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5节

  冉蕙娘悔不当初,她其实见了朱轩嫦的表现,就已经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就是没了王皇后,皇后的位置也落不到她的头上。

  “我救了你,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做事之前,也多想想孩子以后怎么办,你若是北归死于路途,二皇子和五皇子又怎么活下去?”王夭灼站了起来,又点了一句,准备离开。

  “是,谢皇后千岁。”冉蕙娘一直没起来,她有点腿软,是真的吓住了,她又不是那些死不悔改的贱儒。

  王夭灼走出别苑之前,忽然回头说道:“等过几天,夫君气消了,安排你侍寝,你好生伺候。”

  “谢皇后千岁!”冉蕙娘闻言大喜过望,又磕了两个头,送走了王皇后。

  王夭灼不光是在救冉蕙娘,还在救二皇子和五皇子,这都是陛下的孩子,冉蕙娘死了,这俩孩子,怕也是命不久矣了。

  宫人最擅长见碟下菜,哪怕是贵为皇子,一旦失宠,也是被欺辱的命。

  朱翊钧次日接见了扬州知府,准备继续南下前往南京,但是路线上,皇帝和臣子起了争执。

  张居正为首的内阁,坚决要求皇帝陛下前往松江府,而后南下浙江,视察还田情况,最后再到南衙,理由非常简单而且充分。

  到那时候,南衙选贡案已经办完了,皇帝到地方,下道圣旨安定下人心,选贡案就可以结束了。

  朱翊钧不认可这种逃避的做法,人是他要杀的,不能让张诚、骆秉良、王希元扛这个锅,他们压根就扛不动。

  在经过了半日的交流之后,皇帝的车驾向着南衙而去,张居正终究是没能拗的过陛下。

第887章 国事从不是儿戏

  叶向高也随着皇帝上船,作为万历起居注的编写人之一,他现在有功夫看林辅成的奏疏了,因为皇帝具体上哪条船,他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等到下了船,自然有宦官领他前往。

  他在废寝忘食地阅读着林辅成的奏疏,殷宗信给陛下的就只是一个总纲,林辅成的调研,写了数万言之多,对于叶向高而言,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林辅成提出了效率为先,利润为辅,损失部分的利润,不会让产业转移,但一旦效率丢失,就会转移。

  这是一个总纲领,而林辅成还重点分析了关于产业集群,产业为何会某地集群的原因。

  决定这个产业在此地集群有五个因素,资源、人口、投资、研究和市场。

  按照大明目前的交通情况和生产力水平,影响权重依次排列。

  资源是必须要最优先考虑的,因为即便是最便宜的航运,也是非常昂贵。只有一些利润丰厚的货物才会支付高昂的运费后仍有利润。

  如果选择在资源较少的地区,会让产业的成本随着原材料的距离快速增长,除了松江府上海机械厂之外,大明机械厂全都在煤炭、矿山的旁边。

  除了成本增长导致利润降低外,效率也会降低,因为距离越远,意外的可能就会越大,原材料、产业的稳定性就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而人口是第二要素,劳动赋予了价值,而当下以手工作坊为主,机械作坊为辅的生产模式,缺少人口就缺乏劳动力,缺乏劳动力就缺乏赋予价值的能力,进而影响生产效率。

  投资则是其三,正如陛下所言,徐州有自然禀赋,而且也有产业工匠,机械厂迟早会有,但什么时候有,那就没人说得清楚了,投资是极为重要的,而且投资也是以效率为主导,而非利润。

  根据林辅成在江南、在南洋的观察,投资者是可以承受‘亏本买卖’,前提是巨大的投入激发效率,可以占领足够的市场,期许长久的利润。

  研究则是人才培养,人为万事万物之根本,一旦人才培养掉队,效率会相对于竞争对手会快速降低,对生产工具、生产关系、生产方式的改良速度,会因为人才培养不足而降低,效率降低。

  研究就是第四大因素。

  最后则是市场。

  如果按照利润为先的旧观念,那市场应该是最重要的,但根据林辅成的观点,市场只是构成产业集群的五个因素之一,而且是最后一个,因为市场是可以培养的。

  在吕宋有一座铜瑞镇,在吕宋的西南角,远离主航道的同时,交通不太便利,林辅成刚刚抵达的时候,那边还是一个小渔村。

  等他从爪哇岛的椰海城回到吕宋的时候,铜瑞镇因为铜矿聚集起了人气,各种商品随后就到了。

  吕宋铜瑞,昔时渔村,因矿成镇,商贾自至,周礼有云:以次叙分地而经市,以陈肆辨物而平市,诚如是也。

  “按照他的观点,大明才应该是整个世界最大的市场,因为大明拥有任何国家无法比拟的人口优势,最多的乡贤缙绅和稳定的政治,之所以眼下泰西是世界最大市场,完全是内需培养不足导致。”

