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03节

  宁波府知府衙门,从上到下都在宁波远洋商行食利,这点小事,说办也就办了。

  “曹学成这人,心狠手辣。”朱翊钧眉头紧蹙的看着案卷,这个案子,在他看来十分的恶劣。

  朱翊钧也有自己的阶级思维,他的阶级思维从来不是朕与凡殊的九重天思维,而是和朱元璋、朱棣有点像的小农阶级思维,在他看来,婚姻是家庭,一对夫妻,携手到白首。

  而这些贵族们的思维,结亲是为了形成以道德和公序良俗为契约的紧密利益联盟。

  显然曹学成的视角下,前妻的阶级和她背后的家族,已经无法对他的事业有更好的帮助了,所以才如此疯狂,为迎娶了张问达的女儿什么手段都用了。

  “曹学成交代,他还是更加喜爱前妻。”冯保将案卷继续摆在陛下面前。

  张问达的女儿性格很差,就是那种没事找事,三天两头跟曹学成闹腾的主儿,稍微有一点不合心意,就会把家里乱砸一通。

  曹学成很是喜欢金石学,家里收藏着很多的古董,这成婚的三年,他收藏的东西几乎都被砸了。

  曹学成的第一段婚姻是十分美满的,甚至可以说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曹学成的事业发展也很顺利。

  但第二段婚姻,就让曹学成很少回家了,越少回家,张问达的女儿就越是闹腾,每次曹学成回去,这刁蛮的继室,就会大闹一场,搅的不得安宁。

  朱翊钧看完了这本卷宗,显得十分惊讶的问道:“所以,他图个什么呢?这么折腾了一圈,把自己和曹家都折腾进了大牢之中。”

  不值当,为了做商总,曹学成几乎把自己折腾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

  “为了做商总,这商场如战场不进则退,买凶杀人,是为了永绝后患。”冯保解释了下这个曹学成的动机。

  前妻有了身孕,一旦孩子出生,就彻底瞒不住了,张问达的女儿在家里闹也就罢了,一旦闹到了张问达那里,决计无法善了,曹学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张榜公告吧。”朱翊钧看完了所有的卷宗,杀妻案的全部案卷都在皇帝的御案之上,在朱翊钧看来,曹学成得到了一些东西,但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些。

  浙江宁波远洋商行的窝案,在浙江闹得很大,但无论是规模还是影响,都要远逊于南衙选贡案,可是这个案子,依旧给朝廷敲响了警钟,以海贸为主业的新兴资产阶级,同样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个案子的规模虽然不如选贡案,但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因为这是皇帝第一次对新兴资产阶级里的害群之马进行清理。

  这让旧文化贵族们稍微平衡了一些,至少陛下的威罚,尤其是在皇权、朝廷威严以及维护大明律法公平这三件事上,是相对公平的。

  在窝案稽查的过程中,驸马都尉殷宗信来到了西湖行宫,正式告别了皇帝陛下。

  “此一去,宗信定要多加小心,赤军山,穷山恶水之地,此次戍防,不要轻敌大意,当地的夷人更了解本地的情况。”朱翊钧再次叮嘱殷宗信,不要小瞧任何危险。

  “劳烦陛下挂念,臣定然谨慎小心,维护公主周全。”殷宗信再次俯首谢恩。

  朱翊钧和殷宗信聊了下赤军山港的风土人情,当地有夷人,但是不多,当地没有太多的矿产,大明对赤军山港附近的需求,主要是种植园、港口和航路安全。

  “宗信,朕有一事不明,你所言退化,究竟何意?”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起了殷宗信的奏疏。

  殷宗信决定让孩子回大明接受教育,并且在大明长大成人,而后由朝廷决定泗水侯府的继承人,这一点和大明宗室的待遇几乎没什么差别,殷宗信是驸马都尉,正经的皇亲国戚。

  而让孩子回大明长大成人的最大原因,倒不是让朝廷放心,而是为了避免退化。

  “万宗伯说殖民者会不可避免的本地化,臣以为,本地化的描述,不太准确,更加明确的表述是退化,这种退化是臣无法接受的。”殷宗信详细的解释了自己为何要把孩子送回大明。

  殷宗信认为,万士和说的本地化还是太客气了,根本就是退化。

  这种退化表现为两方面,第一方面是文教方面,一些低级的、恶劣的文化风俗,在殖民的过程中,会不可避免的影响到汉人,其中,让殷宗信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宗教。

  在整个南洋,四大宗教在用尽了自己一切能用的办法,招揽信徒,回回、佛教、大光明教、极乐教。

  麒麟殷氏出身的殷正茂、殷宗信真的难以接受,自己家族退化到这种地步。

  在儒家文化里,异端的解释是非常清楚的,无论士大夫如何异化儒家经典,异端二字就是宗教。

  张居正第一次讲筵,就说:宋徽宗向道,自称是教主道君、梁武帝迷信佛学,自称达摩,不免丧身亡国,为后世之所非笑,则异端之为害,岂非万世之所当深戒哉!

