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发如韭》,直接宣扬造反的《出东门》,更能体现义军战士的心绪。
总有些为朝廷说话的文人嚷嚷着,如果还没到完全活不下去,如果你还能熬个一年半载,你就该继续熬,决不能起来闹事,给朝廷添麻烦。
这些五指不沾阳春水的酸儒们可知道,真到完全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举家困守穷庐,一起自缢或是啃食家人尸体的力气,还哪能起来造反?
许多酸儒眼里,王仙芝、黄巢家资巨万,压根不是什么活不下去的草民。他们起兵作乱,纯粹为了自己的勃勃野心,其心可诛。
但事实上,若没有些身家的人起来牵头,啼饥号寒的百姓既没有武器,也没有粮食,造什么反?只能全数饿死在家里。
“拔剑东门去……吾行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朱温手提大夏龙雀宝刀,一刀将阻在前边的一座鹿砦劈碎,口中唱着《出东门》的歌谣。不同于草军袍泽们曲调的悲壮,朱温心中涌起一股豪迈之气。
出名须趁早,造反亦是如此。像自己,不过二十出头,但身为草军谋主,已经名震天下!
他提刀杀入镇海军营寨,两员敌将迎面杀来。
目光一扫,有些眼熟,原来是宣州之战时,临阵倒戈的许勍与常宏。
他们一定是宣州战后,马上被高骈派遣,带着少数轻骑疾驰至镇海军裴璩帐下听用,因此到得比由高彦率领的雷帅军追兵,还要快得多。
二将刚刚投了官军,眼见着裴璩兵败如山倒,一时也叫苦不迭。
朱温眼中瞧着许勍、常宏二人,眼中没有一丝愤怒,只是冷冷道:“就如同淘麦一般,秀者在下,糠秕随流。你们这样的货色随风而去,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宣州一役,虽然草军损失惨重,实力短期内必有下降。但也借雷帅之手,去除了大量磨合不佳,忠诚不足的不稳定因素。
《尉缭子》曰:臣闻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这里的“杀”,自然不是无故屠戮自家士卒,而是通过实战在内的各种手段去粗选精,得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劲旅。
这一段兵法原句,亦有另一种解释,认为能让士卒战死一半也不崩溃,那就成了“威加海内”的无敌之军。虽然解释有所不同,道理却是相通的。
许勍、常宏被朱温讥为糠秕,不由心中忿怒,一左一右挺枪来战。
朱温此时心头战意如虹,这两个家伙,在他眼中不过是两只小虫子罢了。
身形疾旋,避开戳刺而来的两杆长枪,沿着营内道路,与长枪平行穿梭而上,长刀迸出灿烂血芒,一记横扫。
常宏闪避不及,斗大头颅自腔子上高飞而起,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朱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庸人去了哪里都改变不了庸人的本质。
他甚至懒得去捡常宏的首级录功。
许勍见老搭档被杀,一时间大惊失色,抽身欲退,被朱温贾勇赶上,挺枪接了数合,全然不是朱温对手,眼见就要死在朱温刀下。
却被刺斜里一道刀光,将朱温的大夏龙雀宝刀顷刻荡开。
许勍绝境逢生,口中喘息着,称谢不已。
朱温稳住身形,以长刀指向对面的青年人:“看来传言没错,焰帅甄燃玉麾下的焚天五剑,只有赵犨赵千夜算得上正人君子。连这样的斗筲之器,你也要出手救命。”
赵千夜声音森冷:“朱温,我还要找你讨焰帅的血债。”
朱温眯起一只眼睛,用左手挖着耳孔道:“你喜欢焰帅对吧?那个女人虽年纪大了些,但确实是风华绝代,也怪不得你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赵千夜蓦然改色。
焰帅将他从辽东救回中原,教他武艺和为将之道,于赵千夜而言,既是老师,又是母亲,岂止是寻常的男女之情?
