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88节

  朱翊钧详细的解释了下这种速生杨的培育过程,速生杨的缺点是格外明显的,做纸、做筷、做家具还行,做不了栋梁,长得慢,木质坚实是硬木。

  但不代表速生杨没有作用,相反意义极其重大。

  “啧啧,好东西啊。”戚继光和皇帝两个极其魁梧的人,蹲在数棵速生杨树苗面前,聊了半天这种杨树的优缺点和培育时间,戚继光问,朱翊钧回答。

  朱翊钧又花了一刻钟介绍了下胆矾、绿矾这些农药的作用。

  “中盛速生杨,这个名字好、胆矾这个也好,都好,都好!”戚继光由衷的说道。

  中盛二字出自礼记,曰:年俭穀不足,宾祭以中盛。意思是年景不好的时候,祭祀不用稻、粱,一切从简,中祭先祖是不会怪罪的,反而会保佑来年鼎盛。

  儒家礼法,也不都是崇礼,如果非要在礼法和现实二选一,礼记主张:先顾好现实,再考虑祭祀。

  “戚帅坐。”朱翊钧和戚继光有很多的话题可聊,戚继光带兵打仗是主业,他会种地,还会寻矿,这些农桑事儿,张居正都不是很明白,朱翊钧也只能找戚继光说道说道。

  “戚帅在京营推动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说军兵嫁娶,要书记核准报闻把总,可有此事?”朱翊钧问起了他从军兵处听到的消息。

  戚继光点头说道:“陛下圣明,确有此事,臣打算试试后,再奏闻陛下。”

  这不是戚继光瞒着皇帝要做什么,是小范围实践,确定没有太多问题后,再报闻皇帝推行。

  “发生了什么事儿?”朱翊钧询问起了究竟,戚继光做事从来都不是临时起意。

  “京营锐卒来自五湖四海,这娶妻就很难知根知底了,入朝抗倭后,发生了一些事儿,军兵的反应比较激烈。”

  “有奸佞之徒,把主意打到了抚恤银之上。”戚继光已经用尽量委婉的语气,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朱翊钧惊骇无比的说道:“疯了吗?”

  如果在老家,娶妻的时候都会打听打听情况,可到了京营里,就变得非常困难,在入朝抗倭发生后,一些个媒人,就开始做起了一门古怪的生意,嫁锐卒。

  如果京营军兵从前线活着回来了,那他就是英雄,皇帝的恩赏之丰厚,天下闻名,跟着丈夫过一辈子都不会吃苦;

  若是锐卒死在了前线,这抚恤银,就可以拿到手里,保一辈子衣食无忧。

  京营讲武学堂,那是京师数得上的顶级学堂,丝毫不亚于名儒学堂。

  这本来是个好事,军兵以前社会地位低,现在有人上赶着嫁上门,是好事。

  但京营镇抚司,也就是军事法庭,在入朝抗倭之战结束后,收到了十二份诉状,这些军兵发现自己被骗了,做了冤大头。

  “骗婚骗到了京营的头上!”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平息了自己的怒气,发现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下去,才问道:“究竟如何?”

  戚继光将案卷交给了陛下,情况不复杂,这十二份诉状,情况是完全一致的,都是已经嫁过人,甚至趁着军兵在前线征战,这些妇人在后方,再续前缘,军兵回到家,发现家被别人给占了。

  这是骗婚,而且还是一个团伙作案。

  朱翊钧看完了卷宗,略微有些自责的说道:“这事儿朕居然不知道,南巡出发太仓促了,应该等凯旋之后诸事皆了再南巡的。”

  “出发之后,朕不再操阅军马,知道的晚了,他们怎么敢把主意打到京营锐卒的头上?”

  是一个团伙作案,是一个卖房的经纪买办干的。

  京师不仅纸贵,地也贵,宅更贵,大明附籍制度,没有产业不得附籍,为了落得北衙户籍,当真是想尽了办法。

  卖房的经纪买办,和媒婆一商量,就开始干了。

  “京营刀刃向外,从不将刀兵对准百姓万民。”戚继光告诉了陛下为何会这样。

  朱翊钧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这事儿不能按戚帅的意思办,通通处死,经纪买办、妇人、丈夫,一律处死!京营锐卒刀刃的确向外,但朕的刽子手,专斩邪佞!”

  “如果不斩,日后这等奸佞必然蜂拥而至,成了就是美事儿,不成也不会怎样,犯错的成本太低了。”

  戚继光的判罚过于仁慈了,判离,归还家产,这种判罚,完全是按着民间律法进行,军营是军营,和民间完全不同。

  要是军营和民间相同,那还要镇抚司这种军事法庭干什么?

