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知县阎士选、姚光启、松江巡抚申时行、李乐等人,之所以要如此执着的扩建,的确是希望陛下看到松江府地面的忠诚,更是希望松江府,甚至是上海县本县,能够成为大明的陪都。
陪都制度由来已有,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初年的洛邑,东汉时候,都洛阳,长安为陪都,东汉诸帝登基,都要前往长安陪都谒高庙,祭祀西汉诸帝陵。
到了大唐陪都干脆变成了多京制,中京长安、东京洛阳、北京太原、西京凤翔、南京成都。
陪都制、多京制,是过于广袤的疆土之下的一种政治妥协,也是一种创举,陪都、多京都是要补充首都缺失,地缘、军事防御、经济文化等等。
上海县要做陪都,主要是在经济方面弥补首都的不足,上升到陪都这一级别,就是朝廷直接管辖,方便朝廷对经济直接干预。
上海县到京师的通讯限到时间为十五日,但实际通讯距离只有两日,这有利于大明朝廷对经济直接干预。
大明开海,就必须要面对一个重大的历史包袱,那就是朱棣迁都北衙。
永乐年间轰轰烈烈的下西洋行动,最终落下帷幕,和迁都北衙,有着极大的关系,因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全面转移北衙,南衙虽然保留了六部,但多数都是养老性质。
权力就是如此,权力只会对权力的来源负责,距离权力中心越近,权力就越大。
大明相继建立了长崎总督府、吕宋总督府、旧港总督府和金池总督府,这四大总督府,大明要如何有效管理,就成了一个大明朝廷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一座行宫,上海县逐步发展,成为陪都,就成为了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
贵是贵了点,但绝对值得。
“那就进去看看吧。”朱翊钧在踏入宫门前,还专门看了眼千斤闸,缇骑已经提前三天,对行宫进行了接管,守宫门的是镇抚司指挥使陈末。
确定了安全后,朱翊钧进入了行宫之中,大明皇帝踏入行宫之后,是十分满意的,因为能省钱的地方,都省钱了。
北衙皇宫的金砖每一块都非常昂贵,但上海行宫,都是普通的地砖,金丝楠木的柱子,一根没有,都是混凝土柱子,又结实又便宜,门窗也非实木,而是钢框。
最贵的就是象征着皇权的琉璃瓦了,这个实在是省不了,申时行听说连琉璃瓦的银子也要省,当即就要致仕。
他真的做不到,金顶可是皇权象征,这玩意儿省了,谁知道这是行宫?
黄浦江行宫,其实也解决了这次南巡发现的一个头等难题,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在不法的时候,会嗤笑的问:皇帝陛下在哪里?王法算什么!
至少在松江府有答案,正衙钟鼓楼自鸣钟每一次响起,都在告诉松江府所有人,陛下在看着上海县一点一滴的发展。
“不错,完全按照朕的要求修建。”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四处打量了下,笑着对着随行的大臣说道。
张居正无奈的说道:“陛下,上海地方的官员,对于陛下南巡不准迎送,是有些意见的,上海县在开海之前,虽然算不上贫穷,但也不过是大明普通的县城,丁口不足十五万,甚至还不如义乌县。”
“在海文忠海瑞到应天做巡抚,疏通吴淞江、白茆河,并黄浦江,通流入海之前,上海县全是滩涂,甚至只有十一万丁口。”
“开海之后,松江府、上海县才迎来了发展的最大契机,本来李乐、王谦、姚光启等人,准备了盛大的迎送事宜,被陛下一道圣旨给停了。”
松江府、上海县准备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打算给皇帝来一场盛大的欢迎礼!
从松江地面官员出迎三十里,再到松江府势要豪右、富商巨贾筹措五十万银打算营造迎恩亭,再到十二里百姓迎圣驾,最后是三日的鳌山灯火会、百艺献艺,次日还有操阅军马、阅舰式,操阅军马结束后,还有十五日的庙会。
正好九月已至,九月四日是万寿圣节,松江府上下,打算把万寿圣节弄成万寿圣月!
