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于赵的无漏金身是不能破的,至少在他离开地方之前,都不能破,侯于赵可以不懂官场的这些规矩,但朱翊钧要懂,而且要精通,保不住做事的臣子,要他这个皇帝干球用?
朱翊钧发挥了封建帝王的局限性,但凭自己的喜恶做事,特赦侯于赵失察之罪。
“臣叩谢圣恩。”侯于赵眉头紧蹙的说道:“臣之前就一直觉得宁波远洋商行有问题,但说不出来问题在哪儿,现在看来,的确有问题,这宁波远洋商行的商总,居然是金华府知府张问达的女婿。”
“所以,实际上宁波远洋商行的商总,是金华知府本人张问达。”
朱翊钧点头后又摇头,开口说道:“也不能这么说,首先,商总的确是曹学成,因为商行所有事儿,都是曹学成在管,但,张问达也对商行有着绝对的影响力。”
“曹学成这个女婿,是张问达精心挑选出来延续家族辉煌的人物,如果老赵你理解不了,就想想每科榜下抓婿的闹剧,就清楚了。”
科举制前后的中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中原。
在科举制度完善之前,世家大族世世代代的把持着权力,不会旁落,权力是世袭制的,旧时王谢堂前燕,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但在科举制完善之后,人们就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
那些靠着能力和才华在复杂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一代人,在掌握了权力、财富、资源后,由于‘能力’不能通过血脉遗传,所以会生出不成器的二代、三代子孙后代来,无法继承自己的权力、财富和资源。
让这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们,甘心接受自己的儿孙是个废物,并且让废物认命,这些大人物怎么可能甘心?
这时候,第一代人必然会为了阻止儿孙在自己生前,阶级向下滑落,而各显神通、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使用对行业产生强烈破坏性的手段,来提携后人。
这里面最常用的一种手段,就是榜下抓婿。
当然女婿在老爷死后,就会变心,因为老爷已经没了,没办法提携自己了,只能靠自己个人奋斗难前行的时候,女婿也多半靠不住,因为人走茶凉,老爷的余荫,帮不了多少。
除了榜下抓婿之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过继,李开芳和李开藻故事,就是如此,同宗同族把有才能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家里,保证家族的兴旺,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
除了榜下抓婿、过继之外,就是收义子了,大明势要豪右十分喜欢收义子,因为一些义子功成名就后,会照顾到自己家。
这些手段,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
江南止投献的风力舆论如此猛烈,也和这方面有很大的关系,大明朝廷管的实在是太宽了,什么都管,什么都限制,远不如胡元朝廷的散漫。
只要做了包税官,把税交够了,胡元朝廷什么都不管,家族可以一直掌握权力。
当然,士大夫们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在南明和鞑清的对决中,选择了鞑清,后来他们发现,鞑清和胡元不一样,鞑清比大明管的还要宽,还要严,开门揖盗了属于是。
“张问达和他的女婿曹学成,敢这么干,宁波远洋商行的其他商总们,居然不闻不问,皆为共犯。”侯于赵发动了立场判定。
金华府知府和他的女婿不干净,这其他商总有共谋、包庇和纵容之罪。
绍兴府知府把自己的‘侄孙’安插到了远洋商行内,这个侄孙可不是侄孙,是绍兴知府最爱的小孙子,名义上过继到了旁支,但一直养在身边,从名义身份上看,只有同姓和远方表亲的关系。
宁波府就更过分了,从上到下,从知府、师爷,到推官、六房,再到各知县,都把自家的子侄安排到了商行里食利,可谓是大快朵颐。
仅仅查到了的账目,就超过了三百万银。
三天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按照过往的经验,这次权力寻租的涉案规模,恐怕要奔着千万银的规模去了,甚至更多。
骆秉良擅长梳理账目追查银路,赵梦佑则擅长掘地三尺、瓜蔓连坐,这二位缇帅一出手,再加上缇骑部门的特殊性,就让情况变得一目了然了起来。
