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22节

  这几年两浙虽未被蝗虫过境,但因旱灾影响,也出现了欠收。

  这个农夫因为交不起赋税,被税吏吊在门楣上殴打,而后拆毁了房屋,抢走一切值钱的东西。他的儿子被税吏卖为家奴,女儿被税吏卖进妓院,妻子去官吏府上劳动以抵欠赋,这一切得来的钱,竟然仅只支付得上收税官吏的路费与饭钱!真正的税收,农民仍需另外想办法,除此之外,他还要拖着单薄瘦弱的身体做徭役。

  这种情况,即使在大规模的蝗旱灾害爆发前,在大唐也很普遍。都不用等安史之乱,天宝年间,玄宗皇帝就已经昏庸奢靡到了极点,以至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比起其他大一统王朝,大唐由于前期穷兵黩武,中后期藩镇割据,百姓也许是过得最苦的。也只有贞观前中期,开元年间,以及武宗皇帝会昌中兴等少有的一些年岁,能够喘喘气。

  大唐的子民,是最能忍受痛苦的百姓。他们一般生下来就没见过光明,也就更能忍受黑暗。

  直到关东蝗旱的席卷,让他们如果不反抗,实在没法再活下去。

  平心而论,这些年的关东蝗旱之灾虽然严重,却远没到灭国之灾的地步。河朔三镇控制的河北地区完全没被蝗虫光顾,旱灾也很轻。

  之所以闹到民不聊生,百姓大范围地吃橡子、榆钱、槐树叶、蝗虫、观音土之类苟延残喘,乃至人相食;则完全是庙堂不作为的结果。

  按照天人感应学说,爆发大灾荒证明中枢无德,而执政的宦官田令孜能力平庸,专权跋扈,当朝皇帝李儇更是热衷玩乐,奢靡浪费,本来就是典型的无德之人。

  按大唐旧制,爆发大灾荒后,皇帝应派人祈雨,减少宫廷膳食,复核罪犯,平反冤屈,命大臣上书谏言。并遣使往地方,查探灾情与民生疾苦,主持放粮赈灾之事。

  但在田令孜、李儇以及他们麾下的衮衮诸公眼里,这些事情都太麻烦了。灾害消息过于传播,也会给地方不满的节度使们攻击中央的理由。

  上峰喜欢捂盖子,下边又如何呢?

  唐代考核官员的方式是看人口繁衍、户口增多,钱粮缴纳足额等,官员为了应付考核就暂时掩盖灾情,而且继续收税,确保自己成绩不受影响,等待考核过去后再上奏灾情。

  地方官员有同样充分的捂盖子动机。

  于是,在皇帝和文武百官的嘴里,关东哪有什么蝗灾旱灾,只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至于王仙芝、黄巢这一小撮叛逆之辈从何而来,无非是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刁民,只知道杀害长吏,荼毒州县,罪恶滔天,千夫所指,可以很快扑灭!

  随着这位农夫的控诉,手持农具包围了浙东军的人影,密密麻麻地在水田中排开来,将崔璆等人的逃窜之路堵得死死地。

  数日以前,黄巢就开始派人在这一带散发“揭帖”。

  相比张贴在固定位置的露布,用雕版印刷术印刷的揭帖可以大量生产,向民间散发,表达起义军的政治主张,声讨官府的罪恶。

  至于百姓不识字?黄巢还特意派了一群书生混进去,向捡到“揭帖”后议论纷纷的百姓们,做出言简意赅的讲解。

  两浙的灾荒其实不多,但这几年来为了镇压江东各种民变,两浙百姓的日子,普遍比起往年又苦了不少。这种情况下,裴璩、崔璆这些朝廷高官,依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穷奢极欲,夸财斗富,有西晋石崇、王恺之风。

  这一桩桩,一件件,听在百姓耳里,怎不让他们忿怒填膺!