总之,顺天府有的,松江府要有,顺天府没有的,松江府也要有!给十七年没好好过生日的陛下,操办一场盛大的生日会。
松江府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多数都是因为松江府跑在了前面,松江府真不是不太忠诚的应天府。
松江府的物质基础,就是开海以后,才蓬勃发展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圣恩浩荡,对于松江府所有人而言,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笑着说道:“万寿圣节可以过,朕准过的,但出迎就不必了。”
“先生,松江府若是浩浩荡荡出迎,其他地方就只能效仿了,可是大明除了松江府,别的地方哪有余财办这些事儿?但不办,就是不忠,甚至还会竞相攀比,非朕所愿。”
大肆操办可以,但只能以万寿圣节的名义,不能以迎圣驾的名义,否则其他地方,只能攀比忠心了。
“陛下圣明。”张居正听闻,终于松了口气,他其实担心尚节俭的陛下,把万寿圣节给从简掉,那松江府精心准备半年时间,就全都白瞎了。
不能迎圣驾,防止地方攀比,但可以办万寿圣节,是君臣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朱翊钧略微有些遗憾的说道:“自从去年定下了万国会之事后,朕就一直想着南巡的时候,能赶得上,但这已经九月份了,完全错过了。”
万国会的目的是让各种番夷小国把他们的特产带到大明来,看看大明需要什么,大明对外贸易,有种吃独食的错觉,大明甚至连种地的活儿都抢,这种行为其实不利于大明开海。
为此礼部制定了万国会的制度,按照之前商定的万国会时间,是在六月份,这已经九月份,已经错过了时间,这让朱翊钧十分遗憾。
“陛下安心,今年的万国会推了时间,推到了九月份。”王崇古出班俯首说道:“王谦这个逆子,虽然行事有些张狂,但这份恭顺之心还是有的。”
朱翊钧眉头一皱说道:“这般推迟,岂不是要耽误了扬帆起航的日子?为朕一人,耽误商贸往来,非善事也。”
王崇古赶忙说道:“陛下,对于贸易而言,确定性要远大于利润,陛下亲临,比一切都重要。”
万国会是礼部起的名字,说的更加直白点,这就是典型的贡市,大明需要才是最重要的,有皇帝出现,这万国会才有了最大的信用背书,大明商人安心,番国小邦更能安心。
沙阿买买提、黎牙实常驻京师,就是为了这份确定性。
“这倒也是。”朱翊钧这才眉头舒展,不住的点头说道:“王谦办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十七年九月初二,大宗伯沈鲤呈送了万寿圣节的一切礼仪,这已经是按照圣意进行了削减,但依旧十分的繁琐。
“陛下,松江知府王谦到了。”一个小黄门报闻圣上。
皇帝要先宣见王谦,完全是因为马三强案,马三强在刘记豆腐坊磨豆腐,被驴踢断了腿,刘记豆腐坊非但不给赔偿,反而把马三强给告了,上海县衙门判刘记豆腐坊赔十五银,大东家刘友嘉雇佣地头蛇徐四海,发生了灭门惨案,马三强报复杀了刘友嘉一家十三口。
这个案子,王谦主办,影响极大,甚至十分深远。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谦进门行礼,他爹给他求情,反倒是被陛下认为是为民做主,就是越界执法有点争议,被罚了半年俸禄。
“免礼,坐。”朱翊钧手一引,示意王谦坐下说话。
朱翊钧看着王谦,十分郑重的说道:“你要是越界执法,怎么也要跟苏州府打个招呼,然后一起去,你这直接进去拿人,多少有些吓人了。”
“臣就是有点气急了,怕人跑了,臣再也不敢了。”王谦赶忙说道:“那徐四海四个逃到苏州府的走狗,但凡是走脱一个,臣恐怕都是寝食难安,悔不当初。”
王谦那时候已经是一股热血冲了天灵盖,什么都顾不上了。
“案子办的很好。”朱翊钧兴致满满的说道:“朕听说,王大公子,亲自披甲,带着衙役,杀穿了徐四海的匪窝?详细说说。”
“臣就是仗着坚甲利弩而已,陛下不知道,这些个明面称工盟,实则工贼的贼人,有多蛮横,徐四海甚至要鼓噪工匠与臣对抗!”
