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40节

  必要商品和非必要商品价格上升率,统称为孙尚礼指数,这是姚光启给出的定义。

  因为是观察孙尚礼而得名,人为总结、度数旁通,度数去衡量反映物价波动情况,旨在判断经济走势、研究经济规律。

  这种指数一再被使用,比如先帝皇陵所费,算上后续追加十万银,一共花费了六十万银。

  在十五年时间里,松江府的平价商品价格上涨率为7%;昂贵商品价格上涨率为50%,而姚光启并没有把这两个指数混以为一谈,在他看来,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大多数人在购买商品的时候,会第一时间选择平价商品;

  而极少部分,大约占比不到一成的肉食者们,才会选择昂贵商品;

  如果简单的将两个数字相加,松江府商品上升了57%,姚光启曾经想过以人数占比为权重,将其归纳到一个指数之中。

  按照消费人数占比为权重,必要商品权重0.9,非必要商品为0.1,最终得到的结果是价格上涨了11.3%,这样看起来一目了然。

  但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人数更少、声量更大的肉食者们,会大声疾呼什么狗屁的数据!商品价格明明增长了了这么多,朝廷为了脸面,糊弄鬼呢?!

  而人数更多、声量更小的生产者们,面对这个指数也是一脸的问号,物价真的涨了一成吗?他们购买商品,米粮粮油的价格,明明上涨微乎其微。

  明明生活在一个松江府,但完完全全活在两个世界里,这就是商品经济的世界。

  最最最重要的是,姚光启认为,下面的账房仙人会糊弄陛下,粉饰太平,会用这种‘统计学魅力时刻’欺骗皇帝,扰乱圣听,干扰陛下做出决策。

  就像是宋仁宗时候,太监们全大宋找结了双穗的麦子,种在宝歧殿糊弄宋仁宗;就像是大明皇帝注重农业生产,大兴县县令就搞出了十亩地的粮食统计到一亩地里上报,庆祝今年大丰收。

  农业生产的三要素,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育种工作的跨越时间通常都是以十年二十年去衡量,而大明主要肥料堆肥,和大明人口息息相关,绝不会不合常理的跨越式增长。

  官僚素来如此,只需要对上负责就行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翊钧认为姚光启说的很有道理,同类的平价商品和昂贵商品,必须要区分才更能反映整体情况。

  “海带大王跟朕说,要更加关注平价商品的变化,因为占据了多数的百姓,绝大多数情况会选择平价商品。”朱翊钧将这一句用朱笔画了出来。

  姚光启的理由太简单了,能推翻大明国朝统治的只有百姓,大明没有势要豪右、乡贤缙绅的造反舞台。

  这是个残忍的现实,势要豪右可以通过刺杀、下毒、大火焚宫、落水等等方式,带走大明皇帝,改变朝廷的政令,但唯独无法造反。

  朱翊钧把自己保护的很好,他都住到通和宫来了,这满打满算八十亩的地方,他还是能看的住的。

  “这个极乐教。”朱翊钧看着姚光启的奏疏说道:“这些倭国的买办们,做的有点过分了。”

  冯保俯首说道:“陛下,倭人只要运到长崎,都是银子,倭国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用于支付,就只能用人去支付了。”

  倭国的买办走狗们也有话说:大明那么多的货物,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买,没有足够的银子,只好坑蒙拐骗用倭人付款了,大明皇帝要觉得没有道德,可以补贴供货。

  补贴是不可能补贴的,只能让倭国的买办们继续折腾倭人了。

  极乐教在倭国的盛行,其实是倭国人本就脆弱的道德价值观念,整体崩溃和瓦解。

  一个人堕落的过程,要比奋斗要舒适的多,一旦道德瓦解,那么倭国整体就丧失了对宗教的抵抗能力。

  “黎牙实说大明在殖民的过程中,有高道德的劣势,朕只能承认,他说得对。”朱翊钧朱批了姚光启的奏疏。

  严厉打击极乐教在大明的传播,从源头抓起,任何脚上烫了明字,而且有极乐教倾向的倭女,都以不够虔诚的理由,送到吕宋。

  次日的清晨,五月的朝阳,一片明媚,大明廷臣们,在文华殿偏殿里,面面相觑。

  陛下从通和宫传来了圣旨,陛下要睡懒觉,今天就不来了,大臣们自己看着办就好。

  这一下子把大臣们给整不会了。

  自万历元年以来,陛下第一次无故缺席廷议,这会还开不开,形成的决议,没有陛下的首肯,那这政令是过会了,还是没过会?

  皇帝的摆烂,给朝臣们带来了巨大的行政决策挑战。

  回来了,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嘉靖末年、隆庆年间,皇帝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又回来了!

  海瑞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惊恐的说道:“元辅,这可如何是好?”

