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89节

  “从漫长的历史来看,我们不怕混乱,因为总会有人站出来收拾旧山河重塑秩序;我们也不怕外敌入侵,西晋两任皇帝被俘,永嘉之乱,五族南下祸乱北方,衣冠南渡;两宋更是把天下都亡了,但依旧有大明重开日月天。”

  “但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路在何方,没有明确方向,如同一盘散沙,也没有人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所有集体,路到底在哪里,到底该怎么做,又能做些什么。”

  社会各个集体的整体迷惘,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戚继光这番话,更加明确的表述是:统治阶级的意志和万民的行为、诉求,完全对立,没有任何共识,以此衍生的矛盾,最终会亡了天下。

  “国朝的根本主体还是万民,统治阶级的意志和国朝根本之间的矛盾,激化到了互不认同的地步,就会造成这种迷茫。”朱翊钧总结了下这次奏对的主题,表述了自己的观点。

  戚继光真的很少很少讨论政治,他很多时候都是扮演好一个战无不胜大将军的角色,他也很少说政治上的事儿,平素里在文华殿里,除非涉及戎事,也是一言不发。

  在朱翊钧的记忆里,这好像是戚继光第一次对政治、社会矛盾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且一开口,就是亡天下这个话题,戚继光不是不思考,只是不说而已。

  “所以,陛下以辽东五间大瓦房为喻,提出了万历维新的五个总目标,臣以为甚善。”戚继光面色终于轻松下来。

  他提出的这种迷惘、癫狂,正在逐渐褪色,因为已经有了新的目标,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之后,是有些后怕的。

  正如他说的那样,他以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为何,大明就变成了这个模样,万夫一力,自然天下无敌,可是这力气往哪里方向使?没有人能说明白。

  陛下给万历维新设立了五个目标,这五个目标,一个比一个难以实现,但总归是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这次南下,比之上次,臣感受到最大的变化,就是共识围绕着五个目标,在重新凝聚,比较有趣的选贡案待斩的有两家,也是在南京师范学堂创建的时候,捐了两千银。”

  “即便是江南的势要豪右,也对丁亥学制持赞同的态度,只不过,他们的想法是,既然花了钱,也要捞到名声,虽然功利了些,总比之前那种关起门来,只有自己家务事的时候,要强太多太多了。”

  “还有这次费利佩要给大明加关税,江南势要豪右,先给他们加了价,一群来讨饭的蛮夷,也敢蹬鼻子上脸了。”戚继光表达了此次南巡,他完全不同的观感。

  统治阶级和社会根本的万民之间,逐渐建立了新的共识和认同,这是人心凝聚的直接表现。

  革故鼎新,最重要的就是鼎新,你这个鼎是新造的,但它里面究竟装着什么,要讲清楚,讲明白,并且获得天下的认同,就能鼎新。

  说得容易,做起来,是陛下十七年如一日的辛劳。

  “戚帅看的明白,洞若观火。”朱翊钧一愣,戚继光不说,他还真没注意到,他光顾着杀人了。

  连浙江还田都能推行,无论是出于畏惧,还是出于认可,总之论迹不论心,政策得到了推行,代表着人心的确在凝聚,一盘散沙的乱局、迷惘、癫狂,正在结束。

  “戚帅身体如何?朕听大医官说,前日戚帅也染了病。”朱翊钧问起了戚继光的身体状况。

  戚继光笑着说道:“臣还以为自己年轻,这南方暖和,穿的薄了点,一阵冷风,便染了风寒,现在已然痊愈,劳烦陛下挂念。”

  “身体是一切根本,朕还指望戚帅再次挂帅,征战倭国。”朱翊钧说起了征倭之战。

  确切地说,大明和倭国还没打够,矛盾还没有充分的碰撞,还得再打一次,才能让倭国彻底屈服于大明的意志之下。

  最近倭国在丰臣秀吉的带领下,掀起了一股反对倭奴的浪潮。

  丰臣秀吉在半个京都的废墟上,召见了所有大名议事,这个议事进行了整整七天,但最后得到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禁止倭奴、游女出境。

  任何大名都不得做这等营生,若有发现,共讨之。

  “一掐脖子就认怂,一松手,倭寇又觉得自己行了!”戚继光也是服了,神火飞鸦烧了半个京都,实在是失策,就该烧掉整个京都。

  “其实,从大明律而言,倭奴、游女、南洋姐的生意,是违禁取利。”朱翊钧稍微跟戚继光解释了下丰臣秀吉为何敢这么做,能这么做。

  大明并不承认三角贸易里倭奴生意的合法性,这会造成大明道德滑坡。

  事实上,在大明,知道倭奴生意的人,都不是很多,因为所有的杂报,都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连长崎总督府每年汇报倭奴数量,朱翊钧都会涂黑。