  “陛下圣明。”戚继光不动声色的说道,没有反对。

  朱翊钧一愣,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不太简单,他想了想说道:“戚帅这处置意见,是故意的吧,就是让朕改判,施恩锐卒?”

  “陛下圣明。”戚继光见自己的心思都被陛下看穿了,也没含糊其辞,他也不擅长。

  他就是为了让皇帝执行正义,让军兵感念陛下恩德。

第903章 群龙无首 大厦将倾之前的癫狂

  戚继光并不想激怒皇帝,如果是陛下小时候,这些脏事,戚继光一定会在面圣的时候,仔细说说,告诫陛下,这都是奸佞的阴谋。

  一定要小心,来自内部力量对军队凝聚力的解构。

  但陛下已经长大,而且极其英明,现在他都是把事情彻底搞清楚后,再十分谨慎的找到重点,去汇报这个消息,并且给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比如嫁娶要经过书记核准、把总级批准,才可以成亲。

  这种制度,就是极力规避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一个把总的年纪,终究是要比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阅历要深一些,有的时候,有些心怀叵测之徒,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否是过日子的人。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就是军兵多数出身清贫,父母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万历年间,通常军兵自己无法去抗争。

  而把总作为上级,说的话,父母反而极其认同,一句上级不准,父母就立刻担心孩子的前途,认可了把总的安排。

  而且把总的地位更高,可以调动的人脉更广,但凡是军兵成亲,只要稍微问一问,这种已经成婚的情况,就可以知晓。

  而且戚继光希望制度推行的时候,朝廷可以允许把总对军兵婚配对象进行审查,完整保护军兵利益。

  朱翊钧看完了戚继光的奏疏,想了想说道:“审查是否是罪身犯案,是否婚配,朕以为极善,不必等了,立刻推行,不能前线拼命,后方还要吃大明军兵的绝户,朕不允许这种现象的发生。”

  十二份案卷里,有一份案卷,有一名牺牲在前线山城攻坚、上了忠烈祠的军兵,而骗婚妻子披麻戴孝,哭成了泪人,并且发誓,要为丈夫守节,还要请贞节牌坊。

  当这个妻子拿到了抚恤银之后,带着孩子,立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当镇抚司接到了报案之后,立刻开始了行动,很快,就发现这个妻子的所有身份都是假的,镇抚司甚至请缇骑出面,大海捞针也没有找到下落。

  而窝案的爆发,反而找到了一些线索,从经纪买办、媒婆手里,获得了这个女子真实身份,在这个出任何远门都需要路引的年代里,找到了真实身份,就能知道下落。

  最终缇骑抓到了这个妻子,孩子已经被卖给了人牙子,这名妻子正准备乘船下到南洋去,在松江府巡检司被抓获。

  按照这个案子的恶劣程度,即便是跑到南洋,镇抚司也会穷追不舍,因为不抓到,没办法跟陛下交代,陛下盛怒,没有任何人可以承担。

  孩子也被解救,居然被卖到了宣府,人牙行准备卖到口外去。

  “军兵没有哗变,是在等镇抚司查案的结果。”朱翊钧总觉得心里难受。

  差点就给案犯跑掉了!

  任何人出海,都要海防巡检司进行审查,这个时间大约在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只有获准,才可以离开。

  而这案犯,以投亲为名义出海,审查了两个多月,差点就给案犯通过了。

  “哗变倒不至于,但是处置不力,军兵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很难说了。”戚继光觉得倒不至于哗变,毕竟京营十万众,这些年清汰退役,京营退役也有五万余众,如此庞大的规模,就出了这么一个窝案。

  毕竟不是谁都有胆子,骗到世间最强暴力组织的头上。

  朱翊钧倒是颇为感慨的说道:“财帛动人心啊,大明军兵俸禄、赏钱都是格外丰厚的,地位上也在提高,用南衙逆党的话说,就是丘八翻身了。”

  “而大多数的军兵出身穷苦,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再加上军营整体封闭,很容易上当受骗。”

  其实南衙逆党的原话是死丘八翻身了,逆党对于皇帝翻身的认知是一时没看住,让皇帝得了机会。

  而逆党对军兵、佃流氓力翻身,是非常不满的,一群底层边角料,居然也能成为比他们还要重要的人上人。

  “这个女医倌的案子,怎么办?”戚继光提到了其中一个十分棘手的案件。

  这十二个案子里,还有一个军户女医倌,也被骗了,受害的军兵可不仅仅男兵,连女兵都有一个。

  女医倌还是太医院的学子,听了父母的话,跟假丈夫成婚三年,这个假丈夫在和女医倌成婚前,就已经成婚,并没有孩子。

  假丈夫在和女医倌婚姻存续期间,生下两个儿子,整个过程,假丈夫并没有和之前的妻子断绝来往。

  女医倌听说窝案爆发,总觉得丈夫平日里有些奇怪,稍微一查,就发现了端倪。

  这假丈夫是两头骗,身份都是假的,而且都是图谋对方家产。

  在这个年代里,男的三妻四妾也算正常,也按窝案的斩立决去处置?