“说时迟,那时快,臣自然不能任由徐四海胡说八道,臣立刻传令动手!抄起一把复合弩,就射了过去!吓得他直接缩回了墙内。”王谦眉飞色舞的讲起了那日的过程。
徐四海是工贼,手段狠毒,弩、甲胄全都有,拒捕的时候,还把自己说成了受害者,也就是王谦处置迅速,否则真的让徐四海鼓噪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人其实没有那么聪明,而且非常容易被鼓动,尤其是事实不清楚的情况下,徐四海又是匠人出身,把匠人鼓噪起来,真的非常危险,那个时候,就得有决断,不能瞻前顾后。
至于杀穿匪窝,倒不是虚言,王谦手刃了一人,射伤了两人,全都是徐四海的铁杆走狗。
“事后,躺在床上缓了两天才缓过来。”王谦讲完了那日的情况。
“不错不错。”朱翊钧非常肯定王谦的勇气,他虽然跟着王崇古学了点武艺,但本质上是个士大夫。
王谦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有件事,秘鲁总督府派了使者,说是要大明继续供货,费利佩加的关税,不必理会。”
“哦?”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严肃的问道:“具体而言,怎么运作呢?”
王谦低声说道:“我们的商队把货物运到秘鲁总督府利马城的明馆,他们在利马城明馆购买大明货物,使用白银支付,之后的事儿,就不用我们管了。”
“这不是秘鲁总督府,在瞒着费利佩走私吗?”朱翊钧有些惊讶的说道。
第916章 万寿圣典普天庆,三军威仪四海安
秘鲁总督府,大约在嘉靖二十三年,在利马城建立,辖区从巴拿马地峡到麦哲伦海峡,除委内瑞拉之外,所有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殖民地,都隶属于秘鲁总督府。
“也不是走私吧,顶多就是折中了下,那总不能连炊具都没有吧。”王谦低声说道。秘鲁总督府还是要跟天朝上国做生意的。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是走私呢?分明就是转口贸易!大明只管把货拉过去,放在利马城的明馆内,钱货两清,至于关税的事儿,大明勿虑。
朱翊钧沉默了下问道:“那新日运河所需力役呢?”
这是朱翊钧比较关切的问题,秘鲁总督府对新日运河的态度,新日运河折腾的动静,可能瞒得住西班牙本土,但绝对瞒不住秘鲁总督府,巴拿马地峡就在秘鲁总督府的地头上。
大明已经在修建太岳城和崇古堡了,朱翊钧看似问的是新日运河所需力役紧缺之事,其实问的是秘鲁总督府的态度。
王谦左右看了看,确定叶向高并没有在记录,才低声说道:“秘鲁总督府说,可以使用力役支付部分的货款,毕竟留一部分的白银,给费利佩二世的珍宝船。”
“至于大明用这些力役做什么,秘鲁总督府并不关切,就像是大明也不会关切大明货物流转的去向一样。”
秘鲁总督府的使者和大明的接触是比较秘密的,也是不太好公开的事儿,大明也不会大肆宣传。
因为大明在海外也有总督府,大肆宣传的结果,可能扔出一支回旋镖出去。
费利佩也很清楚,他的关税政策是为了战败找个理由进行推脱,防止金债券过快的崩盘的无奈之举,只要秘鲁富饶银矿还在向本土输入白银,那就都能说得过去。
都难,只能勉为其难,这种现象,又不是只存在于大明。
朱翊钧琢磨了下,选择了答应了下来,当初刘吉提出的明馆制度,给了大明许多更多进退的空间。
秘鲁总督府的这个决定,其实并不意外,大明开海如火如荼,海防巡检遍地都是,依旧挡不住走私贩私,况且泰西现在遍地都是海寇的情况。
察其言观其行,秘鲁总督府之前只是表态,现在选择了行动,就代表秘鲁总督府打算两头下注了。