  “我这手头一大堆事儿,等着陛下的朱批下印,这这这,陛下不在,怎么处置?”王国光重重的叹了口气,习惯了高效的他,真的很不习惯这种低效。

  过会的决议,送到宫里下印才能推行,陛下什么时候下印?公文什么时候向下流转?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们户部嘴巴严一点,陛下能不来?大司徒嫌慢,我也嫌慢,不如大司徒去寻陛下来吧。”张居正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陛下无故缺席常朝,张居正自然很清楚陛下的用意,他也不是很着急,多大点事儿,陛下忙了这么多年,歇一歇,也是极好的。

  磨坊里的驴,骂的实在是太难听了。

  其实张居正认为万历维新进入了稳定期,其实这常朝可以隔一天,甚至隔几日开一次都行,也省的浪费陛下的热情,无法克服克终之难,都是些勾心斗角的事儿,看多了陛下也累。

  王国光大声说道:“陛下下章户部,户部那么多人,还要部议,不传出去是不可能的啊,这不是嘴巴严不严的问题。”

  户部不是人人都长着一个大嘴巴,但只要有一个人对外说,消息就会传出去,而且陛下既然下章户部,不就是为了把消息公开吗?

  “行了,先廷议吧,下了朝,次辅跟我去趟通和宫吧。”张居正思考再三,决定还是自己出面,给陛下一个台阶下比较好。

  张居正在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来,胡闹一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徐爵昨天就从宫里传出了消息,奏疏仍在正常批阅,隔一天再送到内阁,大明的行政系统,仍然高效运作。

  皇帝发脾气,又何尝不是皇帝给了张居正一个发飙的理由呢?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即日起,吏举法,在户部开始试点。”

  “户部审计吏员三百八十名,对所有吏员过往账目效率以及出错频率进行考成,择优一百五十名,入理工学院进行委培。”

  “三名自愿加入户部审计的吏员,即日起开始吏员考成,期满两年上上评,入彝伦堂,请命陛下特赐恩科进士,给官身入仕。”

  “我去通和宫请陛下,总得拿点东西,让陛下高兴起来,才能把陛下请出来吧,谁不答应,谁就自己去通和宫去请陛下。”

  张居正发脾气的角度,不是为难大明官僚,考成法和四项考核,已经是绝对高压了,他发脾气的角度是推行政令,先在户部试点,户部的审计压力最大。

  三名自愿加入户部做审计的吏员,在前途不明朗的情况下,依旧放弃了民坊的高薪,是忠孝廉耻勇的义士,即便是考成稍微差点,本着千金买马骨的目的,也要给特赐恩科进士。

  这是朝廷和民间,关于人才的争夺。

  王崇古稍微琢磨了下,面色变了变说道:“元辅,你这个法子,有点不大对啊,陛下说的是九龙大学堂毕业的院生,你这直接把吏员送到大学堂委培了?”

  户部审计吏员,很多都是没有任何功名在身,就会算账的账房先生,他们入户部做吏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不是人人都愿意冒着被稽税缇骑稽查的风险,为势要豪右做账的。

  这一下子是真的野鸡变凤凰了。

  他们经过了大学堂系统培训后,就有了秀才的功名,只要表现的好,官身就在眼前。

  通天大道就在脚下。

  “户部有着迫切的需求。”张居正眼睛一眯低声说道:“王次辅,大利江山社稷,你说对吧。”

  “对对对,你说得对!”王崇古连连摆手,这事儿他儿子惹出来的,他不敢说个不字。

  元辅和次辅这快问快答,甚至是有点云里雾里,话讲的一点不明白,右都御史李幼滋就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的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李总宪…这区别大了。”海瑞看还有几个廷臣一脸的疑惑,才开口说道:“元辅让吏员委培,算是把官吏给彻底分开了,哪个衙门不是吏员多于官员?哪个衙门不是官员指望着吏员办事?”

  “这各个衙门的官员们,就只能答应了。”

  官是政务官,主要把握方向;

  吏也是官,主要是事务官,具体办事的就是他们。

  吏员择优委培,入大学堂,给特赐恩科进士,就是典型的阶级论第三卷内容,利用各阶级之间的博弈来推动政令。

  官员要是反对,就是绝了吏员的通天路,吏员嘴上不说,心里会怎么想呢?

  “推恩令?”沈鲤忽然身子往后一挺,猛地抬起头惊骇的看着张居正说道:“这不就是官场的推恩令吗!”

  推恩令是削藩,让册封的王爵子嗣,每个子嗣都有继承的权力,大力削减了各王府的实力,无法再拧成一股绳,那就无法对朝廷形成威胁了。

  这种办法虽然会遭到嫡长子的反对,但是原本分不到封地的其他兄弟们,却都会真心实意的感谢皇帝的圣德!