  “杀。”朱翊钧十分确切的说道:“既然是窝案,就要一体对待。”

  这是维护京营军兵的集体利益,而且女医倌对欺骗自己的假丈夫,就两个字,恨绝。

  即便是这个假丈夫和之前那个妻子断绝来往,她也要和离,作为军户医倌,她这点决断力还是有的。

  “臣遵旨。”戚继光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女医倌可以再婚,也可以不婚,京营对于这种情况,即便有出战任务,也可以选择让她留在老家照看病人。

  劳动使人自由,更加高效的劳动,使人更加自由,本来女医倌就不想和那假丈夫成婚,父母之命,她无法抵抗分毫,婚后也是聚少离多。

  现在,她是熟练的外科医生,没有丈夫,也可以让自己、孩子活的很好。

  陛下素来不喜欢身份政治,对于泰西这样的社会,身份政治,可能是维持稳定的关键,但是对于大明而言,这就是毒瘤中的毒瘤。

  陛下维护的是整个京营集体利益,所以要一体对待。

  身份政治是典型的竖切,阶级政治是典型的横切,士农工商、上流、下九流等等表述也是横切。

  自从万士和提出横切竖切这种社会政治构想之后,大明应用极为广泛,至今这种构型,唯一的对手是蒙兀儿国。

  无论是横切还是竖切,都不能客观去描述。

  那边因为宗教、种族、宗族等等制度,情况有点过于复杂了,以至于让大明明公,都束手无策。

  大明观察了很久,最终放弃了继续简单概括蒙兀儿国的社会体系,有点难为人了,阿克巴这个蒙兀儿皇帝都搞不明白的问题。

  “陛下,臣有些想法。”戚继光坐直了身子,在他看来,这案子,既然发现了,有了补救措施,就会避免情况的恶化,不会量变引起质变,防微杜渐做到平时,就可以维持京营的战斗力,不算大事。

  接下来他要和陛下谈的问题,才是国朝根本。

  戚继光正襟危坐,极其严肃的说道:“臣在阅江楼听闻了马三强案,这个案子,并非个案,如果和万历九年江南操戈索契的大案,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这种案子的普遍。”

  “如果再和江南选贡案联系在一起去看,就会发现更加可怕的事实,大明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

  “一个旧秩序崩溃,新秩序又找不到确切的方向的迷惘,而上一次,陷入这种不知道路在何方的迷惘,是在南宋末年。”

  “皇帝无法完成专权、大臣互相掣肘、文武完全对立、豪族觉得自己交的银税多,却被处处为难、百姓生活困苦,怨念在心中堆积,从上到下,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世道为何就变成了这样。”

  “甚至找不到一个明确可以背负这份罪责的集体。”

  “是走私塞外的晋商吗?他们给了草原钢铁火羽,有了对抗大明的军事实力。”

  “可嘉靖末年大明依旧可以拒虏,嘉靖四十年,俺答汗领兵九万,入寇山西,马芳领兵一万,一日夜驰五百里及之,七战皆捷。”

  “一万对九万的骑兵野战,一共打了七场,俺答汗全都是大败亏输,自那之后,俺答汗再无力南下了。”

  “是江南士人吗?为了私门之利,弄得人心浮动,养倭寇自重,弄得无法收场,还得朝廷收拾,可他们的口舌真的能有这么大的威能?”

  “臣不以为如此,事实上,从万历九年的废除贱奴籍,到今天选贡案,这些江南士人,可谓是不堪一击。”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朕没听明白戚帅的意思,也就是说,在万历维新之前,大明其实已经到了南宋的那种群龙无首、大厦将倾之前的癫狂吗?”

  南宋亡天下,怪谁?

  怪两宋皇帝不肯放权?从宋孝宗之后,大宋皇帝和周天子已经没什么两样了,根本无法集中权力,已经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士大夫治天下;

  怪两宋势要豪右们不肯为国效力?他们的抵抗已就该足够坚决了,蒙哥都死在了钓鱼城下。

  怪两宋重文轻武,武备松弛?可是战场上,大宋军队依旧有极为亮眼的表现,甚至一度稳住了局面。

  可就是这种大厦将倾之前的癫狂和迷茫,最终导致了亡国亡天下。

  戚继光由衷的说道:“陛下圣明,从万历九年开始,废除贱奴籍到今天的选贡案,其实都是这种癫狂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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