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05节

  “你是主谋,你被斩首,理所当然,凭什么拖上我!”

  张问达反而笑了起来,看着曹学成,眼神甚至有些怜悯,他摇头说道:“原来,你做坏事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张问达看了眼阳和门五凤楼皇帝的方向,有些愣愣的说道:“我和你不同啊,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你当初给我设套,引我入局的时候,也该想到这天的。”

  寒窗苦读十年功,金榜题名天下闻,张问达为了科举,把前半生都搭进去了,他考科举,考官,不是为了当个奸臣,他也有过雄心壮志,想着一朝登天子堂,为苍生,为黎庶。

  张问达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绝路,而这一切的开端,是在杭州府墨涟轩的宴请上。

  曹学成用尽了手段,收买了张问达的师爷,安排了这一次私下会面的酒局,这就是不归路的起点。

  “我是很后悔啊,朝廷三令五申,不让宴请,看起来是管得宽了些,但何尝不是在保护我们呢?”张问达叹了口气,对着身边的缇骑说道:“走吧,送我上路吧。”

  张问达是真的知道改悔了,但曹学成显然不是,依旧是张牙舞爪,嘟嘟囔囔要说什么,却被缇骑塞住了嘴巴。

  行刑开始了。

  每次人头落地,都会爆发出了惊人的欢呼声。

  围观的百姓,并不是看到大官、大富大贵之人被斩首就欢腾,围观百姓深切的知道他们犯下的罪行,杭州府衙门张榜公告月余时间,案犯的累累罪行已经公示的十分清楚了。

  百姓们的确是眼皮子浅,如果不是张榜公告,他们真的不太清楚自己所受的迫害,究竟来自于何方,眼皮子浅,见识少,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一杆秤,没有是非对错。

  斩首示众终于结束,大明皇帝下旨将尸首全部悬挂于阳和门,曝尸十日,以收威吓之效。

  大医官陈实功认为有瘟疫的危险,请求皇帝陛下拖出谯楼的大栅栏围上,防止人靠近,沾染瘟疫,朱翊钧欣然应允。

  选贡案和宁波市舶司窝案,在皇帝威罚之中落下帷幕,朱翊钧仍然住在西湖别苑,因为缇骑还在抄家,并且押送流放犯人,流放金池总督府。

  朱翊钧在杭州逗留的这段时间,也不是闲着没事干,而是亲自去调研了下浙江支柱产业之一,茶园。

  历时七日的调研,让朱翊钧大动肝火,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因为茶园采茶女工的生活,非常的困苦。

  二十个女工,在采茶季节,会挤在七尺宽、十二尺深的格子铺里,哪怕是这些逼仄的格子铺,也是临时搭建的,并不能遮风挡雨,二十人共用大通铺,杂物堆积如山。

  即便如此,在采茶高峰期的时候,也有女工,因为没有床位,要睡在走廊。

  住的差,吃的也差,就是清水面,采茶也是个重劳力的活儿,一碗清水面,根本不能饱腹。

  前陕西总督石茂华、沈一贯,都曾经跟朱翊钧讲过陕西人会善待甘肃来的麦客。

  和雁行人一样,麦客就是甘肃人到了关中麦子成熟的季节,入关做工,甘肃人觉得陕西的地主厚道,油泼面、臊子面,炒菜,锅盔都会有,甚至一些个孩子,每到麦客来的时候,才能蹭上一顿好吃的。

  朱翊钧伪装成了黄公子,四处走访,这些女工,过得比麦客要苦。

  陕甘绥已经是非常非常穷的地方了,浙江如此富裕,都是苦力,过得反而更加辛苦!

  但是在走访期间,这些采茶女工,比朱翊钧想象的要积极、乐观,倒是擅长苦中作乐。

  “云南、广西,让安南人砍甘蔗,都知道中午给块肉!放点油!油盐都没有,哪来的力气干活!”朱翊钧气冲冲的回到了西湖别苑,对着冯保大声的说道:“去把侯于赵、阎士选给朕叫来!”