朱翊钧看了看新修好的黄浦江行宫,对于总督府忠诚问题,的确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之事,巨大的水体隔绝,让地面力量进入,十分的困难,海洋的存在,就是天然的离心力。
这个需要大明腹地和各总督府的双向奔赴。
“到了地方,和在朝为官,有何不同吗?”朱翊钧笑着问起了王谦的当官经验。
王谦面色极为复杂的说道:“臣在地方为官,最大的感触,就是从朝堂到县衙的六房,都是碰不得摸不得看不得,不碰不摸不看,个个都是忠君体国,但只要碰一下,就发现,全都是问题。”
“起初臣以为是京堂这官位高权重,才会如此,但到了地方,连青浦县的县衙六房都是如此,三班衙役也是如此。”
“简而言之,只要一碰,就发现,这些人,全都是一群土皇帝,他们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获得各种各样的特权,几乎是为所欲为。”
“他们一句话,在他们这个衙门口就是法,一句话就能让人不得升转,一句话就能让人一辈子的奋斗化为乌有,变成笑话。”
“反对他,就是反对衙门、反对朝廷,就是要造反。”
王谦有句话没说出口,这么搞下去,大明迟早有一天,会被百姓掀了摊子。
王谦有次询问商税,总觉得松江府衙门收到的税,和民间对商税的怨言,完全不同,朝廷的商税是腹地百值抽六,出海是13%,这样的税率,怎么就弄得怨声载道?
王谦从官场上,根本查不清楚,只好依靠自己的人脉,找到了在松江府的晋商,也是酒过三巡后,才从这些晋商口中得知,松江府和四县户房,已经在巧作名目,肆意征税了。
大明对于这些巧作名目的税款,十分的恐惧,生怕不交,稽税院明日就到,一般都会屈服。
名义税率只有6%,但实际税率能超过20%,甚至新成立的青浦县,高达30%,这让王谦大感震惊。
内部严查后,才算是略微有了些改观,但即便如此,这个病,仍然会反反复复的发生。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那王谦你觉得该怎么办?”
“朕用考成法、吏举法治吏、用丁亥学制推行普及教育、也不顾及名声,万历五大案,一案凶过一案,朝中的大臣可以杀、地方的豪强也被杀,朕也是什么办法都用了,可是能怎么办?”
“朕是不怕大动干戈的,难不成要考虑仿洪武旧制,扭送贪官污吏入京,建立一套自下而上的监察机制?”
“陛下,万万不可!”
王谦连连摆手,面色焦急的说道:“陛下问马三强案,那徐四海名为工盟魁首,实为工贼,但就是这种手上染了不知道多少条匠人人命,吃匠人的肉、喝匠人的血的畜生,依旧有很多的匠人相信,徐四海是好人,朝廷是坏人。”
“若是这么做,恐怕会被心怀叵测之辈利用,让万历维新戛然而止。”
“朕计穷也。”朱翊钧略显无奈,越猛的药越管用,劲儿也越大,朱翊钧倒是不怕折腾,但是这么折腾不利于大明再次伟大,他也没有好的办法了。
其实从王崇古、王家屏多次组建工会失败、从洪武旧制失败去看,这个办法,没有想的那么好用。
百姓扭送贪官污吏?恐怕不用几天,就会发展成势要豪右弟子,扭送为民做主的清廉循吏了。
“其实臣倒是觉得,现在这样,就刚刚好。”王谦笑着说道:“杀鸡儆猴嘛,杀的人多了,自然就怕了,怕了,自然就只能蛰伏了。”
“陛下是知道臣的,臣是纨绔,臣觉得让人听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怕,至于如何让人怕,那臣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王谦面圣,不是来进谗言的,更不是来让陛下重蹈覆辙,也不是假装忠诚实则逆反,让万历维新陷入停滞,他就是谈了谈他为官地方的看法,并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