朱翊钧看着侯于赵说道:“看来朕还要在浙江,再叨扰侯巡抚月余了,不把案子查清楚,朕这么走了,浙江还田的苦,就白受了,浙江最好的出海口就在宁波,宁波远洋商行却变成了坐地虎,不利于浙江发展。”
“臣荣幸之至。”侯于赵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在义乌停留了七天左右,离开了义乌,回到了西湖行宫,说是行宫,不过是别苑罢了,回到西湖行宫的那天,天空飘起了如纱如雾的绵绵小雨。
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是完全不同的。
北方的雨,落下的时候,往往夹着泥沙,落在哪里,哪里都是泥斑,密密麻麻看起来格外的瘆人,宫里的宦官每次下雨后,都要把皇宫顶部的琉璃瓦擦洗一遍,否则就无法金光熠熠了。
而南方的雨,则是滋润美艳之至了。
王夭灼坐在藤椅上,手轻轻的伸了出去,触碰到了江南的雨,江南的雨如同新缫的蚕丝般柔顺。
“江南的雨是活的。”王夭灼让雨水顺着指间滑落,满是笑意的看着雨中的西湖。
雨落在琉璃瓦上,化作了阵阵的烟气,沿着飞檐翘角织成了雨幕,笼罩在细雨之中的宫阙,金碧辉煌立刻变成了水墨丹青。
风吹动雨扫过了湖面,万千雨滴如同银针一样,将湖水刺出细密的阵阵涟漪,那些涟漪还未荡到岸边,就被新落的雨滴,撞碎在了湖光之间。
西湖红莲在风雨中摇曳着身姿,花香随着风夹着雨的湿润,飘回来游廊之中。
游廊外的青石板路,泛着蟹壳青的光泽,几个梳双螺髻的小宫女,提着裙裾在细雨中,绣鞋尖,沾的泥浆都带着极浅的荷花花色,分不清楚是落花,还是刺绣。
“烟雨江南,自然是极美的,但是娘子穿的如此单薄,也不怕着凉。”朱翊钧拿了件薄氅披在了王夭灼的身上,看着烟雨江南。
西湖的烟雨,是如烟的细雨,落入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是青青的柳色,在青瓦白墙之中摇曳;是亭台楼阁,流淌的诗意绵绵;是断桥上,行人如织的油纸青伞。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盈嘉公主要走了,周姐姐哭的跟个泪人一样,哎。”王夭灼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着如雾般的西湖美景,有些感慨。
盈嘉公主朱轩嫦和驸马都尉殷宗信,已经上疏打算离去了,再不走信风就要变了。
这年月,所有的离别都是生死离别,不知是否可以再见。
忠孝不能两全,盈嘉公主要去赤军山陪丈夫一起戍守,公主和驸马都选择了忠于国事。
赤军山离吕宋极远,殷正茂年纪也大了,年迈的他,膝下无儿无女无孙绕膝,极其孤独。
周德妃自然知道女儿一定会离开,但事到临头,还是舍不得,她这个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她带大的,患难与共,感情甚笃。
“驸马说,还是会回来的。”朱翊钧也宽慰过几句,周德妃又有了身孕,怕影响到了孩子,才强忍住了悲伤。
“哎。”朱翊钧也对着西湖叹了口气,潞王朱翊镠选好了要就藩的地方,响应皇帝开海的号召,准备前往海外就藩,只不过,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在大洋彼岸,金山城。
葡萄牙王室有出海的习俗,泰西大航海的发端,是葡萄牙王子航海者唐·阿方索·恩里克,而朱翊镠对金山的兴趣极其浓厚,他主动请缨,前往金山就藩,也省的反贼们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大洋的彼岸,即便是再过几百年,还是天堑。
朱翊钧倒是赞同,可是宫里的李太后一定不赞同。
李太后对潞王是代偿式的溺爱,大儿子要做皇帝不能宠,而且要十分严厉,李太后就把所有的爱,连带着补偿,全都给了潞王。
李太后明确反对潞王就藩海外,甚至不想让潞王就藩到地方,就一直留在京师。
可是潞王就藩是国事,李太后也无能为力。
大明后宫不能干政,一旦干政,大臣们就会把祖宗成法的殉葬搬出来说事儿,李太后无法影响潞王就藩之事,但李太后确实会非常伤心,如此就藩海外,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而且,日后这类的海外就藩,会越来越多,朱翊钧也会把自己几个孩子就藩海外。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两难。”朱翊钧抱着王夭灼,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第913章 敢偷陛下的东西!
