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已经非常荣光了,做了那么多错事,还有皇帝亲自上门探看送别的荣幸。
显而易见,皇帝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定性,这次妥协了,到了张居正离世的时候,皇帝就会陷入无限的被动之中,论僭越这件事,摄政的张居正,可比王崇古更像是个奸臣,到时候,张居正的功过恐怕是零十开了。
所以,需要有人为王崇古说句公道话。
朝臣们不肯,就只能让工匠们为王崇古讲一讲这个公道。
王谦张开了双手,气喘吁吁,面色通红的拦在了所有的匠人面前,他的身后只有数十名缇骑跟随。
他听闻了消息,带着十几个家丁,跑到了西直门,西直门都是慌乱跑动的人,王谦逆流而上,用了全力,才挤到了西直门外,家丁走散了,或者干脆不敢到西直门前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情绪激动的匠人们,真的会用锤头锤烂所有人。
家丁不是缇骑,缇骑有皇命在身,必须要保护王谦的安全,除非有圣旨,否则谁都不能动王谦。
春天的风还是有些冷,再加上昨日下了点雨夹雪,更是寒风刺骨,王谦的衣服都被扯开了,有点斯文扫地,颇为狼狈。
但王谦很庆幸,自己赶到了,匠人们没有入城,那一切都好说。
“停下,停下。”王谦气喘吁吁的拦着匠人,不让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动乱了,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闹出了民乱,陛下要是调动了京营平叛,这些匠人都得死。
但王谦看到了西直门上一个校尉都没有,也就福至心灵,立刻就知道了皇帝所有的谋划。
皇帝不止一次表示过,他希望工匠们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联合起来,倒逼制度的改良。
比如为了争取劳动时间的减少踞坐索契、比如为了争取劳工权益自发罢工,比如在官厂连续亏损后,工匠们自发的占厂经营,比如没有了庇护之人后,自己保护自己。
这都是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皇帝不会调动京营平叛,而是让愤怒的匠人冲进京师去,让匠人们用锤头,为王崇古说句公道话。
西土城的匠人们,都认识王谦,山道上一万多的匠人,在不断的吆喝声中,慢慢的停了下来,王崇古是老王,王谦是小王,小王心善,每次去官厂,都会带一堆的东西慰问寡孤独废疾者。
在匠人心里,小王是个比老王更好的人。
“魏师傅。”王谦扫视了一圈,看到了这次动乱的主心骨,魏有山。
魏有山发明了水肥,获得过崇古进步奖,他以前是个西山窑民罢了,他脸上的皱纹和沟壑里,全是黑灰,手掌的掌纹和老茧也是黑的,写满了煤炭的痕迹。
魏有山走到了王谦面前,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王知府,有圣旨。”
魏有山现在是格物院的格物博士,常驻西山煤局,这次匠人下山,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他是奉了圣命。
皇帝在王崇古死后的第二天,就从格物院到了西山煤局,将京城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匠人们,而且还派了自己的弟子,四处和匠人们诉说,王崇古死后这些天,受的这些委屈。
之前的怒火已经积压在了匠人的心里,王崇古的身后名,真的很重要,那不是王崇古的身后名,那是官厂制度的兴衰。
这帮虫豸的目标非常明确,是把官厂折腾散架,通过风力舆论把官厂塑造成破铜烂铁,然后拼命的把这些破铜烂铁往兜里塞。
永乐年间住坐工匠,数个造船厂,围绕着海贸建立的官厂,都是这么消亡的,匠人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朝廷靠着官厂聚敛了太多太多的银子,王崇古若是真的被批倒了,工党就彻底倒了。
泥沙俱下,覆巢之下无完卵。
匠人们自然要考虑,以后,他们还能让孩子上工匠学堂,匠人们还能两个人做工,养活三个孩子吗?匠人们还能拿到开工银吗?
西山煤局大部分的匠人都识字,也明白一些道理。
昨日,崇古驰道的牌楼和石碑被砸坏,情绪立刻就被彻底点燃了,虫豸们要毁掉的绝非王崇古这个人,而是匠人们的幸福生活,如果不用锤头保护自己的生活,就会失去一切!
徐成楚也就是跑的快,跑的慢一点,锤头就砸下去了,愤怒的匠人,情绪很难很难被安抚。
“我知道我知道,但不能这么做,这么进了城,日后算起账来,官厂的匠人们,怕是要被清退一批人了,这对匠人们不利,不值当,真的不值当,听我的,回去都回去,我入宫去面圣。”王谦的气儿,终于喘匀了。
他也想明白了,无论如何,匠人都不能入城,他必须拦下。
哪怕是皇帝不调兵遣将平叛,事后,一定会有人要为这次的动乱负责,比如魏有山本人,就绝对逃不过朝廷的追查,这些个被吓成了惊弓之鸟的士大夫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惩治首恶。
“我是格物博士,怎么处置我,陛下说了算,所以我才这么做。”魏有山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
格物博士的地位极为特殊,律法基本管不到他们身上,大明言官根本弹劾不到格物博士头上,有什么事儿,都跟陛下说去吧!
