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谦西直门这么一拦,拦下了一鼓作气,匠人们没有第一时间冲击,就不会做出更加激进的举动了。
另外一方面,朱翊钧在等,等贱儒们的反应,这些惹出事儿的家伙,敢不敢带着家丁、奴仆,挑唆京师百姓,和匠人们对冲。
这些掌控了喉舌的家伙,可是忽悠了不少京师百姓,因为霾灾的缘故,有相当一部分的京师百姓,对匠人们的印象很差,在这些京师百姓的眼里,霾灾就是因为西山煤局的存在才出现的。
朱翊钧也没等到,这些个犯贱的贱儒,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丝毫不敢乱动。
戚继光带领军兵入城维持基本秩序,凌云翼、赵梦佑带着缇骑们抓人,送往西直门外,一切都有条不紊,为了防止案犯走脱,凌云翼征用了西直门外抽分局衙门做了临时监狱,关押了案犯。
刑部带着人去了西直门外,搭建了公审大刑台。
通和宫御书房,就只剩下了张居正和皇帝二人。
“先生,觉得朕做的过分吗?挑唆匠人下山。”朱翊钧见人都走了,连叶向高都被赶走了,才对着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冯保、张宏这些宦官在,才开口说道:“陛下,臣觉得不过分,王谦也不该去的,有些事儿,总归是要闹的,现在闹一闹,也省的日后闹了。”
没有外人的时候,张居正的表态和之前又有所不同,他作为皇帝的恩师,其实早就猜到了皇帝要干什么,他的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这些虫豸背后,都是兼并田主,都是万历维新的敌人,万历维新千头万绪,总结而言就一句话,天下困于兼并。
维新这个词,有些高端大气,通俗些讲,就是在生产资料再分配上做文章。
“有些话,有大臣们在,臣不太方便讲,无论如何,王崇古这身后名要守住。”
“哪怕是臣日后被千人骂,万人唾弃,也要保住王崇古的身后名,王崇古虽然奸猾了些,但他捣鼓出来的官厂制,真的很厉害,这是他的大道之行。”张居正见没别人了,也不装了,摊牌了,他是保王派。
如果日后皇帝陛下,必须要在王崇古身后名和张居正身后名里选一个,张居正希望皇帝选王崇古。
官厂是皇帝的,是朝廷的,更是大明的,也是公有的,不是王崇古一家的私产。
公有的,这一点格外重要,这才是士大夫们拼死也要毁掉王崇古身后名的真正原因,官厂,是一种公有制经济的雏形,这和田主们想要的田契万代传,绝对私有制经济,形成了根本上的冲突。
“太傅啊,朕又想到了永乐官厂旧事,朕当时还奇怪,侵占不了就毁了,这简直是太怪了,损人不利己也要干?先生此言,朕受益匪浅。”朱翊钧仔细思索了下,发现张居正讲的很有道理。
永乐年间的官厂,因为张太皇太后的懿旨说不得变卖祖宗遗泽,没人敢卖,最后船只、造船厂,全都慢慢腐朽了,得不到也要毁掉,为哪般?为了阻止公有制经济的出现。
“如果是先生来做,会怎么办?”朱翊钧有些好奇,如果这件事,完全让张居正来办,他会怎么样。
“停灵西山煤局。”张居正也没隐瞒,他打算看看皇帝准备干啥,皇帝做得好,他就不说话保持沉默,皇帝做的略有欠缺,他就查漏补缺。
魏有山有威望,但魏有山哪有王崇古的好用。
“那还是朕来吧。”朱翊钧听到了张居正的说法,觉得张居正有些太激进了。
自己让魏有山去,已经很激进了,张居正居然让故去的王崇古亲自点燃这股怒火。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那王次辅的谥号,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谥号文成,经纬天地曰文,安民立政曰成,故曰文成。”张居正俯首说道,谥号他早就想好了,谥号、加官、风光大葬,就是张居正想出善后的办法。
不能只点火,不灭火。
“那就文成。”朱翊钧肯定了张居正的建议。
大明谥号文成的有刘伯温和王阳明。
第935章 大明的天,并非一直艳阳高照
张居正和皇帝的办法,其实殊途同归,只是张居正手腕更加狠辣、强硬,更加不留任何情面。
在他看来,王崇古身后名这个风波背后的真正矛盾,是私有制经济对公有制经济的全面绞杀。
如果皇帝让魏有山去挑起匠人心底的火气没有成功的话,停灵西山煤局,就成了兜底的办法。
这种全面绞杀,有许多原因。
朝廷掌控的煤焦钢铁烟草食盐等产业,掌握了物质的分配,可以说官厂的存在,是皇帝能够在各个方面能掀桌子的根本,比如面对天灾,如果弄到民怨沸反盈天,就执行军管配给。
这在过去,根本做不到,朝廷能够对地方予取予夺,就是因为掌握了这种物质的分配权力。
如果把大明看做一个人,煤炭、焦炭这些燃料,就是大明的血和肉,钢铁,就是大明的骨,驰道就是血脉和筋。
而烟草的利益之大,没有人能忽视,没有人不眼馋,朝廷的烟草,已经可以覆盖水师每年的支出了,而且增长速度极快,不出十年,可以覆盖大明所有军事支出。
其次就是王崇古建立的官厂制,是肉食者们的眼中刺,肉中钉,不仅仅是旧文化贵族,新兴资产阶级同样如此看待官厂。
因为官厂匠人的待遇实在是太好了。
民坊里的工匠,都以谋求进入官厂为人生的最终规划,想到西山煤局做个普通学徒,都是削尖了脑袋,挤破了头。
只要官厂存在一日,想要在商品经济下,建立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也就是把人变成奴隶,就是痴心妄想。
官厂的分配制度,官厂将利润向下分配了三成,这三成利润不仅仅是学堂、官舍、食堂,还有惠民药局。
只要这种分配还存在一天,肉食者们那一套感恩逻辑,就根本站不住脚。
无论是旧文化贵族还是新兴资产阶级,他们的本质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希望营造一种感恩文化,发几钱银子,就要成为匠人们的再生父母,让工匠们对他们感恩戴德,跪下磕头。
可是大家都是干一样的活儿,官厂匠人有学上,有病可以看,你这个民坊主,给这点银子,还要人跪下磕头叫爹?!
