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面色如常,依旧看着窗外,他没敢跟张居正说,这一切都是他儿子给陛下提的建议。
“王次辅提议的?”张居正和王崇古这都是老对手了,他看出了王崇古不对劲,两人早就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王崇古的表现没什么不对,但张居正感觉到了王崇古的紧张,气氛有点不太对。
“元辅大看我了,我也就是能主持下大工鼎建,我哪有这么大的主意。”王崇古摇头说道,的确不是他的主意,是王谦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进的谗言。
小火车停在了文渊阁前,张居正和王崇古走进了文华殿,沈鲤和王国光看了看放在墙角的立钟,从时间上来看,确定二人没有见到皇帝陛下。
“没见到?”王国光面色十分惊诧的说道。
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没。”
“没见到怎么能回来呢?”沈鲤嘴角抽动了下,呆滞的说道。
“要不你去?”王崇古没好气的说道,帝师张居正都见不到,他沈鲤更见不到了。
自打陛下登基后,陛下完全信任的只有两个人,张居正和戚继光,连张居正都见不到,沈鲤去了也得吃闭门羹。
在外臣忐忑不安的时候,朱翊钧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带着朱常治在玩,就是纯粹的玩,踢蹴鞠。
自从朱常治开阁读书后,才六岁的朱常治,每天的生活都是满满当当,今天皇帝休息,朱常治也终于得了空儿,可以痛痛快快的玩一天了。
朱常治终于跑累了,靠在椅背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呆呆的问道:“爹爹,邢云路邢博士告诉我,说月亮是个球,金木水火土星也是个球,地球和它们一样,是个很大很大的球,都是围绕着太阳在转的行星。”
“爹爹,你说月亮上有人吗?金木水火土这些星星上有人吗?就像是泰西人一样,住得很远很远。”
朱翊钧笑着问道:“邢博士怎么跟你说的?”
朱常治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空说道:“邢博士告诉我,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但他觉得大概是没有人住在上面,有的距离太阳太远了,有的距离太近了,距离太远则太冷,距离太近则太热,人都活不下去。”
“爹爹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人,治儿长大了,自己去搞明白吧。”朱翊钧摸了摸朱常治的脑袋说道:“不过咱觉得没有。”
“爹爹,孩儿听讲筵学士说,海总宪总是在抓坏蛋,就是抓贪官,但是这坏蛋好像抓不完一样,年年都有好多好多,为什么会这样啊?”朱常治有些奇怪的问道。
“学士怎么说的?”朱翊钧问道。
“大学士说,不修身,不修德,自然欲壑难填,求盛名,求厚利,自然层出不穷。”朱常治攥着小拳头,用力的说道:“长大了我一定把坏蛋抓干净!”
“海总宪反腐抓贪,也不是为了把贪官抓尽。”朱翊钧略显失神的说道:“贪官哪里抓得尽啊,人都这样啊,手里有点权,都想着变现。”
“抓不完为什么还要抓呢?”朱常治已经六岁了,他已经逐渐明白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明白了江山社稷四个的沉重。
他一个人去学堂,数百人伺候他一个人读书,但即便是国子监、大学堂,一个老师也要教数十个学生了。这种差别,他看得见。
而且他如同高山一样的父亲,几乎整日里见不到人影,不是在朝堂就是在京营。
“反腐抓贪啊,就是提高贪腐的成本,遏制大明上下官僚们的贪腐规模。”朱翊钧看着朱常治完全不懂的神情,想了想说道:“娘亲不让你吃方糖,为此还打了你板子。”
“你是不是还在偷偷吃,但是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也不敢那么多次了?”
“没有!我没有偷吃。”朱常治立刻站起来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吃过,但看着亲爹眼神愈加严厉,才低声说道:“就吃了一点点。”
本来站在旁边笑呵呵的王夭灼立刻就变脸了,一撸袖子,厉声说道:“好呀!朱常治你长本事了,还敢偷吃方糖!看看那牙都被虫蛀几颗了!小小年纪,就知道威逼宫婢给你方糖了!”
朱翊钧赶忙伸出手说道:“娘子娘子,不要生气,犯了错敢于承认,这是勇,我们治儿很勇敢,吃两颗糖,不碍事,不碍事,他这不是还没换牙吗?换了牙就好了。”
“皇帝就惯着他吧!娘惯着他,你也惯着他,到时候惯出一个无法无天的主儿来!”王夭灼气急败坏的说道。
朱翊钧赶紧板着脸,对着朱常治说道:“治儿,以后不要偷吃了,要跟娘说,吃完方糖要及时漱口,每天要按时刷牙,知道吗?”