  “这事儿朕也让缇骑调查清楚了,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现象!”

  “还田结束了,浙江生产关系要转变,商品经济要形成,内需市场要建立,这三件事,都是要围绕着保证劳动者权益去进行,马虎不得。”

  天下事素来如此,解决了一个矛盾,就会有新的矛盾冒出来去解决。

第915章 黄浦江行宫

  张问达的案子落下了帷幕,虽然情况不同,但他其实和范应期的经历是有极大的相似性,都是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不归路,范应期给自己判了一个无期,张问达弄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如张问达临死前说的那样,朝廷不让宴请,有的时候,的确是在保护官僚自身。

  朝廷不让宴请,其实给了官吏们一个很合理的拒绝理由,为官一方,一些人情往来是绝对无法避免的,但朝廷大棒高悬,就可以完全合理的拒绝了。

  有什么意见,就跟陛下说去吧。

  当官要面对很多的诱惑,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就连侯于赵都被临安吴氏用宿妓这招给阴了,但侯于赵快速判定立场,处置了吴氏,没有越陷越深。

  被宣见的侯于赵、阎士选,当真是大眼瞪小眼,他们甚至不太清楚陛下为何大动肝火,宣见他们觐见的宦官,也是一言不发,不肯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

  侯于赵和阎士选入西湖行宫御书房见礼之后,拿到了皇帝本人微服私访的文册。

  文册两卷,上面详细的记录了皇帝陛下对杭州独松关茶山的调研经过,茶树种类、茶树年龄、茶叶产量、炒茶工数量、采茶女数量、生活环境等等。

  侯于赵和阎士选看完之后,面面相觑,二人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等罪该万死。”

  记录十分周详,前面的记录,陛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喜悦,茶叶是浙江、福建的支柱产业之一,是大明世界性商品之一,拥有极高的附加值,仅仅浙江一地,就有八万户的茶农。

  茶叶生意滋润着浙江福建的万民。

  皇帝字里行间的喜悦,随着谈到了佃流氓力的待遇时,立刻变成了愤怒,侯于赵和阎士选,看了许久许久,才从数万字的调研记录里,看出了吃人两个字。

  “起来说话。”朱翊钧的愤怒不是对侯于赵和阎士选,而是对于浙江地面这些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

  其实朱翊钧很清楚的知道,大明万历维新没有过去多久,封建帝制之下,这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废除贱奴籍制也才过去仅仅八年,哪有那么快在大明的土地上,形成那么强的普遍共识。

  临安吴氏的吴尚文说:

  我打小就吃带血的米,我家是临安坐地虎,我爷爷最喜欢活埋不交租、不还钱的佃户,我爹手里养着伙地痞土匪,谁不听话就直接冲进家门打砸抢,男的杀了,女的拉回寨里!

  这就是封建地主的做派,而且吴尚文爷爷和父亲,纵横临安县四十余年,没有一个人敢管,能管。

  大明刚刚结束了贱奴籍制八年,还田令执行了四年,佃流氓力的待遇差,朱翊钧其实完全可以理解,时代使然,但是他看到之后,依旧非常的愤怒。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都说这富长良心,朕倒是一点没看出来,这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在短短四年时间里,浙江茶农的数量,就少了四分之一,只有六万户了,朕不让兼并田土,他们就去兼并茶田?这里面尤其是宁波、绍兴、金华三府最为严重。”

  “杭州府独松关茶山还好些,但也有了兼并的趋势,必须要遏制兼并之风。”

  朱翊钧关切的第一个问题,浙江茶农数量锐减,其中宁波五千户、绍兴七千户、金华七千户,足足少了两万户的茶农,这代表着浙江还田令执行,已经出现了反复。

  在朱翊钧的调研中,他发现,越大的茶园,待遇就越差,反倒是小茶农招的采茶女,都是一起吃饭,主家吃什么,采茶女就吃什么。

  而茶农数量锐减的三府,都是知府衙门出了问题,知府衙门无法正常履行自己的职能,兼并就会愈演愈烈。

  “陛下,臣之过也。”侯于赵没有狡辩,还田出了问题,他其实可以推诿到张问达这些知府欺上瞒下之上,反正张问达已经死了,重灾区也是出问题的三府;他也可以推诿到他执行还田,主要是田土,而不是茶田。

  但侯于赵没有推诿,他拒绝了升转,要留在浙江,防的就是这种反复!

