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04节

  朝廷养得起吗?

  官厂,有直接隶属于朝廷的官厂,有隶属于布政司的官厂,有隶属于府州县的官厂,甚至隶属于县衙的铁冶所,朝廷哪来的银子养着这么多的食利者?

  大明能养十万京营,十六万的水师,已经是极限了。

  张问达的话,王崇古作为工党党魁,当然听得明白,生产力的增长跟不上不事生产食利者增长速度,陛下、朝廷养不起这么多的食利者,那就不能容忍官厂持续亏损,自然就要允许官厂关门歇业,让住坐工匠由匠籍转为民籍。

  只要遵循优胜劣汰,就会有人趁机投机取巧,从中上下其手。

  今天宁波府、绍兴府、金华府三家官方被侵吞,明天只会更多。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王崇古又顿了一下龙头拐杖,有些无奈。

  其实,极限自由派也要面对这个问题,在物质不够丰富的时候,尚且需要劳动力出卖劳动,生产足够的物质,就需要对劳动者分配,让他们安心劳动;

  可是在物质极度丰富的情况下,就可以不用对劳动者分配了,一心一意的搞封建和人身压迫就够了。

  手工工坊和机械工坊,对利润的分配就有所不同,很多织娘、织工对于那些咆哮的蒸汽机,由衷的恐惧,机械越多,恐怕织娘和织工的营生只会越来越难做。

  一台升平七号蒸汽机能顶得上三百名织工、织娘,这怎么不让他们恐惧。

  “就像是没有地狱的传说,那些传教士,还怎么兜售恐惧,吸纳教徒呢?所以朝廷要允许官厂关门的,基于这种恐惧,会倒逼官厂自我革故鼎新,自我清汰代谢。”

  “人不患寡患不均,我这官厂拼命干赚了钱要上贡到国帑内帑,然后朝廷发国帑内帑养一群懒汉,时日一久,这赚钱的官厂就不会赚钱了。”

  “就是按着矛盾说的纲常去思考,官厂有赚一定有赔,朝廷不是无所不能,这优胜劣汰,就是颠不破的真理。”张问达重重的叹了口气。

  王崇古眉头紧蹙的说道:“你讲的很对,要允许官厂关门歇业,但这就是你偷陛下东西的理由吗?恐怕不行。”

  “是不是觉得我在为自己的罪行辩解?不是这样的。”张问达的面色有些轻松的说道:“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而已,被抓了,反而踏实等死,刀没落下的时候,才是最煎熬的。”

  “现在,我只需要等死就行了。”

  “我就是巧舌如簧,陛下还能不杀我?显然不能,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在大明,连皇帝都不能例外,世宗皇帝的手段,已经是权术的巅峰,临到了,还被海瑞臭骂了一顿,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这经济如同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的时候。”张问达看王崇古不说话,就自顾自的说起了自己对经济的理解。

  “哦?”王崇古坐直了身子说道:“这个涨潮、落潮的说法,详细说说。”

  张问达思索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在我看来,就是社会总负债在增加的时候,就是涨潮,这个时候,放眼望去,全都是机会,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乘风而起。”

  “可到了还钱,也就是社会总体负债不再增长,要降低,要还债,要化债的时候,就是落潮,这个时候,放眼望去,可谓是白骨皑皑,尸横遍野。”

  “总负债是不可能一直增加的,负债就是寅吃卯粮,寅年吃了卯年的粮食,那到了卯年,你就一定要饿肚子,这里面最大的衡量指标,就是利息。”

  “一旦利息开始下行,就开始落潮,这个时候,不满的情绪就会如同野草一样丛生,朝廷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也是逆势而为,很难有什么成效。”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是也。”

  张问达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不是恩荫官,他这种人,坏是坏,不是蠢,他是一步一坎儿越龙门,才考中了进士,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他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也有自己的思考。

  究竟要用什么去衡量经济上行和下行,用利息多寡去衡量就足够了。

  当钱庄的利息高的时候,说明哪哪都是机会,哪哪都缺钱,经济一片的火热;

  当钱庄利息开始降低,就进入了下行周期,猫着过冬才是上策中的上策。

  张问达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冰冷说道:“这涨潮退潮,终归是有一批鱼要死在沙滩上,经济的上行下行必然伴随着不破不立,但有些鱼明明已经搁浅了,还要蹦跶,不肯去死,这个时候就得有人帮他们去死。”

  “因为他们不肯甘心赴死,就会死更多的人,甚至是危及江山社稷,历代王朝更替,亦是如此。”

  “陛下不惜名,嗜杀人,其实很好。”

  “总需求和总供应是有根本矛盾的,因为分配是不可能公平的。”

  “肉食者为了利润,会盲目无限制的扩产,而分配不公,让广大劳动者可支付的需求,跟不上这种扩产的速度,最终导致总供应相对总需求过剩。”

  “在下行周期,这种现象尤为的明显,这个时候,朝廷就要动手杀人,杀一批该死却不肯甘心去死的人,清汰一批民坊和官厂,走过下行周期。”