  张居正说的不仅仅是宋徽宗梁武帝,还有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晚年提拔了一大堆的青词宰相,当然这种提拔,很大程度上是忠诚度测试和无人可用的窘迫。

  但这个行为,把大明的政坛带入了一种古怪的氛围之中,只是张居正作为大明的臣子,不好直接批评而已,海瑞说的非常直接了。

  殷正茂、殷宗信很难接受,自己儿孙们是一群神神叨叨、诉诸于神佛之人,这是文化退化。

  除了文化退化之外,第二方面,则是体征上的退化,殷正茂和殷宗信都很喜欢天择、人择、优胜、略汰,这四本解刳院观察天下万事万物总结的经验著作。

  南洋的自然禀赋极好,扔把种子就能活下去,而且也没有经过非常残酷的战争和大规模的淘汰、筛选,导致这里的人,稍微差了那么一些,体味、身材、模样、肤色等等。

  一些汉人将南洋夷人戏称为猴子。

  所以,让孩子在大明长大成人,婚丧嫁娶,就成了父子二人的共同决定。

  南宋末年神州陆沉、天崩地裂的时候,有大堆的汉人逃往了南洋,这些汉人都表现出了文化和体貌特征上的退化,这种不可避免的本地化,在殷正茂、殷宗信眼里,完全无法接受。

  朱翊钧听完了殷宗信的理由后,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万宗伯认为出海之人,会不可避免的本地化,确实是没有践履之实之谈,倒是你所言的退化,更加贴切一些。”

  “想回来看看,那就回来看看,大明腹地和海外总督府本就不设流徙之限,愿意回来就回来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殷宗信听闻,长松了口气,俯首谢恩。

  他们泗水侯府可以回明,代表着大部分的南洋汉人也可以回明,流放犯除外,流放犯不能回明。

  至少在陛下还在的时候,这份承诺就是有效力的,去南洋开拓的人,不必担心退化的问题,等到陛下龙驭上宾后,也不用太担心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南洋的夷人,就变成了少数中的少数。

  大明的开拓,从不温情,只不过罪孽都算在了陛下一人头上。

  万历十七年八月初三,殷宗信、盈嘉公主朱轩嫦离开了杭州府,过浙东驰道坐船抵达了宁波市舶司,而后乘船南下,向吕宋而去,不知归期。

  八月十四日,杭州府再次张榜公告,宁波远洋商行案公审时间确定,共计428人要被明正典刑,共计三千四百人会被流放到金池总督府,如果再远点,就是金山和吉福总督府了。

  “张宏。”朱翊钧看着手里一份东厂提交的案卷对着张宏说道。

  “臣在。”张宏赶紧上前两步,俯首说道,陛下直呼其名,代表陛下的不满,因为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涉案其中。

  外廷有缇骑,内廷自纠自察有东厂的番子,这都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法司,太监的身份特殊,在宫外就代表了皇帝意志的延续。

  涉案的宁波提举市舶太监陈增,是张宏的义子。

  朱翊钧将案卷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开口说道:“这个陈增,你自己处置掉就是,日后不要发生这类的事儿了。”

  “臣遵旨!”张宏再拜,接过了案卷,去处置这个义子了,至于处置的结果,那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翊钧不在乎太监们贪不贪,太监们没有世俗的欲望,就爱点银子,但朱翊钧不能接受太监内外勾结沆瀣一气。

  陈增在履任宁波市舶司九年时间里,搜刮聚敛了超过七十二万银,一旦浙江地方官员对他进行弹劾,陈增就会利用自己的太监的身份,想方设法的蒙混过关,并且加倍报复回去。

  起初陈增不敢过分,再加上地方和朝廷中枢之间的矛盾,陈增的确被诬告了数次,最初两年,陈增的确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作为皇帝爪牙,插入地方的利刃。

  后来陈增开始和地方官员媾和在了一起,这也是宁波市舶司、远洋商行越来越不方便的原因之一,多方监察开始失效了。

  张宏到了杭州府府衙提走了案犯陈增和他的三个义子,带回了西湖行宫旁的半间房,这里是东厂番子的驻地,大约有二百名番子随扈南下。

  “义父,救我啊义父!”陈增终于见到了张宏,可谓是喜极而泣,被抓的这么多天,他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张宏坐在陈增的对面,摇头说道:“老祖宗们说,要三思,思危、思变、思退,但咱们这些家奴,哪有资格三思呢?也就是陛下宽仁,让咱们可以三思,可你未曾思退。”

  “咱家若是救你,谁来救咱家呢?”

  陈增没想到张宏不是来救他,而是送他上路,大惊失色的说道:“义父!我可是把银子都给了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张宏深吸了口气,面色变得阴寒了起来,他斜眼看了陈增一眼问道:“你不提银子还好,你提银子,咱家就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你这九年聚敛了七十二万银,你给了咱家多少?给了内帑多少?”