衙役、校尉都无权抓捕格物博士,甚至连缇骑衙门查案,都要避免惊动格物博士。
魏有山主持了这次的动乱,这些士大夫拿他没有办法。
“额,好像也是。”王谦心里,魏有山就是官厂里的大师傅,但其实不是,这人有官身,而且是超然物外的那种五品格物博士。
到这里,王谦才彻底明白了皇帝的所有筹划,只能说,陛下这十七年的书,是真的不白读,多少有点阴狠了。
魏有山鼓噪民乱,言官弹劾,皇帝让言官拿出真凭实据来,案子查到魏有山的头上,就根本没法往下查了,要么查不到元凶,奏闻皇帝,被皇帝和稀泥;要么只能把案子交给缇骑去查。
到了镇抚司衙门手里,案子是什么样,全看圣意,缇骑一个拖字决,拖到无人在意,言官也无可奈何。
“但还是不能进去,不行,魏师傅自然无碍,可是他们呢?”王谦看着那上万人的匠人,手里拎着各种锤头、铁钎、铁棍打了个哆嗦说道:
“匠人入了城,谁都控制不了,到时候,必然是人仰马翻,万民又如何看待匠人?决计不可入城!”
人们对于失序,最为抵触,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因为乱世人是要被吃掉的,魏晋南北朝只有荒唐,没有美好,五代十国,只有暴力失控后,人肉成为了食物的荒诞。
匠人在这次动乱前,是个守序的集体,一旦进城,打造抢烧,就变成了失序的集体,就不被大明万民所容纳接受了。
王谦无论如何不能让匠人被世人所误解,甚至抛弃,万历维新,生产的重要性正在被重视,而掌控了生产本身的匠人,其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匠人的这次暴动,会打断这种社会地位提升的进程。
王谦仔细的讲述了这里面的逻辑,让魏有山带人回到官厂,等他的消息。
魏有山态度十分坚决的说道:“我倒是不在意,匠人们也不在意,王知府是读书人,想的长远,我们匠人都是些粗人,我们想不了那么长远!”
“我们只知道,没有王次辅,我们就是吃不饱饭,被人羞辱。”
“王次辅总是说,只是把我们当牛马使唤,从来不欠工钱,开设学堂,让我们读书识字明理,生了病还给看病,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看起来像是牛马,但我们匠人眼不瞎,耳不聋,王次辅拿我们当人看的。”
“这些士大夫忤逆圣意,一直拖着不给王次辅治丧。”
“我们不答应,你说的,我们都想过了,我们觉得值得,长远来看,没人会再小瞧匠人了!”
魏有山读了书,他是做事的人,他想了很多很多,最终决定站出来,无论如何,这件事今天必须要有个结果。
皇帝去探望了王次辅,王次辅病逝时,皇帝下了明旨,官厂都张榜公告了,皇帝要给王次辅风光大葬,要给王次辅美谥,还要位列功臣榜第三,是士大夫们拦着不让!
冤有头债有主,今天匠人们就是要入城看看,究竟怎么个事儿!
这就是陈末觉得王谦幼稚的原因,王谦总觉得万事好商量,总觉得不用付出流血牺牲,就能争取到这些权力,但陈末以他个人经历而言,想做任何事,都会死人,越大的事儿,死的人越多。
“王知府,起开吧,让我们过去。”魏有山看着城门,深吸口气说道:“踏进这道门,的确可能会死,但我们,还是要进去。”
王谦急的额头直冒汗,他思来想去,才伸手说道:“这样这样,你们在这里等着,不用回厂了,我去面圣,等我消息如何?”
“好呀。”魏有山答应了下来。
王谦气急败坏,魏有山在骗他,只要王谦让开城门口,魏有山就会带着人入城。
“魏师傅以前不骗人的。”王谦无奈,他走不了。
魏有山看着王谦,发觉这个托庇于自己父亲的大少爷,确实有些幼稚,有些道理,陛下说的再明白不过了。
唯自强,有新生。
王崇古带着匠人们翻了身,让匠人们活得像个人,王次辅在的时候,护着匠人像个人一样活着,王次辅走了,只能自己来守护。
如果匠人自己都不想像个人一样活着,谁又能帮他们?