  “你这歪理倒是有几分道理。”王崇古倒是对张问达说的这些,有些认可。

  张问达用涨潮和落潮去描述经济的上行和下行,用利息的高低为标准去衡量,并且用矛盾说,去分析了为何会出现涨潮落潮这种现象。

  分配是无法做到绝对公平,总供应和总需求会失衡,就会爆发危机。

  解决危机的办法,只有杀人和破产。

  张问达看着王崇古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这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我还真琢磨出了一个办法,应对这种情况。”

  “哦?”王崇古有些好奇的说道:“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张问达立刻说道:“王次辅,这官厂就一定要官衙自己经营吗?官厂有自己的毛病,民坊也有自己的毛病,我们是不是可以取长补短呢?”

  “我有的时候在想,朝廷做大东家,最少占比60%以上,剩下的交给民坊,民坊的大掌柜们,负责实际的经营。”

  “朝廷主管衙门,就只考成利润,没有获得利润,甚至损失本金,朝廷就要介入稽查,一旦这官民联营的工坊有了问题,朝廷也可以以凌驾一切之上的姿态,介入其中详细稽查,对问题进行纠正。”

  “介入纠正之后,再抽身而去,让大掌柜们继续经营。”

  “就像你和你的女婿曹学成那样?”王崇古先是嗤笑了一声,本来他对张问达的法子有些嗤之以鼻,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张问达这番话里的重点,考成。

  考成二字,考成和升转息息相关,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大明官选官这个阶级,真的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曹学成还是很有本事的。”张问达无奈的说道:“他千辛万苦求娶了我家女儿,娶到手了,反倒是,整日里跟前妻不清不楚,哎。”

  王崇古有些惊讶的问道:“你知道曹学成杀妻之事?是之前就知道,还是入狱后才听闻?”

  “他动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张问达倒是坦然,曹学成干这种事,瞒得住百姓,瞒不住他这个知府老丈人。

  都不用张问达亲自盯着,曹学成让宁波府平事,宁波府也是看在他张问达的面子上,才帮的忙。

  张问达的女儿,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蛮横,而是知道了曹学成和前妻厮混,才开始变得越发的刁蛮,最后夫妻连貌合神离的表面夫妻,都很难维持了。

  “你明知道这是条不归路,为何还要走呢?”王崇古有些想明白,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了吗?银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王崇古是个很惜命的人,他可以舍弃银子,换自己活下去。

  张问达一摊手摇头说道:“我之前也不知道是不归路,走着走着,才突然发现已经没了退路。”

  不是谁都能看得清楚脚下的路,通向了何方,幡然醒悟时候,其实已经晚了。

  “你死罪难逃,但陛下宽仁,会把你的家人流放到金池总督府,你也不必担心老母亲和妻子,这金池缺人缺的厉害。”王崇古站了起来,结束了这次的审问。

  “大小金池,真的有金矿,我听说那边还有良田万顷,可是真的?”张问达还是问出了自己关切的问题。有田,人才能好好活,毕竟金子不能充饥。

  王崇古摇头说道:“良田万顷?不不不,是良田百万顷。”

  “如此,那就谢过王次辅了。”张问达听闻此言,才郑重的拜了下,送别了王崇古。

  王崇古和张问达在牢狱之中的问答,很快就呈送到了御前,朱翊钧看完了整本案卷,面色变了变,重重的叹了口气。

  “陛下,这张问达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才华,但决计不可宽宥,否则这吏治必然崩坏。”冯保看陛下的神情,就知道陛下在可惜张问达的才华。

  “不是,朕没打算宽宥他,他都偷到朕这里了,朕要是宽宥他,日后都得偷到朕这里,死罪不赦。”朱翊钧十分明确的回答了冯保的顾虑,可惜归可惜,但张问达该死是真的该死。

  朱翊钧对于杀人二字,从未手软过。

  “朕就是想起了刘汉儒,就是那个把三都澳私市经营的堪比月港市舶司的刘汉儒,可惜了。”朱翊钧又想起了刘汉儒来,这个循吏,不走捷径,现在也能是一方干臣了。

  王崇古就宁波三府官厂审讯了张问达,在审问之前,这三个官厂已经完成了收回。

  这次问答,包括了很多方面,信息量很大,朱翊钧又重新审视了一遍,做好了抄录。

  要允许官厂关门,否则旱涝保收,惰性会毁了所有的官厂,必须要倒逼官厂自我革故鼎新,穷则变,不穷途末路,人是不会变的;

  经济上行和下行衡量标准为利息的高低;利息是标准,不是经济潮汐的根本原因,造成这种潮汐的根本原因是分配不公,总需求跟不上总供应;

  不破不立,不破产无法迎来下一次的繁荣,应跳未跳、应死未死之人满坑满谷,会阻碍生产力的发展,在大破大立的时候,需要有人承担历史责任,送他们上路;