万历十七年七月末,大明缇骑的马蹄声踏碎了江南的烟雨,向着宁波方向而去,并且开始大肆搜捕宁波远洋商行的食利者,陈璘也带着水师赶到了宁波远洋商行,接管了远洋商行的一切防务,只进不出。
缇骑的铁蹄声踏过,让人心惊胆战,浙江地面的势要豪右在杭州府都有经纪买办,四处打探消息,希望早日知道,大明皇帝是否会继续对浙江地面进行威罚。
上次的威罚实在是太痛了,仁和一把大火,烧死了多少势要豪右之家。
随着案件的进行,大多数的势要豪右都松了口气,皇帝的威罚虽然可怕,但是雷霆之怒,砸不到他们的头上。
浙江还田发出去的船证和船契,几乎全部都挂靠在了松江远洋商行,因为宁波这边,真的不方便,这种不方便,也不是浙江地面知道远洋商行已经成为了一窝反贼,而是真的处处不方便。
这种不方便是:你做什么买卖,都得给商总交点投名状;你报关没有商总的点头,能成年累月的卡着动弹不得,任由货物在码头堆积,出不了仓;若是交了投名状、和商行维持好了关系,但今天能做,明天突然就不能做了。
做生意,最怕这种不方便。
传闻中,某家织娘织工超过了三百人,有提花机二十台,大小织机一百五十台的织造坊,以一银的价格,转让给了商总曹学成。
很快,杭州知府衙门公布了案件的详情,传闻不是传闻,是真的。
这家织造坊为顺源织造坊,位于金华府,曾经是浙江地面仅次于杭州织造的第二大织造坊,因为种种原因,东家迫不得已,只能以一银的价格转让给了商总。
顺源织造坊案一公布,让所有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们真的有工坊,顺源织造坊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
顺源织造坊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认命,因为再不认命,家宅不宁。
发展过程,和义乌官办织造坊如出一辙,都是毫无利润可言的大笔订单,顺源织造坊选择了拒绝,买不到生丝的顺源织造坊匠人逐渐流失,告也告了,结果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顺源织造坊的大东家是婺州苏氏,往上追溯可以追溯到北宋朝苏轼,苏轼任婺州知府,苏家举家搬迁到了婺州定居,繁衍生息,也算是地地道道的诗书礼乐簪缨之家,但依旧无法阻挡有心人的窥伺。
这顺源织造坊,大不了不干了!苏家家大业大,还缺这么一点钱不成?一银转让工坊给商总曹学成,简直是岂有此理!
顺源织造坊不得不从,因为金华府知府张问达是曹学成的岳父,张问达甚至都没有特意打过招呼,师爷就把一切事儿,都办的极为妥当了。
苏氏家主和苏氏家里的三位公子,相继锒铛入狱,罪名含糊其辞,说是抗田,就是抗拒还田令,但苏氏早就完成了还田,根本没有抗拒过圣命,这就是找了个由头,把人关进衙门里。
要知道,衙门里的班房,比监狱要难蹲的多。
苏氏家主和三位公子已经是硬骨头了,但也就扛了半年,最终还是签了契书,再不签,怕是命都要丢了,最终,一银转让了顺源织造坊。
“陛下,顺源织造民坊的案情公布后,引起了浙江地面富商巨贾的强烈不满,纷纷要求严惩张问达、曹学成等一干人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冯保将一份份的杂报递到了陛下面前。
朱翊钧翻动着这些杂报,浙江势豪们的想法,就很有趣,他们突然觉得皇帝陛下讲道理多了!比这些个贪官污吏、官商勾结的大明败类们要好一万倍!
