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34节

  皇帝贸然动手,别说万历维新、皇位这些,燃眉之急是保命,刺王杀驾、大火焚宫,再来一次宫女勒颈也不是不可能。

  “首辅高拱、吏部大天官杨博、大司马谭纶、大司徒王国光、刑部尚书、总督京营兵务王崇古、总宪葛守礼,那时候礼部尚书陆树声是先生的人,陆树声看到朝中局势,立刻就投了晋党。”朱翊钧说起了当初,也是颇为唏嘘。

  那不是羞耻,是来时的路。

  皇帝敢在那个时候动手,是王崇古真的跳反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臣罪该万死。”沈鲤看完了案卷,了解了当初事情的全貌,赶忙下跪请罪。

  他这番致仕,他要弄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偏爱王崇古父子,根本就是在挑开皇帝的伤疤,看看陛下当初到底有多狼狈。

  确实非常狼狈,皇帝要弄个不在朝的臣子,都是千难万难,哪像现在,说杀谁,缇骑直接踹门。

  “免礼免礼。”朱翊钧示意沈鲤免礼,让冯保上了杯好茶,才继续说道:“王崇古父子,都是从龙之功,他们可能不忠于大明,不忠于朝廷,不忠于万民,但他们忠于朕。”

  “当时葛守礼致仕了,朝中缺杆跟先生分庭抗礼的大旗,王次辅明知不敌,还顶上来了。”

  “大宗伯还记得高启愚在南京做提学,主持乡试出的那道考题吗?《舜亦以命禹》。”

  电光火石之间,沈鲤完全明白了!

  张居正的确无意大位,但张居正当时在摄政!他不可能压得住下面所有人的心思,葛守礼扛起了尊主上威富之权的大旗,但葛守礼其实根本扛不住,他也斗不过张居正。

  在人心启疑的时候,王崇古明知不是张居正对手,但依旧做了次辅,扛起了这杆旗,虽然扛的非常艰难,但他还是做到了。

  “很长一段时间,王次辅都不在文渊阁坐班,也就后来先生归政了,王次辅才回到了文渊阁内。”朱翊钧补充了一个小细节,王崇古坐班。

  一个次辅,常年不在文渊阁,他还是次辅,是有些原因的,王崇古一方面在避让,另一方面,他在避嫌。

  沈鲤呆呆的思索了很久,如果那时候,万一,万分之一的概率,张居正和王崇古联起手来,皇帝还是皇帝吗?

  “所以啊,王崇古父子是从龙之臣。”朱翊钧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找了一番,拿起了一本没有发出去的圣旨,冯保看到那本圣旨,面色巨变,往前三步,挡住了沈鲤的视线,不停的对着皇帝摇头。

  朱翊钧让冯保让开,冯保一把抓住了那份圣旨,继续摇头,冯保有些急切的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你看你,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朱翊钧笑着说道:“朕都不在意了,你还如此在意。”

  “臣要烧了它,陛下不让。”冯保紧紧地抓住那份圣旨说道:“不能让人看到。”

  “行吧。”朱翊钧放手,看着那份圣旨,想了想说道:“你拿去烧了吧。”

  冯保立刻让小黄门取来了火盆,当着陛下和沈鲤的面儿,烧掉了那份圣旨,才重重的吐了口浊气,他额头、背上全都是汗,紧张的手都在抖,火柴划了数次,才点燃。

  圣旨燃尽,他倒了点水,搅拌着,才彻底安心。

  沈鲤呆滞的看着这一幕,愣愣的说道:“这圣旨上写的什么?”

  “大宗伯,有些事儿能问,有些事不能问!”冯保见沈鲤继续询问,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厉声训斥!

  “没什么,就是些陈年旧事。”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冯保不必如此激动。

  “臣不该问。”沈鲤知道,当初,还有他不该知道的秘密,这可能是皇帝如此坚持维护王崇古的原因。

  “其实圣旨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朕给先生…”朱翊钧看着冯保在那儿不停的搅,想要跟沈鲤分享下圣旨上的秘密。

  现在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道圣旨当初都没过司礼监。

  “陛下!”冯保面对皇帝时候,可不敢大声吼,声音有几分哀求。

  “朕不说不说,你看你。”朱翊钧伸出两只手,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说了。

  朱翊钧最终没有告诉沈鲤,圣旨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圣旨上的内容,确实不宜公开,连张居正都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皇帝曾经亲笔写过,要尊张居正为明摄宗的诏书。

  如果张居正是明摄宗,那朱翊钧这个皇帝是什么?明献帝?