  “冲,杀光这些乱民!”崔璆大声叫道,令裨将们发兵攻杀那群衣衫褴褛的农夫。

  裴璩被擒,镇海军崩溃,这些消息都已经传到浙东军中,但崔璆仍旧希望能将部队完整撤回。

  但当浙东军被这些农夫彻底包围起来时,很多浙东军的战士终究心生恻恻。

  他们只是一些从未受过训练的农夫,武器只是破旧的农具,和那些刀剑旌旗鲜明的草贼全不一样。

  浙东军战士的父母兄弟,在家中很多也是如此衣衫褴褛。

  他们如今已经因为友军的败亡,士气低到了低谷,杀性也因此褪去,实在不愿意向那些农夫下手。

  只有很少的人选择提起刀枪冲锋,将农夫纷纷砍倒在地,杀出一条血路。

  更多人则低声哭泣起来,而后只是以兵器开道,逼开挡路的农夫后,便以五十人左右的队为单位,弃甲曳兵,纷纷逃窜而去。

  皮日休在两百波斯骑士的保护下,驰向崔璆的大纛方向,预备发起劝降。

  “崔兄,你我是故交,你现下弃甲归降,义师未来改天换地,你必不失宰相之位。”皮日休开言劝道。

  崔璆神色踌躇。

  他知道仗打到这个地步,自己就算逃回去,多半也会被降职,浙东观察使的位置很难保得住了。

  但是他实在不信草贼能推翻大唐,觉得自己投了草贼,多半也是跟着玉石俱焚。

  而这时,本来还能维持阵势的浙东军,也在百姓的怒号声与孟楷、段红烟军的压迫下,发生了越来越明显的溃散崩裂。

  朱温、田珺并马而行,率一支骑队飞驰而至,跸跋的马蹄声所过,草叶与尘烟翻腾不休。

  田珺好看的侧颜映着阳光,格外明艳,让朱温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田珺发觉后相当欣喜,压低声音道:“等咱们正式公布关系之后,我要你当众亲我脸蛋。”

  “好。”朱温点了点头。

  田珺快意地欢呼一声,双手持蛇矛杀入敌阵,蛇矛横扫,崔璆身旁的亲兵尽皆披靡。

  朱温觑准一个缝隙,策马突入,直接攻到崔璆节度使面前,将这个乘着华贵马车的节度公如老鹰捉雏鸡一把抓出,崔璆脸上还浮着满满的惊恐之色。

  “崔公不必多虑,您是皮日休先生的故友,性命可保无忧。”

  朱温出言安慰着崔璆,令从骑用绳索也把崔璆绑了。

  一日擒两节度,还真不是虚言。

第167章 高彦逞威

  当高骈侄子高彦接到飞马传来的消息时,他知道湖巽之地的战场,整体态势已无法挽救。

  他本来有两个选择,一是仅以骑兵快速行进,二是步骑一同沿着太湖南岸的丘陵山道前行。若是前者,一定能及时抵达战场,但只有骑兵也会导致兵力严重不足。

  高骈对高彦说:“无论胜败,将我军伤亡控制在十人以内。”

  这个要求看起来是刁难,其实大有深意。

  高彦十几岁混进明教义军,劝降明世隐,为瓦解庞勋起兵立下大功。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又岂听不出高骈的言外之意?

  浙东军在原野上四面溃逃,好似满溢的流水。草军战士为了追杀他们,也不由散了阵列。

  连敌人的两大节帅,如今都已成为草军阶下之囚,草军豪杰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怕惧?

  无非是追亡逐北,杀敌若草。

  那些因义愤而被煽动起来的百姓,虽然武器只有锄头、镰刀、擀面棍一类的农具,却也不时上来敲敲边鼓,顺带也能抢得一些武器盔甲辎重之属,稍稍缓解家中的贫困。

  高彦在一处丘陵之上,冷眼瞧着这一切。

  他忽然自蹀躞带上取下一口铁面具,遮在脸上。

  面具凶恶如鬼,上面还有五颜六色的涂饰。

  高彦英俊的面庞顷刻被面具遮盖。

  他目光由面具的眼孔中射出,投向身旁的一干长武突骑。

  “破贼杀敌,就在今日!”

  说罢,高彦当先持矛怒吼,冲下高丘,长枪横扫,首先将几个拦在前方的饥民挑杀于地!

  “为我收了首级。”高彦冷冷对从骑道。

  “这些人身无盔甲,武器也没有,拿的都是农具,恐怕只是黄贼临时煽动起来的炮灰……”从骑讪讪道。

  “他们来了战场,就该有被杀的觉悟,咱们杀他们,也算不上杀良冒功。”高彦淡淡道。

  而后纵马持槊,向着散开的草军队列,凌蹈而去。

  草军步卒突然发现敌袭,纷纷持盾挺枪抵挡,但高彦马快矛狠,来如天坠,去如电逝,几个来回之间,便击杀了二十余人。

  “新将入阵谱弦歌,共识兰陵贾舆多。制得舞胡工欢酒,当宴宛转客颜酡!”