陛下从来不无故抄没家产,更不会明火执仗的打劫,陛下连还田都不会白没,而是按时兑付船只、船证,也只是逼着势要豪右转型,而不是让人去死。
更加明确的说,浙江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们发现,时至今日,陛下从未让权力任性过哪怕一次。
连陛下街头手刃的陈有仁,死的一点都不冤,刚刚被倭寇荼毒的东南,确实比较难以接受美化倭寇的陈有仁胡言乱语。
朱翊钧摇头说道:“严惩是肯定要严惩的,要不然朕现在就已经摆驾北上松江府,而不是在杭州府逗留了,杀人虽然鲁莽,但真的有用。”
“可是办案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抄家,缇骑们就是再专业,抄家也是需要顺藤摸瓜,顺着线索查问银两去处,要找干净,可不能漏了银子。”
“陛下,还有个事儿,顺源织造坊没能还回去。”冯保一脸无奈的说道:“苏家家主上奏恳请陛下收为官有,他们家实在是不敢拿这个烫手的山芋了。”
大明把顺源织造坊的案子查清楚办明白后,自然要把顺源织造坊还回去,但是缇骑去还,苏家家主头都快磕烂了,也不敢再碰了,可见他们在金华府的衙门里,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朱翊钧其实已经预见了这种情况,如果苏家不愿经营,朝廷可以用白银作为补偿,作价二十四万银,补偿苏家。
大明皇帝拿出了真金白银做补偿,诚意十足,这次的补偿,本质上是大明朝廷的信誉,实在是太差了,朱翊钧只能用自己的信誉往里面补。
但苏氏一听皇帝甚至肯给银子,吓得差点撅过去!又是不停地磕头,希望皇帝陛下能放他们苏家一马。
“这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张问达的任性,让朝廷连赔偿都兑付不了,苏氏已经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
朱翊钧有些头疼,轻轻揉了揉额头,才开口说道:“让阎士选派人安抚一下,要么收回工坊,要么拿走赔偿,不能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这么含糊其辞,只会让朝廷和皇帝的信誉进一步流失,苏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怕的很,只能慢慢安抚了。
在苏氏眼里,都是官,全都是一丘之貉,这会给的银子,会加倍的收回去,所以如此抗拒,也算是情理之中,工坊不要,银子不要,只求过清净日子。
“还有个事儿,曹学成身上还背了个命案。”冯保将一本卷宗交给了陛下。
曹学成是有妻室的,而且还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但曹学成为了娶张问达的女儿,抛妻弃子,这也就罢了,他的妻子,前年突然爆发了暴疾而死,这引起了缇骑的注意。
曹学成坚称是病逝,但缇骑办案向来是疑罪从有,觉得死的非常蹊跷,就对曹府上到曹学成母亲、下到大丫鬟、庖厨,进行了严密的审问,但没有什么结果。
因为抛妻弃子的曹学成,把母子女三人全都赶出了曹家,母子女三人回到了娘家生活,曹府下人对母子女三人的情况了了解不多。
缇骑了解到,这母子女三人的生活一直非常的拮据,娘家人也不肯让她们回本家,而是在宁波府找了间偏舍安置,因为这些高门大户都很注重颜面,母子女三人是被赶回家的,是很丢人的事儿。
后来经过了多方调查,终于从一个稳婆那里,了解到了似有似无的线索,进一步追查后,曹学成面对铁证如山,选择了交代问题。
曹学成买凶杀人,杀害了前妻。
稳婆提供的线索是曹学成的前妻,在和离后怀孕了,稳婆上门去看过身子,后来就传来了离奇暴毙的消息。
这位前妻怀的孩子,是曹学成的。
娘家不给银钱,丈夫是擅长钻营、为了钻营不惜一切代价的恶人,若是自己孑然一人也就罢了,但是两个孩子嗷嗷待哺,这位母亲,为了孩子只能求到了前夫那里。
曹学成在和张问达女儿成婚后,依旧跟前妻藕断丝连,才有了这么个腹中的孩子。
曹学成得知了这一消息后,就买通了地痞流氓,让他们上门寻衅滋事,最终这位母亲死在了地痞之手,最后宁波府仵作验看之后,宣布暴病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