朱温故意用这样庸俗的说法,无疑是要激起赵千夜的愤怒。
赵千夜霍然切齿,长刀席卷,便向着朱温扫击而去。
朱温横刀格挡,两刀对撞,火花顿生。
“咱们看上去打不了多久。”朱温目光飘向正营门位置:“我师尊长驱直入,裴节度说不定已成阶下之囚。”
第165章 裴璩被擒
赵千夜微微将眼神一偏,只见镇海军营中的中军大纛,已被砍倒在地。
即使赵千夜能在这里打败朱温,也扭转不了战局。
作为焚天五剑之首,赵千夜年龄最长,已经三十三岁。但因容颜秀美,加上保养得宜,瞧上去不过二十许人。
赵千夜的硬实力,堪比故泰宁军节度副使寇谦之,称得上“半步掌教”阶位的好手。但寇谦之是骑将,步战偏弱,赵千夜相反,论步战工夫,还要在寇谦之之上。
宋州一战,朱温能击杀寇谦之,实是若干因素作用下以弱胜强。
经过一年多的战火磨炼,朱温武艺进境并没太大。正常情况,公平久战下去,朱温并不是赵千夜的对手。
但身为智将而非猛将,今个朱温也没兴致与赵千夜在个人武力上争胜。
后边朱珍、霍存、董厚三将赶上来。因为营内空间狭小,不利于骑兵冲突,三人虽是骑将,却都是步战。
董厚就是明世隐留给葛从周的三十余员明教骑士的领袖。
虽然葛简托孤给朱温,但朱温身为一都千人之主,更兼任草军谋主,军务倥偬。葛从周绝大部分时候,还是由董厚照料教导,一样的明教出身,也能让他们有更多共同语言。
朱温原本以言语激赵千夜,看他刀法会不会出破绽,没曾想到发怒之后,这厮刀法越发凌厉谨严,滴水不漏,逼得朱温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赵千夜有此发挥再正常不过。
朱温又想起自己杀了寇谦之,导致雪帅齐克让的女儿似乎也想找自己报仇,不知道她现在躲在哪里,酝酿着什么计划。
想到此节,朱温只觉麻烦得不行。
亲友复仇本来天经地义,但一重重复仇下去,往往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不想群起围攻解决赵千夜,于是使了个眼神,朱珍、霍存、董厚三人各仗刀枪,把赵千夜团团围住。
朱珍、霍存年轻,董厚却是年近四十岁的宿将,又常年受明世隐点拨,功力可观。有他在场,朱珍、霍存当不至于有失。
朱温则带着一干亲兵,向镇海军营寨中间奔驰过去。
抵近之时,才发现裴璩等人且战且退,已被黄巢逐出了营寨。
国公后人程千玺等人带着骑兵冲杀过来,奋力阻击。方才程千玺已开了营内马厩,把马匹都拉了过来,裴璩迅速上马,预备脱逃。
黄巢也上马扬刀格斗时,被程千玺在内的十余员镇海军将校围攻在一处。
黄巢嗔目大喝一声,宝刀反射着日影,仿佛烈日熔金,晃花一员战将眼目,座下战马忽然人立而起,避开刺来的一杆钢枪。黄巢趁着这个势头,夹紧马腹,竟以不可思议的姿势挥刀而出,将先前那名被晃住眼的敌将斩于马下。
然而黄巢本部是打穿镇海军营盘过来,除黄巢外,没几个人带了马匹。一时间就成了一群骑士围攻黄巢的局面。
师尊虽然年过五十,武艺却更胜青年时,朱温当然不担心黄巢有失。
但这样下去,却是没法抓住裴璩,给曹师雄报仇了。
崔璆被打得惨败之后,眼见敌人不多,又逐渐收拾残兵,再次缠绕上来,将孟楷和段红烟所部牵制住。这倒不是因为崔璆多么关心友军,而是一旦镇海军彻底败亡,草军掉转头收拾浙东军,浙东军多半会略一接战就彻底崩溃。
而崔璆这样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的文人,实在很容易被追击的草军骑兵拿住。
裴璩口中恨恨,对身边同样骑着马的牙将和幕僚们道:“不意今日遭如此惨败!一定要将黄巨天食肉寝皮,方消老夫之恨。”
诸将一个个神色黯然,道:“可我军已败溃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办法?”
裴璩眼里精光流转:“胜败乃兵家常事,裴某既然还活着,就有对策。”
众将喜道:“节度公有何妙策?”
裴璩道:“浙东军有昔年王式大将军留下的底子,若说虚弱,终是因为崔璆怯懦无能。”
“草贼将精力都放在猛攻我军,攻破我军营寨也消耗了彼等极大体力。而浙东军虽然吃了败仗,现下建制仍是完好。咱们驰马过去,协助崔璆节度使指挥,至少能保得浙东军全师而退。”
众人露出恍然神色。
“如此一来,咱们就能功过相抵,至少不被上边责罚?裴公果然妙计!”