  官民联营模式的初步探索,张问达和自己的女婿曹学成,累积了一些经验,可以看作是探路先锋,积累更多的经验,可以让朝廷在经济潮汐之中,保全自己。

  这也算是张问达的临死谏言了。

  万历十七年八月十八日,杭州府万人空巷,大明皇帝在阳和门罗木营外,摆好了公审的大刑台,让杭州万民参与此次的公审。

  内场只有一千个座位,佃流氓力只有一百人,匠人三百,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各地府州县官吏六百人,这一次威罚主要是为了惩戒三府官吏和依靠自己垄断地位,为所欲为的富商巨贾。

  阳和门上旌旗招展,鼓声、号角声震天响,团龙旗在风中翻卷着,缇骑们甲胄鲜明的维持着整个公审现场的秩序,一切都有条不紊。

  被杀的428人,人人都背着人命官司,手上沾满了百姓的血,哪怕是最干净的张问达,他也逼着苏氏一银贱卖了顺源织造坊。

  苏氏收下了朝廷的赔偿,但是不敢再碰织造坊了,苏氏怕死,织造坊利润再高,他们也不敢碰了。

  “皇兄,当初臣弟胡作非为之举,现如今,摆出如此的阵仗,反而成为了大案要案审判的必然流程,是不是有些不妥?”朱翊镠也参与了这次的公审,他真的是有些坐立不安了。

  公审这个制度,是他胡作非为搞出来的,当初他就是想让士大夫丢人现眼。

  现在居然成为了大明律法清明、法治建设的重要工具!

  这让朱翊镠有些惶恐,甚至有些畏惧,他怕自己的胡闹,把大明带到沟里去。

  朱翊钧笑着说道:“没有不妥,你是胡闹,但朕不胡闹,九卿共议也不是胡闹,这是经过廷议的决策,是为了让修出来的大明会典,有用武之地。”

  “镠儿,你记住了,无论到了哪里,人无信则不立,做人如此,治国也是如此,这大明会典既然修出来了,是让人遵守的,无论是万民,还是官吏,都要以此为纲常。”

  “公审,就是大明会典徙木立信的那根木头。”

  万历维新是大明全面浴火重生的变法,绝非小打小闹,大明正在由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过去完全的人治,会造成律法的不公,是无法适应商品经济的。

  国朝治理也要革故鼎新,尤其是律法上,要制度化、程序化、法制化,而要实现依法治国,要经历四个阶段,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这四个过程是循序渐进,相辅相成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对于大明而言,修大明会典,并且根据实践不断修改会典,就是有法可依。

  最简单的是执法必严,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这年头,知府和县令就是地方的青天,判了就执行,执法必严,最是容易做到。

  而这里面最难的是,有法必依和违法必究。

  有法必依是依法治国的中心环节,是大明法治建设最重要的部分,大明是官本位,地方官滥用权势数不胜数,比如张问达逼迫苏氏一银转让顺源织造坊,就是典型的滥用权力。

  大明会典这样立法,但地方官往往有自己的想法,这是朝廷在推行国朝治理革故鼎新中,遇到的最大难题,而公审,就是朱翊钧手中的工具之一。

  “朕就想着有一天,公开审判的公审制度,能全面代替秘密审判。”朱翊钧看着大刑台,由衷的说道。

  朱翊镠听闻,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难。”

  真的非常困难,尤其帝制之下,比如朱翊钧手里还有七张没用过的空白驾贴;

  比如,张宏就把他的义子陈增和三个从犯,秘密审判了,甚至就在半间房,砍了头,尸体喂了狗,脑袋送解刳院做标本了。

  朱翊钧坐在阳和门的五凤楼上,等待着公审的开始。

  428名案犯看起来很多,但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三府一行,审判的主体,主要是以宁波、绍兴、金华三府和宁波远洋商行为主,进行公开审理,公开宣判。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就已经结束。

  朱翊钧见到了人间百态,听闻斩立决,有的人呆若木鸡,有的人惊叫连连,有的人则瘫软在地,有的人欲夺路狂奔。

  这么多次的公审,朱翊钧没见过一次劫法场的,毕竟缇骑手里的长枪短炮都是真家伙。

  “拿去吧。”朱翊钧看了看日头,已经接近午时三刻,朱翊钧在四份判卷的案卷上朱批,下达了拿去的命令。

  冯保张宏二人,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拿去。”

  城墙上的小黄门将天语纶音不断传下,最后由三百二十名缇骑,齐声高喝,声震云霄。

  张问达被押着送往刑场,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婿曹学成,曹学成个子不高,甚至有些贼眉鼠眼,牢狱之灾下,披头散发,形容枯槁,也没了往日的俊郎。

  “后悔吗?”张问达看着曹学成忽然开口问道。

  曹学成起初有些迷茫,而后看清楚了问自己的是岳父,才从迷茫中,清醒了些,他的面目立刻变得狰狞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张问达,都怪你!那些恶事,全都是你让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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