  嫡长子要想反对政令,要先把自己的兄弟们都给收拾了。

  而现在,张居正把这招数化用了一下,变成了吏员入大学堂委培,获得进士出身,步入仕途。

  官员要反对,首先要把吏员们的对政令的认同、对仕途的向往、对进步的追求,完全压制住,才能形成有效的反对力量。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断人仕途呢?”礼部右侍郎李长春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的说道。

  李长春是隆庆二年进士,四川人,万士和离世后,他才升任了礼部侍郎,这也是他第一次参加廷议,一入文华殿,就遭遇到了皇帝罢工这种十五年来首次发生的事儿。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为什么大家都怕张居正。

  王崇古作为工党党魁、晋党党魁,双重身份,跟个怂包一样,只会说对对对。

  换他李长春,他也只会对对对。

  断人仕途,这个官也不必做了,这些个吏员,会把所有的事儿都办的一塌糊涂,官员考成下下,不仅要被罢免,很有可能会蹲诏狱的。

  “诸位以为呢?”张居正没有否认,环视了一圈问道:“有什么话在文华殿上说明白,关起门来吵翻了天,那也是门里的事儿,过会形成了决议,就把它执行下去。”

  “有意见可以说。”

  廷臣们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儿,以前陛下在,跟张居正吵的面红耳赤,甚至直呼其名都无所谓,因为陛下在,张居正不好因为这点口角之争的小事儿,就挟私报复。

  他是帝师,要以身作则的言传身教,陛下在月台上看着呢!

  但现在,皇帝不在月台上,这怎么反对张居正?这说话一个不小心,把张居正给开罪了,张居正真的收拾你,找谁说理去?

  陛下可是张居正的学生,论亲疏远近,张居正离陛下更近!

  “我没意见,我觉得把陛下请回来更重要!”王崇古十分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其他事儿根本不重要,请皇帝归位,把张居正摁住才重要。

  没了陛下坐镇,臣子们心里多少有点慌。

  “那就这么办了。”张居正再环视一周,没人反对,就把吏员委培这件事,给过了会形成了决议。

  五月初七这场廷议,对于所有人廷臣而言,时间显得格外的漫长,因为所有人都多了几分小心,但其实这次的廷议效率极快,大部分都是张居正在说,其他人不太敢反驳。

  等到廷议结束的时候,廷臣们清楚的意识到,是陛下的英明压制了张居正的威权。

  “王次辅啊,你快把陛下请回来吧,这廷议开的,我心里直发毛。”陆光祖下了朝,专门拉住了王崇古说道:“可不能这样了,五月的天,比寒冬腊月还冷。”

  陆光祖在廷议时,几次想开口,最终还是没敢说出来,没了皇帝压制的张居正,多少有点可怕。

  这做明公做出了反贼的感觉,反贼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这皇帝不在的廷议,大有这种架势。

  王崇古有些感慨的说道:“人呢,很容易这样啊,习惯了,就会当成理所应当本该如此,人呢,失去了才知道,原来这些理所当然,如此来之不易。”

  “我去通和宫。”

  “王次辅一定把陛下请回来。”陆光祖再次郑重拜托,自从做了明公,陆光祖就没这么胆战心惊过。

  张居正和王崇古坐着冒着白烟的小火车,从文华殿出发去了通和宫,一刻钟后,小火车稳稳当当的停下。

  虽然已经坐了很多次,但每次乘坐,张居正都感觉神奇,每一次汽笛长鸣,仿佛在说,万历维新在生产力巨大进步的前提下,一定可以成功。

  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改变,生产关系改变反哺生产力的发展,张居正对大明未来的信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坚定。

  “二位请回吧,陛下今天不见客,在后宫陪孩子呢。”冯保将两位辅臣拦了下来,摇头说道:“除了操阅军马,陛下今日不见大臣。”

  冯保的意思很明确了,除了军机大事,其他一概不议,除非是大明军在朝鲜大溃败了,否则皇帝今日休息。

  陛下很忙,没有功夫陪孩子,今天难得休息一次。

  “臣等遵旨。”张居正和王崇古面面相觑,只好对着御书房行礼,他们俩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就只能选择离开了。

  汽笛声响起,小火车开动,车厢里还算安静,只有曲轴拉动车轮向前的噪音,还有午时的阳光洒在车厢里。

  王崇古看着窗外愣愣的说道:“元辅,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怎么办?我哪里知道怎么办!”

  “九龙大学堂只有京师大学堂理工学院建好了,其他还没开始建呢,我觉得有点操之过急,但制度嘛,不能等学堂都修好了再制定,要不然怎么招募学子呢?”

  “也没人在奏疏里提及过扩大特赐恩科进士的范围,难道是海总宪给陛下建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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