  高彦抗声高歌,所唱的竟是有名的《兰陵王破阵曲》。

  他面带鬼怪面具,高歌陷阵,正是为了效仿自己的先祖——兰陵王高长恭!

  高彦的枪法绝非银样镴枪头,而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他冲杀几轮之后,很快便有一帮草军骑兵围拢过来,却被高彦枪锋如电,连挑了四五人落马,顷刻杀出重围,再次发起冲锋。

  面带狰狞凶恶无比面具的青年人,纵骑驰骛,骁勇无匹,令本来取得大胜,士气高涨如虹的草军将士们,心中也生出栗然之意。

  一众长武突骑随着高彦冲杀,好似风行草偃,所向披靡。

  草军将士被迫放弃了对浙东军溃兵的围杀,渐渐向这个方向汇聚过来。如此一来,大部分的浙东军溃军便得以逃出生天。

  高彦眼见众寡不敌,却仍趁着草军队列未整,横勇长啸,单骑入阵,于电光火石之间,枪锋插入一名草军营将咽喉,以腰刀斫下首级,而后转过马头,于千军之中,扬长而去!

  “弟兄们,已杀得痛快了,咱们回去罢!”

  高彦张扬大笑,全不似在伯父高骈面前的谨小慎微。

  他觉得,身为渤海高氏家的人杰,就该如此张扬恣意。

  这番突击战,高彦斩下了四百九十七颗首级,哪怕不算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穷民炮灰,真正击杀的草军正兵,也有两百人以上。

  而他部下的损失仅为战死三人,负伤五人。

  高彦完全可以对雷帅高骈禀报说——不辱使命!

  当高彦最后一次冲锋时,正好与快马赶到的朱温四目相对。

  哪怕隔着铁面具,朱温仍然能从对方眼中感受到灼热的野心。

  还有时溥那样做事全无底线的气质。

  “死道友不死贫道,你装得很气派,做事却很没品。”朱温冷冷道。

  高彦一点不以为意:“军功就是硬道理。朱温小子,下一战,我要用你白森森的髑髅,作为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垫脚石!”

  “做你娼妓妈的春秋大梦。”朱温懒得文绉绉和他争辩,直接上了家人问候。

  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对方气得身躯一震,幅度不小。

  难道这位的阿娘真是娼妓出身?总不会这么巧罢?

  草军阵势越来越严密,高彦无隙可乘,带着高丘上的骑士,从容回撤,去如东风无痕。

  朱温发觉高彦在其间回头数次,看来是真的想将自己碎尸万段。

  清扫完战场,朱温回到营中,将情状告诉了田珺和兰素亭。

  “这番高彦冲杀过来,明明只用上了骑兵,步卒压根没发挥。”朱温道:“但他仍是步骑偕行。如果先以骑兵疾驰,原有希望支援两节度打垮我军。”

  朱温又补充了一句:“但师尊也可能随机应变,直接设下奇谋,把这支轻军歼灭。”

  兰素亭垂首沉吟:“这么说来,这个高彦的决策,也有谨慎合理的地方。”

  “当然有。”朱温道:“高彦虽然不是顶级的智士,但难缠程度不下时溥,比刘鄩之流麻烦多了。”

  “所以除了他阿娘可能是娼妓外,就没别的噱头了?”田珺问道。

  田珺的母亲龙霜氏曾经作为歌女,被多次转赠。对田珺影响极大的田香也是营妓。即便如此,在田珺眼里,高彦作为敌人,倘若亲妈是娼妓,仍是能视作乐子的。

  “还有。”朱温揉了揉太阳穴:“雷帅现在,似乎并不急于歼灭咱们,两节度惨败被擒,雷帅也不以为意。”

  兰素亭讶然道:“可宣州一战时,雷帅明明是拼命的架势……”

  “此一时彼一时。”朱温摇头道:“从高彦的行动里,可以瞧出雷帅现下的谋划。”

  “宣州之战没能摧毁草军,雷帅高骈为焰帅复仇的怒火,已淡了很多。我猜测,他计划让咱们横行到岭南,再请兵追杀,借机在东南各镇安插势力。若雷帅歼灭了我们草军,东南之地,恐也非朝廷所有。”

第168章 问斩裴璩

  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

  湖巽之役,黄巢在镇海、浙东两军腹背夹击时,激起战士死战之心,一战摧垮裴璩、崔璆两节度之兵,生擒两员节帅。

  两浙的官军力量,也遭到重创。草军接下来在浙地活动,很难遇上多强的拦截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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