  不记录就等于不存在,这种生意进行的如火如荼,但就是没有官文去记载。

  就像捣巢赶马,在实录里,也是只言片语,也就是皇帝询问王之诰,王之诰回复,寥寥数语。

  这就是个雷区,笔正们轻易不会涉猎,因为胡说会被人扣上同情倭寇的大帽子,成为通倭贼人。

  没有哪个笔正愿意被陛下当街手刃,陈有仁的死,可是让北衙笔正们,胆战心惊。

  皇帝如此公然出手杀人,朝中大臣不纠正,还给空白驾贴,笔正们人微言轻,索性不谈。

  大多数百姓,都觉得这些倭奴,全都是战俘,而且,大明方面也禁止大明商人捕奴,但可以从大名手中购买,当然在海外,到底捕没捕,朝廷一般不会过问。

  所以,丰臣秀吉,可以让倭国大名齐聚一堂,形成这种共识。

  因为现在的倭国,尤其是青壮年,实在是太少了。

  倭国丁口长期外流的同时,一场朝鲜战争,损失了十余万的青壮,对于眼下只有七百万丁口的倭国而言,十万青壮,是人口结构性的巨大损失。

  大明开海十七年,倭国总丁口从九百万左右,已经降低到了七百万左右,这都是估算,但沿海人群聚集,是可以统计到大概人口数量的。

  “一次矿产之战不够,还得再来一场人矿之战。”朱翊钧看了眼中书舍人叶向高,叶向高的笔都洗好了,聊到倭国,有些事儿就不方便记了。

  今天万历起居注的内容,已经足够丰富了。

  但叶向高没有去入厕的意思,他就是要听,而且看陛下的意思,也不打算赶他走。

  叶向高是申时行之后,唯一还做了点事儿的首辅,虽然不多,但在没有了任何共识的晚明,能做点事,已经代表他有些能力了。

  戚继光非常赞同的说道:“那就打,打到完全屈服为止!”

  “陛下,绝不可让倭国坐大!看看英格兰,法兰西、神圣罗马、西班牙,都拿它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泰西各国,都恨的咬牙切齿,甚至费利佩不计代价的发动远征,都无可奈何。”

  “绝对不能让倭国上岸,更不能让它坐大,实在是太危险了。”

  要是让倭国挑拨到中原连大一统的共识都没有了,那才真正的完蛋!

  泰西也不是没有人奋斗过,相反,想要统一泰西的奋斗者,层出不穷。

  但只要英格兰人在,那就很难做到,英格兰的基本国策,就是里挑外撅,搅的泰西诸国,不得安宁,即离岸平衡。

  “怕是得等几年,收回拳头,是用更狠的力气打出去。”朱翊钧表示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不能连年用兵,他要履行自己万历维新的承诺,最近这几年时间,他不会动武。

  朱翊钧这是给戚继光一个承诺,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奉国公,依旧要领兵打仗的。

  戚继光封无可封,可是在贵州领兵的戚继美,戚继光的弟弟可以继续封,戚继美没法封,就封戚继光的儿子。

  一门两公爵,大明又不是没有!

  祖宗喜欢胡闹就这般好处,事事都有祖宗成法,朱棣也干了。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了很久,戚继光心情极好的离开了莫愁湖行宫。

  大明皇帝看着戚继光的背影,对着冯保说道:“人活一口气,起初朕还不信,但朕刚看到戚帅的时候,戚帅的神情有点不对劲儿,虽然气色看起来不错,但缺了一股心劲儿,大抵是觉得,没仗打了,没用了。”

  “对于常年征战的将领而言,最憋屈的就是这种时候,朕从俞大猷、马芳、刘显这些悍将的身上,都看到过这种落寞。”

  “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甚至连腰都弯了下去。”

  “瞧戚帅离开的时候,神采飞扬,八成回去就开始琢磨,下次大明平倭之战,究竟该怎么打了。”

  戚继光已经很满足了,陛下履行了承诺,封公后,依旧让他领兵作战。

  但四夷已平,怎么看,飞鸟尽,良弓就该藏起来了。

  朱翊钧又给了一个承诺,画了一个大饼,告诉戚帅,平倭之战,还要继续打,戚继光立刻就精神抖擞了起来。

  “其实应对丰臣秀吉的行为,把矿山做据点,捣巢赶马。”冯保提出了一个方案,现成的经验照抄就行,捣巢赶马,他的潜台词是没必要再发动一场大规模战争。

  “还是得打,冯伴伴,你想的太少了,戚帅不喜欢给自己表功,但其实江南社会共识的恢复,和接连的战争胜利有极大的关系。”

  “不是一个空泛的口号,就能凝聚人心,看得见的暴力,才是让这些虫豸,暂时蛰伏的根本原因!”