穷民苦力们是见识短,但他们又不傻,官厂的匠人们以厂为家,那是因为官厂给的真的很多,光是每年的开工银,都让民坊的匠人们羡慕的眼红。
你民坊主想要匠人跪下磕头,这开工银是不是同步一下?
除了物质分配、生产关系之外,就是肉食者们发现,自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匠人们正在慢慢取代他们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中的地位,而且是全面取代。
在以前,大明皇帝要动武,必须要问问士大夫们的意见,因为兵源、粮饷、军备、力役都要靠这些肉食者们去解决,皇帝就必须要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否则你什么都做不成。
但匠人提供了优质的兵源、提供了优质的军械,还提供了大量的力役,让物资高速周转。
在以前,高度封闭的小农经济里,能够提供需求的只有肉食者们,穷民苦力一家人有一条裤子,逢年过节扯个红色头绳,已经可以称之为门户了。
而现在,有了一个强劲的需求集体正在出现,并且取代旧地主们,那就是匠人集体。
就是在旧文化贵族们最擅长的文化领域,匠人们也正在快速取代他们的地位,丁亥学制的雏形是王崇古提出的匠人三级学堂,三级学堂不拘泥于儒学经典,而是分科治学。
这种治学方式,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都完完全全碾压了私塾。
比如蒙学堂,除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之外,算学更是人人过关。
格物博士程登吉专门编纂了一本《幼学琼林》,全文都是用对偶句写成,朗朗上口,便于诵读、记忆。
而里面的内容,包含了天文地理、岁时人文、文臣武将、人事饮食、疾病死丧等等,五花八门,可以说是幼儿版的百科全书。
这里面很多内容,是老学究们连听都没听过的内容。
而格物院格物博士沈星言,则是编写了一本《蒙求再编》,里面四言韵文,这本书讲的是历史,从伏羲开天、女娲补天开始,一直讲到了隆庆年间,每四个字一个故事,一共2800个字。
匠人学堂会分六年,把这700个故事讲完,这已经是精炼过的内容了,中国的历史确实源远流长。
受‘春秋之后无大义,史书唯记事耳’的风力舆论的影响,大明的贱儒们,大多数都不读史(165章详细解释了自朱程理学之后,为何读书人不读史的原因)。
也就是说,这些旧文化贵族们,在历史这块,连蒙学堂读完的小孩子都不如!小孩子都知道的历史故事,知道的历史教训,自诩士大夫的文化贵族却一无所知。
文化上的变化,造成了政治上的变化,匠户出身的举人、进士,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并且展示着自己的风采。
物质分配、生产关系和社会地位三个方面的原因,让崇尚所谓私有制经济的肉食者们,恨不得立刻马上把官厂给撕碎了,这也是王崇古身后事,闹出了如此大动静的根本原因。
但一切,都随着匠人下山戛然而止。
匠人爆发的力量固然让人胆寒,但最让人胆寒的就是皇帝陛下。
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皇帝把西直门的守军和校尉撤出了,城门大开!