  可当时的情况,就是那么个情况,王崇古很清楚的知道,皇帝为了大明再兴,真的什么都舍得,皇位罢了,给了!但恰恰就是皇帝越是什么都舍得,这皇位就越稳固。

  人世间这些事儿,总是如此的古怪且矛盾。

  王崇古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扛起了跟张居正打对台戏的大旗,这是对皇帝的忠。

  而且最后捣鼓出来了官厂,或者说公有制经济这个大道之行,终究是让皇帝度过了最危险的时间,成为了大明至高无上大皇帝。

  “如果大宗伯执意不给王次辅谥号,朕只能自己下旨了。”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起了最后的决策。

  除了最重要的、最狼狈的那个秘密没讲,剩下的全都讲了,如果这样还说服不了沈鲤,朱翊钧只能换个大宗伯了。

  “臣愧对陛下,不明旧事之复杂,在这里胡搅蛮缠,还请陛下恕罪。”沈鲤服软了。

  文正?给,加官?给,都可以给,皇帝的伤疤不能揭,该羞愧的是大明朝臣。

  沈鲤反对的理由简单,王崇古是个反贼,不能给美谥,但现在沈鲤看到了旧日迷雾的一角,不敢再多看了,王崇古不是个奸臣。

  “大宗伯也是为了国朝体统,何罪之有呢?既然大宗伯来了,那朕就和大宗伯细细说说当年。”朱翊钧没有怪罪沈鲤的意思,而是又和沈鲤聊了许久许久,把当年的事儿,仔细的梳理了一下,详细解释了王崇古在朝的作用。

  朱翊钧最后总结的说道:“王家屏做不了次辅,只能让凌部堂回来做次辅了。”

  凌云翼这个任命,看起来有些突然,但其实仔细想想,这就是必然。

  王崇古之后,朝中已然没人能和张居正分庭抗礼了。

  对于皇帝而言,张居正可以掌握朝堂多数权力,但张居正不能掌控朝堂全部,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也不是制衡的问题,是秩序的问题。

  “此番面圣,陛下训诫,臣谨记于心,臣告退。”沈鲤再拜,离开了通和宫御书房,他站在通和宫门前,回头看了眼,他还是被海量的信息,给砸的头晕目眩。

  皇帝陛下现在的确如日中天,但以前不是,以前大明这片天,阴云密布。

  至于那封烧毁圣旨上的内容,沈鲤已经有了猜测,他就是了解的信息不全面,又不是傻。

  “别搅了,一封空白圣旨,人都走了,还搅。”朱翊钧看着冯保还蹲在地上搅火盆,笑着骂了一句。

  “走了?”冯保抬头看了眼,确定沈鲤已经离开了通和宫的大门,才让小黄门把火盆收拾了。

  冯保是个影帝,从来都是,虽然没有提前排练,但皇帝一动,冯保立刻搭戏,冯保和朱翊钧联手,把沈鲤给演了。

  圣旨确实有过,但冯保早就把圣旨烧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有纸质存档?

  沈鲤确实是个骨鲠正臣,是个硬骨头。

  朱翊钧还年轻,他很喜欢这些硬骨头讲真话,而不是朝臣整天跟哄孩子一样,让皇帝以为大明真的鲜花锦簇。

  礼部快速响应,高启愚领了治丧的事儿,王崇古的风光大葬开始了。

  高启愚是之前礼部唯一一个要领治丧事的官员,他想立功,他想证明给张居正看,他当初就是一念之差,绝非是逆臣。

  他之前就上奏,别人不干,他来干,但皇帝没有恩准,因为礼部的部议没有通过治丧,现在礼部部议通过,政如流水,立刻开始了执行。

  凌云翼在杀人。

  刚回京的凌云翼就展现了他的暴戾,他不是王崇古那个事事都避开张居正的次辅,凌云翼是广东、山东、河南、朝鲜杀出来的狠人!

  凡是拒捕,一律以谋逆论罪,格杀勿论。

  缇骑上门,你还要拒捕,不是谋逆是什么!

  在朝鲜,总督衙门的政令,但凡是有人违背,第二天墩台远侯就破门了,讲个屁的中庸之道。

  一天时间,凌云翼逮捕了一百二十余名骂王崇古是司马懿的笔正、监生、学正和翰林院翰林、学士。

  拒捕的三个杂报社,被凌云翼直接轰开了大门,当天就死了数十人之多。

  用凌云翼的话说,南衙国子监是个魔窟,这北衙的国子监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非陛下有圣旨,把这北衙国子监给掀了,也不为过。

  凌云翼甚至觉得皇帝有些过于柔仁了,皇帝的明旨都敢违背,居然没有出动京营!