现在因为王谦突然出现,匠人们卡在了西直门,动弹不得。
王谦不肯让,他还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将穷民苦力的匠人们,卷入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这是君子之恶,在这种滔天巨浪中,没有什么抗风险能力的匠人,下场通常会非常凄惨。
嘉靖二十一年,治好了嘉靖皇帝的大医官许绅,惊惧而死。
匠人们不肯退去,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讨到说法,但他们不能对王谦出手,否则匠人们和意图倒王的虫豸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整个大明京师唯一能一个人拦住匠人队伍的人,就是王谦。
甚至是缇骑、军兵出马,都容易激化问题。
“小王是个好孩子。”朱翊钧听到了缇骑奏闻,王谦低着头喘着粗气,伸着手臂,跟个老母鸡一样拦着匠人们,就是把一切因果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王谦的确不太擅长狗斗,但他有政治担当。
“王谦不想看到他父亲毕生心血毁于一旦,那是王次辅的骄傲和一生的荣耀。”凌云翼倒是看的很明白,王谦是在保护匠人。
匠人真的入城了,事后,西山煤局恐怕要拆改,甚至会消失,皇权、朝廷、士大夫们绝不会允许西山煤局继续存在了。
张居正也是看完了缇骑的塘报,由衷的说道:“王谦的德行从来没有问题,比王崇古好多了。”
作为元辅,张居正不喜欢王崇古,他很喜欢王谦,这是个好孩子,虽然有点幼稚,大树倒了,突然面对政治漩涡里的狂风骤雨,王谦把自己折腾的有点狼狈。
“朕本来想着,既然这些贱儒们,不肯接受匠人地位的缓慢提升,这股力量的缓慢释放,那就催化这股力量直接爆发出来,让贱儒们直观的感受到匠人的力量,也让匠人们知道自己拥有的力量。”朱翊钧坐在御案前,对着张居正、凌云翼、戚继光说出了自己的谋划。
匠人阶级要学会如何争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任人鱼肉,任人宰割。
这就是朱翊钧的全部谋划。
“陛下圣明。”凌云翼拱了拱手说道:“陛下,臣到两广、到山东、到河南、到朝鲜,一直主张,不死人,肉食者绝不会放下骨子里的傲慢!臣以为,让缇骑把王谦带回来,让匠人们入城来。”
“人教人,教不会,但事教人,一次就够了,不必饶舌!”
废那么多话作甚,直接物理意义上审判这些虫豸和贱儒,冲进城来,一窝蜂打死一群贱儒,就没人敢胡说八道了,日后也就没人再打官厂的主意了。
张居正无奈,这个凌云翼,还不如在朝鲜待着不回来!
已经闹到了这般地步,凌云翼还要继续扩大事态。
“万万不可。”张居正颇为诚恳的说道:“陛下,匠人负责生产,不应该把匠人卷入政治斗争中,这是圣人之仁。”
圣人之仁,不让穷民苦力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他们的抗风险能力太弱了,任何微风,都能让他们安稳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作为圣人,应该把斗争的范围,局限在朝堂之上。
“元辅啊,我在广州的时候,给你写信,就说你过于柔仁,这些个贱儒在闹什么?不就是闹人亡政息吗?他们要毁的是万历新政!闹到这个地步,杀就是了。”凌云翼看着张居正,他和张居正在这方面有着巨大分歧。
张居正这位万历维新的主导者,因为不够激进,被判定为了保守派。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这事儿,匠人们不能做,让缇骑做吧,就以选贡案余孽为由,让缇骑抓人吧,那些笔正,那些国子监监生、学正,翰林院的翰林、学士,让缇骑拿人就是。”
凌云翼想了想,没有再反驳,张居正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来,选贡案逆党余孽,是个很好的理由。
江南士大夫阶级看不了佃户、农户们翻身,这些攻讦王崇古的贱儒们,看不得匠人们翻身,性质完全相同。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把这些贱儒拿了,让他们自己和匠人们去说好了,缇骑拿人后,都送到西直门去,让匠人们评评理。”
“好,这样好!”凌云翼一听,眼前一亮说道:“陛下,臣带着缇骑去抓人,就这些上疏的贱儒,有一个算一个,都抓到西直门,让匠人们断断是非对错!”
符合陛下的朱批,谁惹出来的事儿,谁去平息,匠人们在西直门不肯走,让这些惹出事的贱儒们去安抚,安抚不了,被匠人们给锤死了,朝廷也没办法,法不责众,又不知道谁动的手。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陛下圣明。”张居正最终不再劝仁恕,总得有人流血来平复匠人已经愤怒的情绪,陛下这个办法,已经是折中之法了。
若不是王谦自己跑到西直门去,匠人这会儿已经进城了。
“戚帅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询问大将军的意见。
“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兵锋所向。”戚继光也没什么意见,他很少在国事上发表意见,陛下的命令就是一切。
戚继光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让军兵们动手,而不是匠人。
陛下手里的力量,一军、二工、三农,不分先后,这里面农桑负责粮草,工匠负责器械,工农都是生产,军队是武器。
调动军队才更加合理,而不是让匠人们自己闹,而是由军兵负责守护工农利益。
所以,在戚继光看来,陛下是个很宽仁的君王了,没有直接使用暴力,还不够宽仁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兵拿那么多银子,享受了这么多年圣恩,一秒六棍是逆贼身边只能站六个人。
朱翊钧还是等了半个时辰,才下命令让缇骑抓人,一方面,他在等西直门会不会有变故,万一王谦想明白了,让开了西直门,那就不用缇骑出动了,但最终没有什么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