“朕还是失算了,哎,就该让陈末把王谦锁在家里。”朱翊钧在张居正走后,仔细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计划,王谦这个意外,让匠人们的力量没有更加直接的表现出来。
除了魏有山这个格物博士之外,朱翊钧还委派了一群讲武学堂的庶弁将到了西山煤局,这种群体性事件,除了主心骨魏有山指明方向外,还要有人带领匠人们,找到那群畜生的位置。
这些庶弁将,就负责将匠人组织起来,朱翊钧又不是十岁的孩子了,做事没那么没谱,任由匠人无序暴动。
算无遗策的大明皇帝,唯一没想到,王谦敢去拦,这一拦,就只能让缇骑出马抓人了。
不过也还好,整体达成了皇帝的预期。
“陛下,大宗伯入宫来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大宗伯要致仕。”
“宣。”
沈鲤入门之后,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将奏疏放在了身前,俯首帖耳说道:“臣沈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此番面圣,特前来致仕,乞骸骨归乡,恳请陛下放归依亲。”
沈鲤是和海瑞齐名的骨鲠正臣,虽然继承了万士和投献路线,但不代表沈鲤失去了骨鲠的本色。
皇帝赐了王崇古文成的谥号,坚持不给王崇古谥号的沈鲤也没什么好说的,准备收拾下铺盖回家了。
“大宗伯免礼,起来说话。”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大宗伯没有和元辅聊过吗?这里面不是王崇古一个人的荣辱,而是官厂的兴衰。”
“王崇古不配。”沈鲤再拜,语气格外坚定,他思虑了下,才继续说道:“他贪墨宣大长城营造银,导致北虏入寇如入无人之境;他嫁女儿僭越使用金字;做京营总督军务,居然要把过往嫡系,都塞到京营来。”
“这三件事,绝不是受到了张四维这个逆贼的蛊惑,是他自己要做的,即便是王次辅还活着,他也要承认的事实。”
“不忠于大明万民,不忠于陛下,不忠于朝廷,逆举已彰,得陛下宽仁,侥幸为国效力,将功赎罪,已经是天幸。”
礼部要维持礼法的存在,忠这个字,要维持。
王崇古他不是不忠诚,是逆举已彰,这就是礼部如此坚持不给谥号的原因。
礼部没打算给王崇古扣个忠献恶心人,而是不给,王崇古做了这等事儿,已经是臭名昭著了,为了国事奔波,最后给个毁誉参半的评价,已经是礼部能够接受的底线了。
文成这个谥号,实在是太高了些。
“大宗伯起来说话。”朱翊钧斟酌了下,开口说道:“彼时主少国疑,各方蠢蠢欲动,可谓是风雨飘摇,连朕都被刺王杀驾,王景龙拿着长短两把刀,入了乾清宫。”
“大宗伯对当时的情况不甚了解,彼时并非此时。”
沈鲤的主考官是高拱,考中了进士沈鲤,应该去拜高拱为座师,但沈鲤根本看不惯晋党的做派,尤其是高拱包庇晋人,没有拜座师的同时,在隆庆五年,沈鲤对高拱庇佑晋党进行了连章弹劾。
在楚党晋党大决战的隆庆六年,沈鲤缺席了大决战,他的父母相继离世,沈鲤只能回乡丁忧,万历五年才回朝补了左赞善,万历九年成了礼部右侍郎。
沈鲤缺席了最动荡的时光,文字有时候又显得过于苍白无力,沈鲤未能亲身经历,就很难理解皇帝当时的决策了。
“臣遵旨。”沈鲤再拜站了起来,他没有执拗到顶撞皇帝的地步,而且皇帝给的理由,非常合理,他确实没有经历,不理解当时皇帝的决策。
按照传统士大夫的价值观,王崇古确实不配,但国势动荡的时候,又不能按着传统价值观去评判一个人的功过是非。
“陛下,臣斗胆,有疑虑,当初王次辅为何会幸免于难?”沈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皇帝的杀性有多重,沈鲤一清二楚,皇帝对逆党是零容忍。
南衙监斩,622家逆党,皇帝一个没留,全都杀了。
王崇古居然活了下来,而且王谦也活了下来,这父子二人,还获得了难以估量的圣眷,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大宗伯坐,朕跟大宗伯说些旁人不知道的事儿。”朱翊钧看了眼叶向高,张宏把叶向高带了出去,这下御书房里的话,就不会传出去了。
叶向高是真的不想走,但陛下不让他听,他只能离去。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大宗伯当时回乡丁忧,没在朝中,晋党盘大根深,当真是半朝晋党,现在没别人,朕就跟大宗伯说些实话吧。”
“不是王崇古反水,朕审判不了张四维。”
“王谦数次给张四维下毒,都没有药死张四维,朕也是知道这件事后,才确信,王崇古迷途知返了,才能,或者说才敢,去审判张四维的逆举,清算了一批晋党,否则,朕只能相忍为国,继续忍耐。”
冯保见陛下起了头,在御书房的书架上,找了半天,找到了当时缇骑发现的异常,张四维几次都侥幸躲过了不明来源的刺杀,后来张四维死了,这个案子,就没人在意了。
沈鲤看完了缇骑几份调查报告,直接瞳孔地震!
他真的是惊骇无比!
相比较王崇古怎么活下来这件事,皇帝怎么敢动手,能把张四维除掉,才是最大的悬案。
皇帝哪来的信心,对张四维进行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