  朱翊钧在没有外臣的时候,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对五个目标的认同?还不是怕他手里的刀。

  没有京营这把刀牢牢地攥在手里,这些虫豸,绝对不会听话。

  “还有,朕不灭倭,难道灭了南衙、浙江、福建、广州所有势要豪右、宗族的满门?当年的倭患,需要有人为此背负责任的,只要大明还在,这个仇就得报。”朱翊钧给了另外一个理由。

  大明国势衰微,过去的帐,没法算;

  但大明国势强横起来,这血仇若是不血报,他这个皇帝怎么当?

  诚然,嘉靖倭患的罪人不止倭人,但灭倭,可以给天下一个交代。

  “说起这个,臣最近听闻了一件松江府的大事,孙克弘花费了整整五十万银,亲力亲为,为牺牲在入朝抗倭战场的英烈,进行风光大葬。”冯保说起孙克弘的动向。

  上次孙克弘面圣没有在陛下面前表功,就是简单的提了一句。

  冯保了解之后,发现花费如此巨大。

  “五十万银?”朱翊钧十分惊讶。

  孙克弘这五十万银,能修一个先帝皇陵;倭奴一个才五银,可以买足足十万个倭奴、游女了!

  松江水师的骨灰,都送回了松江府安葬,孙克弘对于松江府衙的安葬规格,表示不满,刚刚到任的李乐,还没完全掌控松江地面。

  而孙克弘直接拿了五十万银捐给了松江府衙,而后以九品商总,亲力亲为,安葬了英魂归来的481名英烈,包括京都之战牺牲的长崎总督府牙兵。

  除了风光大葬之外,整个大明最豪奢的忠烈祠,也在松江府,占地超过了三千亩地,是一整个完整的园林。

  而且孙克弘还让人为这些英烈著书立传,所有人的生平进行了考证后,公开刊行,花钱让戏楼、茶馆将《东征记》和《英豪传》改成了话本、戏曲,传唱大江南北。

  而孙克弘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大仇得报,他到了地下,也有颜面去见父母了。

  在嘉靖倭患的时候,孙克弘全家死的只剩下他们两兄弟,孙克毅至今还在长崎。

  如此血仇,不报枉为人。

  朱翊钧看着奋笔疾书的叶向高,露出了笑容,叶向高母亲带着尚在腹中的他,背井离乡。

  叶向高对倭人一样恨之入骨。

第904章 金债兴衰内外鉴,海国毒患示危澜

  群龙无首、大厦将倾的癫狂,居上位者的君子和居卑鄙者的小人,没有任何共识、完全对立的矛盾,衍生出来种种可怕乱象,其实就是政治生态被彻底破坏,并且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这种癫狂,是无解的。

  因为政治生态的破坏,绝不是一个乱臣贼子或者昏君就造成的。

  国朝的地基,是一个完整的政治生态系统,是千千万万的个体意志,是数不胜数的利益集团共同构成,这种癫狂是所有人参与之下做出的集体选择。

  所以找不到可以背负罪责的那个人,也没人说得清楚,新路的方向。

  戚继光讲是因为皇帝给了大明个体、集体新的方向,所以大家重新获得了共识;

  张居正觉得可以通过万寿圣节这种恩情叙事,让皇帝成为那个亿万瞻仰的存在;

  朱翊钧觉得京营这把利刃,才是让各种利益集团不得不低头,认可圣旨的根本。

  但大明真的找到了新的方向吗?其实朱翊钧以为不然。

  大明新的方向,在阶级论的第四卷,帝制必然被消灭;第五卷持续斗争,只要存在压迫,就会有反抗,这才是大明必须要走的路。

  但朱翊钧即便是把第四卷写了出来,他作为皇帝,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让这第四卷问世,并且成为大明社会各个阶级的共识。

  冯保见过陛下写第四卷,陛下敢写,他冯保也不敢看!

  冯保觉得大明就没有人敢看那些东西,张居正也不敢。

  从陛下的第四卷的草稿而言,在某些时候,冯保也会腹诽陛下,他觉得陛下有的时候要求过于高了。

  大明君圣臣贤,能跌跌撞撞把万历维新五间大瓦房,盖出那么一两个,已经是列祖列宗保佑了。

  无论是人还是国朝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而且很多时候,历史进程的重要性远大于自我奋斗。

  大明的历史进程,根本都无法接受一个没有皇帝的世界,该怎么样生活,有个皇帝还有个盼头,连皇帝都没有了,没有了凌驾一切之上的力量,如何调节那些矛盾呢?

  而且冯保有的时候觉得,无论做什么,小到一个家庭、手工作坊、机械工坊、经营皇庄,大到国朝,都得有个主心骨。

  这个主心骨就是所有人的头儿,关键的时候,在所有人迷茫的时候,站出来告诉大家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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