  “这里面最大的阻碍是:钱荒,其次是分配。”叶向高小心翼翼的做好了俗文笔记,为了防止出现歧义,他没有用文言文注释,而是俗文俗句。

  林辅成的原话是:我朝物阜民丰,何逊泰西?盖钱法未通,如血脉不畅;分配失序,似经络壅滞。昔文帝除盗铸令,贯朽粟陈;今万历维新,市易大兴。

  若能疏通泉府,均平阡陌,则四夷百货,不召自来。

  以大明庞大的躯体,想要疏通泉府,即解决钱荒问题,那就只有黄金叙事的大明宝钞,多少黄铜和白银,都无法满足大明这个饕餮的胃口。

  而分配林辅成没有深入讨论,因为张居正阶级论第二卷就是讲的分配,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从产业竞争,林辅成谈到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斗争,产业竞争即国家竞争。

  在林辅成看来,因为三个因素,国家必然争斗。

  第一个因素,就是国家一定是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统治阶级必须要维护自己国家的存在,而且最重要的依靠就是军事保证,否则王朝更替、胡虏铁蹄南下,统治阶级必然向下滑落;

  第二个因素,人心隔肚皮,你永远无法得知其他国家的真实意图,在彼此的斗争中,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在斗争中倾尽全力;

  第三个因素,当下大航海时代,缺乏一个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的权威意志的存在,则一旦发生了矛盾和冲突,则缺少有效力量和手段进行干涉。

  国朝是凌驾于国朝一切集体之上的力量,所以可以调节矛盾,行使调节能力,即行使权力。

  而世界缺少这样一个权威意志的存在,导致矛盾的调节和干涉,异常困难。

  而且林辅成也斩钉截铁地表示,在可见的未来,不会有这样的意志存在,即便是大明也做不到。

  因为无论做什么,经济战争、贸易战争、人才战争等等,最终的结果都是军事战争,而军事战争的最后,一定是地面武装力量推进,其他一切都是辅助手段。

  地面武装力量无法推进,则无法实现有效统治。

  而海洋这一巨大水体,又成了阻隔地面武装力量投入的最大阻碍。

  即便是以大明京营的强横,依旧拿仁川没有任何的办法,还是从陆地上突破了汉城的防线,让仁川汉城防线彻底崩溃,水师才能登陆仁川,和京营一道,将倭寇赶回了忠州。

  海洋对地面武装力量投入的巨大阻碍,是有历史可循的,比如忽必烈征倭,比如费利佩二世打英格兰,都是困难重重。

  基于上述三个因素,不会诞生世界级霸主,世界格局以区域霸主为主要形式,林辅成提出了地区霸权即主权的主张。

  而大明要维持地区霸权,就要让产业集群,集中在大明军事能力的辐射范围之内。

  当然林辅成也表示,世界各国的政治发展不同,大部分的国家,做决策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大明已经是五千年历史的老人了,不要过分理会政治幼稚环境下的儿戏。

  大明真的丢不起那个人。

  “真的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林辅成是抵达了椰海城、旧港、马六甲海峡,看到了彼此之间的竞争,才能说出如此话来,而且他讲的很有道理,目前,我的学识和认知,无法反驳。”叶向高研读了林辅成的整本奏疏,由衷的说道。

  尤其是世界以地区霸权为主要形式进行斗争,是叶向高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的。

  当然林辅成评价他国政治如同儿戏,叶向高也十分认同,他给皇帝写起居注,他觉得林辅成太客气了,哪里是儿戏,分明全都是虫豸。

  看在白银的面子上,陛下不骂人,已经是对白银最大的尊重了。

  叶向高灵光一闪,开始在书箱里翻找了起来,他找出了所有的起居注,开始快速翻找了起来,他找了足足一刻钟,才颇为惊喜的说道:“找到了!”