  “给了内帑七万一千银,给了义父七万银。”陈增的眼神终于闪躲了起来。

  张宏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撬骨刀,在磨刀石上撒了些水,磨动着手里的刀说道:“所以,你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了吗?陈增啊,你不忠诚。”

  “你忘了,咱们是天子家奴。”

  “你忘了临行前,咱家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你的话,无论你聚敛多少,自己只能留下三成,剩下的要交到内帑。”

  “你忘了,你能聚敛这么多的银子,都是因为你是天子家奴,而不是你自己这个人。”

  “忘本呐。”

  陈增已经不忠诚了,他只给内帑交了一成,这是不忠诚;内外勾结,和地方官员沆瀣一气,知情不报,并且参与其中,就更加不忠诚了。

  张宏保不住他,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忠诚就是最大的规矩,只要不是忠诚问题,张宏都能保得住。

  “下辈子,长点心吧。”张宏磨好了刀,站到了陈增面前,几个东厂的番子,摁住了陈增和他的三个义子。

  张宏将手中的撬骨刀,插进了陈增的脊椎骨,轻轻撬动滑动了下,陈增眼睛一瞪,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很快,陈增三个义子,被张宏亲手处置。

  “把脑袋砍下来吧,身子喂狗,脑袋送解刳院做标本吧。”张宏盯着番子砍掉四人的脑袋,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身首异处,脑袋还要做成标本,这就是背叛的下场,其实张宏挺想把这四人送到解刳院里做标本,奈何解刳院不收大明人了。

  亲手处置,是让各方义子们不要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太监敛财、诬告都很正常,但太监不能不忠诚。

  王崇古也来到了杭州府衙,他没有提人,而是来审问张问达的。

  王崇古人老了,喜欢拄着拐杖,以前王崇古是装的,但现在看脚步就知道,王崇古真的老了。

  “张问达,浙江金华府、绍兴府、宁波府,在四年,居然倒闭了三家官厂,这可是官厂,垄断的买卖,能被你经营倒闭了。”

  “你倒是好算计,都把主意打到了官厂上了。”王崇古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张问达,语气有些森严。

  这些官厂经营不利只能倒闭,很快就被民坊低价收购,而后扭亏为盈,以此来证明,官厂的臃肿和僵化,是官厂无法盈利的关键。

  看起来一切都十分的合理,但王崇古当了一辈子官,他家世代行商,这里面狗屁倒灶的事儿,他一眼就看明白了。

  官厂臃肿僵化贪腐横生,民坊就不臃肿,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裙带,没有各种陈规僵化,没有贪墨了?

  这种鬼话,王崇古信了,也是白活这七十岁了。

  张问达被盯着有些心虚大声的喊道:“王次辅!你就没想过把西山煤局煤钢厂、永定毛呢厂、桃吐山白土厂,变成你自己家的产业吗?别骗人了!你就是不敢而已!”

  “王次辅,你说这些官厂,是谁的官厂!”

  王崇古笑着说道:“是陛下的官厂,是朝廷的官厂,是万民的官厂,是大明的官厂。”

  “道貌岸然,满嘴的屁话!”张问达听闻这个公事公办一样的套话,嗤之以鼻,套话谁不会说一样,官转民,这民坊就不是万民、大明的工坊了吗?

  “确实是屁话,那简单明了点,这些都是陛下的官厂。”王崇古深以为然顿了顿拐杖说道:“我胆子小,不敢偷陛下的官厂,你胆子大,敢偷陛下的东西。”

第914章 潮汐论中辩盈亏,阳和门外惩奸佞

  官厂是谁的官厂?

  名义上官厂是大明的官厂,属于朝廷集体所有,但具体到归属上,大明官厂是陛下的官厂,毕竟大部分的官厂,都是陛下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张问达被一句话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理解了王崇古这种人的难缠,能一步步爬到内阁的人,真的没有一个简单的。

  “王次辅啊,这些官厂名义上是陛下的,但实际上,又在地方,你觉得这些官厂,真的属于陛下吗?就算是现在属于,日后呢?我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张问达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不是在狡辩,他说的是实情。

  他都要死了。

  这些官厂今天是陛下的,也是地方的,但明天注定是地方的。

  “你说得对。”王崇古的手在拐杖上搓动了两下,叹了口气,这种事大明已经经历过一遍了,永乐年间的住坐官厂,最后不都到这些势要豪右的手里了吗?

  正如张问达所说的那样,他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

  张问达继续说道:“陛下雷霆之怒,我已然是必死无疑,这老话说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次辅,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这个工党党魁,你能允许某个官厂一直赔钱吗?或者说,陛下能容忍官厂一直赔钱吗?”

  “丁亥学制可以赔钱,驰道可以赔钱,可是这些官厂呢?而且这些个官厂,赔钱的原因,是僵化、是臃肿、是贪腐,同样是有人在里面大捞特捞,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抱着儒家经典不撒手的旧贵人里有坏人,遵循朝堂政令开海的新贵们也有坏人,官厂里就没坏人了吗?”

  “王次辅,我就是个知府,这官说大,在金华府是很大,但也不算大,上面还有布政司、按察司,还有巡抚衙门,我就是一个四品官,没有官厂一些人的配合,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如果不能容忍官厂一直赔钱,而且它真的经营不利,是不是允许他关门呢?”

  张问达这个问题有点绕,如果真的按照优胜劣汰论去理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那这些个过时的、经营不善的、过于臃肿的、过于僵化的官厂,是不是要让它关门?不让它关门,朝廷一直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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