯初上时分,田珺瞧见前面有座酒馆,立马把朱温拉了进去,向掌柜要了一桌,两人叫了一瓮翠涛酒,相对而饮。

  店里不供应西瓜子佐酒,而是以大白瓷杯上了两杯醋芹,是西域传入的旱芹,相比华夏土产的水芹,香味更浓,更有嚼劲。

  店主在一边喜滋滋地夸耀道:“这翠涛酒,是国初名臣魏征相公得西域酿酒奇法,留下的秘方。本店初代店主,与魏家后人关系甚密,才得到正宗的翠涛酒酿造之法……”

  田珺转头向朱温道:“芷臻爱吃的梨膏糖,听说也是魏征发明的。名气挺大,吃着却真是……怎么和魏征相公有关的东西那么多?”

  店主急忙道:“小娘子不要狐疑,这翠涛酒还有太宗皇帝专门赐诗……”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朱温在一边将此诗背了出来:“另外,这醋芹,也是魏征相公喜食之物,我没说错罢?”

  “正是正是!”店主突逢知己,不由点头如舂米。

  唐人嗜食羊,朱温又叫了两斤熟羊肉,就着酒水,和着醋芹,与田珺相对而食。

  田珺扯着朱温袖口:“这酒还真是魏征发明的?”

  朱温压低声音:“醽醁、翠涛两酒,以及郑国公魏征喜食醋芹的段子,都出自一部笔记《龙城录》,据说是柳宗元先生所著。但师傅以考据见长,前不久告诉我,这劳什子《龙城录》决计是部伪书,哪会出自柳子厚的手笔?”

  太宗皇帝虽不擅长写诗,也不至于写出这么烂的诗来。

  闻此,田珺哑然失笑,一口酒水喷上桌案。果不其然,和梨膏糖一样,又是无良商家为了推销饮食酒水,胡乱编排,甚至编排到太宗皇帝头上。

  绿蚁酒因白居易一首《问刘十九》而名声大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但绿色的酒其实多半不是什么好酒,顶级的酒往往色泽金黄,有如流动的琥珀,入口甘甜清冽。

  所谓的翠涛酒,也只是能喝罢了。

  田珺倒不挑剔,大口往嘴里灌,反正不是黄巢酿的烧酒,轻易喝不醉。

  她眼角突然瞥到一道金发身影,不由揉了揉眼睛,只觉自己可能眼花了。随即听见对方脚上金铃的清响。

  来者是个金发胡女,戴珍珠花帽,穿纱罗绣花长袖裙袍,舞衣以金铃装饰,脚踏锦靴,舞步合着鼓点,踢踏不已,身上铃铛响声清脆急促。

  田珺的阿娘龙霜氏也是胡姬舞女出身,田珺自然认出这是大唐流行的西域舞蹈——“柘枝舞”。

  这胡女虽亦是金发,容色却远远没法和花王尤滴相比,妆容浓艳,有股浓重的风尘气。

  酒楼里的男客瞧着胡女身上露出的大片如霜肌肤,纤细的身段,起伏的峰峦,仍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这当然就是长安洛阳两京极为常见的,当垆卖酒的胡姬。李太白有诗曰——“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没想到衢州城外的乡社里,酒肆内也有金发胡姬演舞。

  跳着柘枝舞的金发胡姬向众人飘了几个媚眼,往朱温这边旋了过来,突然探出素手,隔着一张红罗锦帕托住了朱温下巴,以不甚方正的唐言说道:“贱妾欲邀郎君一宿,郎可有意于妾身耶?”

  一时间,全场客人把艳羡目光投朱温身上。

  田珺脸色顷刻转作铁青。

  这些当垆卖酒的胡姬,一般都不是店主豢养的,只是临时挂靠。她们中很一部分,还是被主家玩腻之后,打发到酒楼里“沽酒当垆”,给主家赚钱,获利大部分要上交给主家,自己只能留下一点儿。

  至于出台给酒客侍寝……有个唐朝诗人曾作诗吹捧自己朋友,说“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显得人家多么情愿一样。一般来说,只是对方身份尊贵,出价又高,不好拒绝而已。

  真被美貌胡姬主动邀请,只有一种可能,客官长得太合胡女脾胃。这时候优惠些金帛,也是常有的。

  朱温叹了口气,对田珺压低声音道:“我是不是早该把脸蒙上?”

  田珺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从朱温下巴上推开胡女的玉手,大叫道:“不许!朱郎是我夫君,哪个骚狐狸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姑奶奶的男人下手?”

  一位美人突然咄咄逼人地贴过来,金发胡女不由吃了一惊。

  田珺虽皮肤微黑,但作为混血儿,结合了胡汉双方的容貌优势,确是罕见丽色。

  唐人女子喜用落梅妆画在额头上,但田珺因面色偏深缘故,自秀发内垂出个梅花状金坠子贴在额上代之。金色与田珺肌肤颜色相近,又令她仪态多了三分贵气。

  “哟,原来是这位美貌小哥的夫人。”

  “妒忌可是七出之一,小娘子坏你家郎君好事,不怕遭郎君冷落守空床?”

  酒客们纷纷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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