  “不是,这选贡案逆党余孽,不是个由头吗?怎么真的是选贡案的余波?”朱翊钧看着缇骑奏闻的几本案卷,大感惊奇。

  选贡案余孽就是个理由罢了,这本该是一场对不臣者的清算,就像当初,朱元璋要杀人,就把蓝玉案拿出来,把罪名扣上去。

  但缇骑查了半天,居然真的查到了选贡案逆党的身上。

  “凌次辅杀性太重了些,吓出来这帮蠢货。”冯保啧啧称奇。

  因为害怕凌云翼的刀子,有些蠢货反应过度,殊死反抗,反倒是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让凌云翼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个李世达是晋党吧,而且是王文成王次辅的嫡系,他居然是这次倒王风波的幕后黑手?人心是真的复杂。”朱翊钧面色可谓是五味杂陈。

  王崇古终究是错付了。

  案子有些偶然也有些必然,这案子,本来没有刑部右侍郎李世达的事儿,他在整个风波中,保持了沉默。

  但凌云翼带着缇骑封闭了九门,满城抓人,李世达立刻坐不住了,派了家丁要烧毁一些鸣玉坊的罪证,结果家丁被凌云翼给拿了。

  按照王崇古的谋划,李世达是王家屏的副手,但李世达根本不甘心做个副手,发动了对王家屏弹劾,掀起了倒王风浪。

第936章 杀生为护生,斩业亦斩人

  在绝大多数的朝臣眼里,大明的天一直是天大光,并无阴云,主少国疑的凶险,似乎在秩序的作用下,被彻底化解,皇帝在铁三角的保护下茁壮成长,并且成为了有担当的社稷之主,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皇帝的成长历程,符合士大夫们对君圣臣贤的最终幻想。

  幻想是幻想,现实是现实,这一路的凶险,朱翊钧一清二楚,在皇帝的视角里,王崇古、王谦都是从龙功臣。

  大明上一次主少国疑,是朱祁镇十岁登基,是大明江山整体秩序的彻底改变。

  只有当事人、亲历者,才清楚的知道当初的凶险。

  所以,当初的亲历者张居正,王崇古的最大政敌,在王崇古走后,选择了保护王崇古的身后名,他不仅没有带着张党落井下石,甚至准备停灵西山煤局,搞一波大的。

  如果张居正真的带着张党对王崇古落井下石,大明国朝就会陷入皇帝和元辅撕裂的境地,王崇古的灵柩会在家里停很久很久。

  至于皇帝和元辅撕裂、斗争,谁会获胜?没人知道,但大明一定会输。

  不是当事人、亲历者的沈鲤,还是觉得王崇古被皇帝如此尊重,王崇古他不配,朱翊钧没有怪罪沈鲤的意思,沈鲤对一些情况,知道的并不是那么的清楚。

  可是这个李世达就决计不能宽宥了。

  刑部右侍郎李世达,陕西泾阳人,嘉靖三十一年举人,三十五年进士,在很小的时候,李世达就已经有立场了,所有人都在传扬李世达天生颖异,少能读,日诵千言。

  这种少年天才,在十二岁时候就成了秀才,而且被提学使设立为高等。

  嘉靖二十五年,时任陕西按察副使的杨守谦听说了李世达的才名,礼邀至西安就学;石州太守,也就是知州胡有则,见到了李世达,和李世达成为了忘年交。

  从成长经历来看,李世达甚至比张居正这个天才少年还要天才,毕竟很小的时候,张居正还在田埂之间抓蚂蚱,而李世达已经成为了日诵千言的神童。

  不是李世达真的那么天才,只是李世达的家境好,他这个神童是人造奇迹罢了,杨守谦的礼邀、胡有则的忘年交,都是造势。

  十九岁举人,二十三岁进士,李世达踏入了官场后,这种造势,就没停过,无论他在哪里做官,临行前都会获得万民伞,声名远播。

  李世达就是这样一路顺风顺水的来到了大明权力中心,成为了可以参加文华殿廷议的廷臣。

  王崇古对李世达很好,李世达几次犯错,都是王崇古庇护,才不断的一路过关斩将,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向上爬。

  出身不好、没有名师的进士们做官,是三伏天过火焰山,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李世达的仕途,可以说是烟花三月下扬州,鲜花锦簇。

  万历十八年正月十八日,李世达锒铛入狱,本来李世达以为自己会和前几次一样逢凶化吉,但是他忘了,王崇古死了,朝中已经没有人庇佑他了。

  人一死,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遑论保护别人。

  二十三日,凌云翼出现在了北镇抚司衙门之前,师爷对镇抚司缇骑出示了官身火牌后,凌云翼龙行虎步的走入了镇抚司衙门,他这次是来提审李世达的。

  “这位次辅,杀性比前任次辅要重的多。”一个缇骑对着另外一个缇骑小声的嘀咕着,这缇骑看得出凌云翼的杀性,从眼神上看出来的。

  从战场尸体里滚出来的军兵,他们会把杀人当成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对于人命并不看重,人命在战场上,一天就几千条,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不像在大明腹地,出个人命官司,能热闹好久。

  凌云翼的眼神,根本掩饰不住这种对生命的不尊重,或者说杀气,尤其是听到倭寇消息的时候。

  “小声小声,凌次辅在朝鲜,下均田令,朝鲜田主不从,凌次辅只给了七天时间,不交田契者斩,杀的汉江水都红了几日!”

  “我的老天爷啊,真的假的?这朝鲜田主就没造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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