“知道了。”朱常治连连点头躲在了父亲的身后,对着王夭灼略略略的吐舌头。
“你作怪样,再惹你娘,一会儿你娘连咱也一块收拾了!”朱翊钧把朱常治拉到了身前,笑着说道:“去玩吧。”
朱常治又带着蹴鞠疯跑着玩去了,宫里也有小孩跟朱常治玩,十个勋卫后人、十个小黄门,一共二十个陪练,陪着朱常治长大。
王夭灼坐在了朱翊钧身边,带着些担心的问道:“外廷的事儿,又惹夫君生气了?”
“算是吧,政令受阻,不过做事嘛,哪有那么容易,不必担心。”朱翊钧给了王夭灼一个安心的笑容说道:“没事的,一点点做,总能做完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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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4章 过度的爱,容易变成恨
朱翊钧难得的清闲了下来,思索着自己来时的路。
他把自己活成了张居正的模样,把能得罪的人,全都得罪了一遍,路越走越窄,再无后退可言!
他就是想认怂,也晚了,他退一步,只会被撕得粉碎。
官僚阶级有考成法、有草榜糊名底册填名、四个典型的特征狠狠地清理尸位素餐之徒、有流放辽东、应昌、吕宋、爪哇垦荒,还有海瑞这把神剑高悬。
士大夫阶级,不再独尊儒术,开启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朱翊钧相继将算学、荀子、管子、诸子百家等等列入了科举考试之中,并且大力兴办了各种理工大学堂,马上九龙大学堂就会上马,前期准备已经完全筹备。
势要豪右阶级,朱翊钧发动了可怕的四大案,张四维案、兖州孔府案、新都杨氏案和徐阶案,将山西、山东、四川、松江府的势要豪右以残忍且冷酷的手段完全清理。
人头滚滚,血债累累。
乡贤缙绅阶级,清丈还田、罪加三等,就是深深的伤害了乡贤缙绅的利益,浙江地面的斗争形势最是严重,甚至闹出了还乡匪团和江西三县民变的大案来。
这些人,都是统治阶级,一如当初张居正得罪他们一样,皇帝也把这些人全都得罪光了。
现在要推行的大学堂院生选调制度,更是要将上述所有阶级全都往死里得罪。
大明已经逐渐度过了万历维新最危险的时间,以戚继光、李成梁、殷正茂、陈璘为首的新武勋集团、以京营锐卒松江水师精锐为基础的新军战力完全建立,成为皇帝背后最重要的力量,中流砥柱。
工匠阶级、废除贱奴籍的佃户、贱民们成为了新的自由民、新兴资产阶级也在逐渐成为新的基石。
新的秩序正在逐渐建立之中。
“丫头,你说,这些逐渐失去了自己政治站位和经济优势的疯子们,会不会像当初那样呢?”朱翊钧靠在躺椅上,面带轻松的说道。
王夭灼疑惑的问道:“夫君说的是什么?”
“这些逐渐失去了自己政治站位和经济优势的疯子,勾结外贼,具体来说就是勾结倭寇,制造朝鲜战场的大溃败。”朱翊钧说道:“想要杀死朕,目前看有些困难。”
万历维新如火如荼,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样,炙烤着这些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牛鬼蛇神。
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在朝鲜制造出巨大的军事失败,人为打断万历维新的步伐吗?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儿,而且特别简单,只需要把大明在朝鲜囤积的火药全都点了,依靠火器之利的大明军很有可能陷入巨大劣势之中。
大明正在放弃冷兵器作战,转为全火器作战,对火药的依赖在加重。
戚继光在一些朝官看来,是非常谄媚的。
皇帝陛下明明没有什么军事天赋,这是众所周知,而且陛下自己都承认的事情。
但戚继光愣生生的把皇帝擅长种地和擅长搞钱这两件政治天赋,认定为军事天赋。
并且搞出了一整套逻辑非常缜密的理论来,搞得大明朝臣直呼戚继光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谄臣!
能把一个没有军事天赋的人,人为塑造为军事天才,万士和都得靠边站!