  朱翊钧摆手说道:“要严密防止还乡匪团的诞生,同样,也要防止还田的田土,以各种手段回到这些富商巨贾手中。”

  “第二个问题,采茶女主要是集中在春茶之中,夏茶和秋茶,数量少,基本用不到采茶女。”

  “这采春茶,一天要做六个时辰,是真的披星戴月,说是采一斤茶五文钱,一天采五斤,也不过二十五文,采五斤已经是手很快的了。”

  “就是这五斤茶,朕就不止一次听到采茶女说:东家说话不算话,说好的一斤,到了算钱的时候,秤还有问题,秤有问题也就罢了,还不给工钱,拖延数日数十日皆有。”

  “春天还很冷,浙江多雨,这一下雨,还不让下山,非要逼着采茶女继续采茶,他们自己站在岸上,待在车里、伞下,还要喝骂采茶女懒的很,活该穷困。”

  “住的差、吃的差、不给结钱、变着花样的降低工钱、没有任何劳动保障,还要羞辱人,这就是富长良心吗?”

  这里面最过分的一家,也就那么一家,要给茶叶算干重,算干重等于白干,并且根本没法计算,以至于压根找不到采茶女去他家的茶园。

  采茶就那两个月的时间,导致这种规矩,其实根本没有成功,属于是肉食者的一厢情愿。

  阎士选俯首说道:“臣之过,教化失范。”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起初以为,有些经纪买办从中作祟,朕不止一次听闻过这种事,有些个经纪买办,两头吃,两头拿,那头拿东家的,这头拿穷民苦力,朕让缇骑去查了。”

  “确实是经纪买办,但这些个经纪买办,都是相邻几家茶庄的富商联合办的牙行,也就是说这些经纪买办都是他们自己的。”

  “朕也以为是个别的情况,正好被朕给撞见了,就让缇骑四处走访询问,发现大茶园,几乎都是如此。”

  朱翊钧的调研,可不是走马观花、管中窥豹,他考虑到了几乎所有的情况,这种现象不是牙行的经纪买办把利润克扣了下来,也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的现象。

  有一定规模的茶园,都是极尽所能的向下苛责。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张问达已经死了,但他有个观点,那就是因为分配不公,导致总需求跟不上总供应,最终导致供应相对需求剩余的现象,最终导致了经济潮汐,他的这个观点,朕以为极好。”

  “就这么个分配方式,兼并那么多的茶田,又有何用?夷人喝的了那么多茶吗?怎么,让茶叶堆在仓库里发霉发臭不成?”

  “浙江完成了还田之后,接下来重点就是生产关系转变、形成商品经济和内需市场要建立,这三件头等大事,都要围绕着向下分配去进行。”

  张问达和王崇古问答里,有个让人绝望的悖论。

  在经济下行周期里,如果所有的肉食者们,肯加大利润向下分配的比例,从向下分配一成,到向下分配三成,就可以顺利过冬。

  总需求仍然小于总供应,但可以维持在生死线之上,不至于在经济下行的周期里灭亡。

  如果肉食者继续加大比例,肯从三成加到五成,总需求就会逐渐增加,最终达到和总供应几乎平齐的地步,这个时候工坊完全不必担心是否能够挺过寒冬的问题。

  如果肯继续加大比例,向下分配高于七成以上,经济下行周期会立刻结束,总需求的旺盛,会让所有人走出泥潭。

  可是,在落潮的博弈里,人们从来没有一次选择过共赢,全都是玉石俱焚。

  肉食者们会不断的裁员降本增效、降低劳动报酬、减少供应拉高价格,想方设法的收回成本,最终因为总需求的彻底萎靡,往往既不能盈利,也无法收回成本。

  进入凛冬后,只有死了足够多的人,才会结束凛冬,只要死不够,就会一直凛冬。

  某种意义上,这是经济上的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所以要做好向下分配,朕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四个织娘,宁愿吊死在南京织造院门前,也不肯活着了。”朱翊钧把张问达的这个悖论,告诉了侯于赵和阎士选。