裴璩抚须露出得色,他并未明着说的是,如此一来,还能在浙东军建立影响力,将部分亲信借着此役安插过去。未来架空崔璆,以一人掌控二镇,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到那时,今日吃的苦头又算什么呢?自己身为良将,嘴上说着爱兵如子,但其实这些土里出来的贱民,死个几千上万,在裴节度眼里并不算个事儿,他亦绝不会因为兵败而感到自责。
正在裴璩越想越得意的时候,面前一彪轻骑,挡住了他的去路。
朱温向尚让露出微笑,夸赞道:“尚让,你这番倒是定的好计。”
尚让道:“我是想着,依着你和黄帅的计策,固然可以歼灭镇海军大半,令朝廷震恐。但裴璩多半最后会弃军而逃。所谓‘获贼千兵,不如生擒一将’,裴璩手上有曹师雄兄弟的血债,哪里能让他生逃?我干脆放开了我那边的包围,让几千敌兵脱生而去,正好纵骑过来堵截裴璩老贼。”
裴璩顿时如从天山坠入深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口唇翕张,似乎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怒吼一声,扬刀向尚让猛扑而去。
尚让挺枪与裴璩相斗,如今裴璩已成笼中困兽,只想一刀劈了尚让,令草贼慌乱,自己趁机驰马冲杀出去。尚让的武艺比不上已故的兄长尚君长,性格又少些凌厉,临敌之下,不由招法慌乱,落了下风。
但朱温已将大夏龙雀宝刀横扫,如风卷残云杀散几个围攻他的裴璩亲信骑士,忽地纵马加速,出其不意杀至裴璩背后,大夏龙雀宝刀刀背猛力夯砸,砸中裴璩背心。
此前裴璩以流星锤暗算草军老将柴存,今天也被朱温偷袭暗算,口中喷血,倒栽下马,被朱温抓住双腿,提过马来,捆成个粽子般抛掷于地。
“裴璩老贼已经就擒,你等不降何待!”朱温声如燃雷,断喝道。
几名裴璩亲兵下意识地下马求降,大部分官军骑士却是大呼着“逃啊”,分散奔驰突围而去,被草军捉了数十骑,却终逃掉了大部分。
这些骑士,家眷一般都在杭州城里享受着锦衣玉食。他们估摸着草军没能力打下杭州坚城,也就不想冒这个险。
不多时,黄巢也策马悠悠,行将过来。
“为师斩了十员敌将,却仍旧让那个程咬金后人逃了,说他们家福将血脉,说不定真有这回事儿。”黄巢打趣道,而后目光投向被捆在地上的裴璩:“裴节度,多年不见,这些年过得可好?”
裴璩一头雾水,自己与草贼黄巨天何时有交情了?
黄巢微微一笑:“裴节度真是贵人多忘事,昔年黄某人还只是个青年学子时,主考官之一不就是裴节度么?当时在下找裴公行卷,执挚以进,裴公也都笑纳了。”
裴璩心中如闪电掠过。
突然想起,自己三十多岁时,曾做过科举的主考官,也曾看过一份文章诗句,漂亮得让他挑不出丁点瑕疵的行卷。
行卷者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人,出手阔绰,带来的礼物也相当丰厚。连自家的马夫,都不住地夸赞,说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阔气郎君。
可谁让他只是一个寒门子弟呢?虽然裴璩当时抓着对方送上的吴道子真迹,爱不释手,拍着胸脯承诺,以郎君才气,必得高中。
可后来求上裴璩的人太多,裴璩也只能食言而肥。
裴璩面色顿时犹如死灰。
“裴公都做到节度使,也定然知道那点东西不算很多。”黄巢叹道:“本帅若计较财货,未免小肚鸡肠。”
“黄帅雅量高致……”裴璩脸庞着地,沾着一脸黄土,显得狼狈万分,再没有河东名门,封疆大吏的高华气度。
“如何处置裴公,还得等崔璆来了,才能决定。”黄巢平静将眼神投向朱温:“皮兄该已去向崔璆劝降了,但凉玉你不若将崔璆也擒将过来。一日擒两节度,倒也是一桩美谈。”
第166章 揭帖
裴璩落网,两万镇海军死者近万,被俘两千以上,仅有程千玺、赵千夜等人带着八千不到残兵得以逃脱。
这场发生在太湖东南平原上的大战,差不多落下了帷幕。由于东南是八卦中的巽位,因此这战可以叫做湖巽之战。
浙东节度使崔璆的部众仍保持着完整,此前虽被孟楷和段红烟冲垮了一波,损失也不致命。
为了摧垮镇海军,草军自身的战死也超过了两千之数,负伤者数倍于此,战士更是普遍疲惫。乍一看,浙东军虽然实力较弱,恐怕仍能全师而退。
但当崔璆想要命大军撤退回杭州时,他发现追杀过来的不止是战力仍存的那部分草军。
周遭的稻田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个拿着锄头、草叉、粪耙的身影,他们眼中都充斥着烈火般的愤怒。
“原来是你们这帮赃官,在蝗旱天灾时,欺瞒灾害,不放库粮,还变本加厉地征收苛捐杂税!”
一个拎着锄头的农夫咬牙切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