戚继光一直在宣扬着一种全新的战争理论:
一:打仗就是围绕着后勤的攻防,战场往往发生在决定后勤的交通线上,这个交通线包括了道路和海路。
二:后勤是腹地战争,后方腹地战争的结果,直接决定了前线战争的结果,后勤的权重,会随着火器更广泛使用,逐渐加重。
三:后勤是人力物力的合理分配,当无法合理分配时,士气就会瓦解,军不成军,不战自溃。
四:战场千变万化,但战争的本质是人力、物力、人心的竞争。
五:搞不好后勤,绝对不是一个好将军。
六:吃不饱饭的军兵,很难英勇作战。
这六个核心理论,总结而言,就是后勤决定战争胜负。
而戚继光曾经在跟皇帝陛下交流的时候,也提到了这六个理论最后的推论:
军事的胜利不意味着政治的胜利,但军事失败会最快速的蔓延到政治活动之中,导致政治失败。
戚继光写了新的兵法《战争论》,在这个军事家们还都把目光完全聚焦在战略、战术的年代里,戚继光看向了新的理论。
戚继光之前的两本兵法,就已经是划破历史长河的一颗璀璨的星辰,戚继光在用实践,完善了自己的理论,注定成为火器战争的鼻祖人物!
大明军正在完成冷兵器战争到火器战争的华丽转身,大明军可以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来自身后的危险,来自自己人的背刺,对高度依赖火器作战的大明军而言,会变得更加致命。
火药被炸上天,大明军真的会变得非常危险。
王夭灼思索了片刻,点头说道:“夫君所担忧的事儿,我觉得有可能,那个朝鲜王李昖不就是那样吗?”
“废王李昖,不顾朝鲜完全沦陷,万民被倭国残忍杀害的惨烈,要跟倭寇去京都参洛,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做出什么都正常。”
“还有嘉靖年间自杀的朱纨,他剿灭了双屿岛的海寇,被污蔑杀良冒功,最后只能自杀明志。”
王夭灼在陛下身边长大,陛下走到今天,经历了两次明火执仗的刺杀,两次大火,一次袭杀,这都是陛下来时的路。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了集体利益披肝沥胆,更多的人会选择保护自己的利益。
最近一次陛下遇袭,是在浙江杭州府仁和县,距离府治所在的钱塘县,一步之遥。
王夭灼带着朱常治,亲眼目睹了大火,她从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大明的肉食者们,因为在令人失望这件事上,他们从未让人失望过。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咱呢,没有军事天赋,但唯独有一个料敌从宽,咱给大明军准备了足够充分的火药,朝鲜的火药没了,天津卫还有!天津卫的火药没了,山东还有!可以在三五天的时间内,迅速补充到汉城去!”
朱翊钧洋洋自得的说道:“咱虽然不通军务,但咱擅长种地和赚钱!”
料敌从宽,可以简单理解为火力不足恐惧症,朱翊钧给了过多的火炮,给前线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明面上,天津卫屯着很多的火药。
但暗地里,朱翊钧在蓬莱存了三十万斤的火药,陈璘的水师军兵,随时从蓬莱起运朝鲜。
大明军兵携带的火药,足够五天使用,只要火药补给顺利,朱翊钧还不信倭寇能泛起什么浪花来!
朱翊钧作为蓬莱黄氏的大公子,不只是打着黄氏的名义四处参加聚谈,他还打着蓬莱黄氏的旗号,做了点买卖。
无论怎么讲,朱翊钧都要赢!
“陛下,内阁联名上了本奏疏。”冯保从外面走了进来,将奏疏递给了陛下。
朱翊钧打开看了半天,才不住的点头说道:“先生,还是厉害,怪不得王次辅那么怕他。”
官场推恩令,这个法子,多少有点歹毒了。
但也不算什么,漫长的历史,给了大明太多的纵向经验,学习先人的智慧,不是耻辱,这也算是祖宗成法的一部分了。
“娘子啊,咱得去北大营操阅军马了,治儿学习武艺这事儿,你看他的意思,不想学也别硬逼。”朱翊钧站起身来,准备动身前往北大营做自己的日常去了。
朱常治习武这件事,皇帝和皇后产生了分歧。
王夭灼坚决要求治儿习武,但在蜜罐子里长大的朱常治,多少有点不太乐意,毕竟过于辛苦了。
朱翊钧的意思是看朱常治的意愿,不愿意习武就算了,真的太苦了,没苦硬吃,自己找苦吃。
朱常治可是嫡长子,在这个有《皇明祖训》继承法的大明,朱常治只要不干出谋反的事儿,这太子,终究是他的。
朱常治是天生贵人,吃的苦多了,心里的怨念就多了,朱翊钧在,他低眉顺目,不敢造次,但朱翊钧一旦走了,朱常治这些叛逆就会发作。
原来历史线里的万历皇帝赶走了戚继光,清算了张居正,就是因为心里积累的怨气太重了。
张居正其实特别怕皇帝心里拧出疙瘩来,因为天生贵人心里的疙瘩,根本没办法解。
朱翊钧也是这个意思,就由他便是,逼的狠了,适得其反。
“由不得他!”王夭灼非常执拗的说道:“时间久了,自然就习惯了,这点苦都吃不了,日后不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