  他又想到了南京织造门前死去四位娼妓出身的织娘。

  或许这些织娘临死的时候,不是憎恨官厂对她们关上了大门,而是对世界彻底绝望。

  官厂向下分配三成,这三成的利润甚至可以营造官办学堂、保障抚恤、营造官舍,让人活的像个人,但民坊向下分配,甚至连一成都不到。

  “臣谨遵陛下圣诲。”侯于赵再俯首,还田已经结束,即便是没有陛下这次临时起意的微服私访,他也会将目光聚焦在这些地方。

  “朕信二位爱卿才能,浙江事都交给二位了。”朱翊钧叫他们来,不是问责,而是给他们布置任务。

  问题存在,就要想方设法的改变,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装作没看到,没听到,摇摆身体假装大明还在前进这种事,朱翊钧做不出来。

  万历十七年八月底,大明皇帝再次从杭州出发,北上向着松江府而去,抵达了南巡的最后一站。

  朱翊钧是坐着升平七号拉动的蒸汽火车前往松江府,只用了一日就抵达了苏州,在苏州停留了两日后,再次出发,抵达了松江府。

  苏杭已经足够繁华了,但到了松江府,朱翊钧才意识到,万历维新真的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从度数旁通量化去讨论松江府的繁华,松江府一府的商税等于陕西、山西、绥远、甘肃四地的商税总和,而松江府出产的棉布,占据了大明全部棉布的四成甚至是更多。

  松江府已经完成了商品经济蜕变,甚至完成了内需市场的建设。

  驰道上的火车川流不息,带着货物往返于上海县和新港之间,沿河、沿路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工坊,南京引以为傲的制造局机械工坊,就只有三个车间,可是在上海县,光是官办的机械工坊,就有三十七间全机械工坊,民坊也有十二间之多。

  这一数量甚至超过了北衙。

  朱翊钧的行宫没有设立在松江府府治的华亭县,而是设立在了上海县,因为经济、工坊、贸易、学政等等重心,已经完全转向了上海县。

  这是地理位置决定的。

  “这上海县建的行宫,未免有些过于富丽堂皇了一些。”朱翊钧站在行宫之前,没有进去,在寸土寸金的黄浦江畔,在黄浦江大桥旁边,姚光启给大明皇帝营造了一间占地四百亩的豪奢行宫。

  要知道大明北衙皇宫总共才1080亩,上海县行宫的形制几乎和北衙一模一样,只不过小了很多,这个行宫有院落40多座,房屋480余座,共有4000多间房,并且拥有完整的六部衙门。

  “那也得建,这个廷议已经廷议过六次了,贵是贵了点,但值得。”张居正站在皇帝身边,低声说道。

  之所以要多次廷议,是因为行宫在不断的扩建。

  承天门的五凤楼上,金色的琉璃瓦,一尘不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五凤楼上,数十盏汽灯悬挂于屋檐之下,在行宫的左侧立有近三十丈高的正衙钟鼓楼,正值小时辰上午十点,自鸣的钟鼓楼的钟声响彻全城。

  这座行宫修建了整整八年,从万历九年开始,由松江府奏闻朝廷开始营造,到万历十七年初,正式落成,花费白银四百八十万银之巨。

  而且今年申时行、松江巡抚李乐年初奏闻,还要扩建,最终被廷议所否决,否则会更大。

  在最开始报闻朝廷的时候,行宫,只有四十亩,后来越修越大,院落越来越多,甚至没能赶上皇帝上一次的南巡入住。

  行宫整体分为了皇帝起居的后宫十二院,皇帝处置公务的御书房四院,召开朝会廷议的文化殿两院,以及六部衙门,职能十分齐全。

首节 上一节 1105/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