  “大光明教魁首面圣朝见,言日不落事,上曰:”

  “明非以天下共主自居,四海之主者,实乃危途也。穷兵黩武,糜费苍生,更需负天下道义之重,此非圣王之道也。”

  “若欲称霸寰宇,必倾海内银钱以缮甲兵,遣王师布威四方,行诈术除异己。此等作为,实悖大明礼义廉耻之教也。”

  “市舶所入白银,皆我生民血汗所易;海外番银,悉我子民勤织巧作,以货殖易之。”

  “若以万民膏血,逞帝王武功,此非牧民之责,乃悖天之行。”

  “皇明所允之事,如顺水推舟;皇明所禁之事,若逆流行船。此即皇明天朝之道,如费利佩二世欲并葡国,皇明不允,遂助葡人守土;今葡国求为大明货殖之埠,朕许之,则其事易成。”

  “对就是这段!”(558章)

  叶向高无比的兴奋,这是陛下接见大光明教大牧首马丽昂的时候,讨论日不落帝国之事,皇帝的完整回答。

  “陛下果然圣明。”叶向高看完了起居注,由衷的说道。

  早在林辅成没有提到全球分工效率主导、产业集群五个因素、世界各国斗争的三个原因,并且因为海洋阻碍,导致地面武装力量部署困难,只会诞生区域霸主这个论点之前。

  陛下就已经对国际竞争,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了!

  做世界霸主,是个陷阱。

  叶向高颇为振奋,因为陛下真的非常英明,陛下英明,则万历维新就可以持续的维持下去了。

  这本起居注上,还有万士和的亲笔批注,万士和就写了四个字,睿哲天成,这四个字也是张居正讲筵之后,在文华殿上,对陛下的评价。

  在叶向高看来,万士和的评价已经非常中肯了,万士和根本不是个谄臣!

  在叶向高研读林辅成的《百工兴衰聚散五枢论》的时候,大明皇帝已经抵达了南湖别苑行宫。

  南湖别苑行宫在南京城外莫愁湖畔,大明皇帝第一次南巡的时候,就修了这一个行宫,其余时候都住的民舍。

  后来各地衙门为了迎接皇帝继续南巡,才相继修了济南府桃山驿新宫、徐州行宫、扬州瘦西湖行宫等等。

  天气不是很好,烟雨朦胧,而一队车驾,驶入了莫愁湖畔,除了每半年检修一次之外,莫愁湖行宫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出的,很快张宏就带着宫人们开始打扫。

  缇骑如同掘地三尺一样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隐患。

  巨大的封舟还在长江上飘着,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封舟上,殊不知皇帝已经下榻行宫,张居正、戚继光是外廷少数知道皇帝确切位置的人。

  一直到第二天封舟靠岸,迎驾的应天巡抚王希元、南衙缇帅骆秉良、松江水师总兵陈璘、水师提督内臣张诚、南衙织造太监张进、魏国公徐邦瑞、徐维志才知道皇帝没有在船上,南衙官员收到了皇帝的旨意。

  皇帝休息三日,让南衙准备公审事宜,五十六家以贩卖大明丁口为业的势要豪右之家,满门抄斩。

  而后皇帝会在南衙停留两个月的时间,办完南衙选贡案后,才会继续南下。

  “江南好,是真的好啊,这呼吸都顺畅了几分。”内阁次辅王崇古看着莫愁湖的风光,心情极好,也就是他身份特殊,只能死在任上,否则他真的想致仕留在江南。

  张居正不语,一味地看奏疏、贴浮票。

  这王崇古仗着自己年纪大,什么活儿都不干,事事件件都贴个‘从元辅议’,主打一个没有意见。

  “宫里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肯定也知道了。”王崇古看张居正终于贴完了浮票,说起了他听说的一件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瘦西湖行宫发生的事儿,陛下也没有刻意下旨保密,这慢慢就传开了。

  张居正倒是没否认,确定的说道:“当天我就知道了,王者无私,陛下没有家事儿,都是国事。”

  内阁当然要知道,因为如果真的让冉淑妃北归,两个皇子,怕是也命不久矣,这种宫里的巨大变化,外廷自然要知道。

  王者无私,天下江山系于皇帝一人。

  “你不觉得…我是说…哎呀,我的意思是,完全没必要嘛,那是陛下枕边人,不用把治吏的手段,拿出来治理后宫,我觉得王皇后母仪天下,处置张弛有度。”王崇古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王崇古觉得陛下处置不好,不如王皇后。

  皇帝既然告诉张居正,就是告诉外廷,内阁要对这件事有个态度,哪怕是含混不清。

  张居正沉默了下,摇头说道:“陛下其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那时候谭纶重病,不省人事,陛下每日都要询问情况,变成今天这样,实乃江山社稷之重的必然。”

  陛下的是个很宽仁的君主,无论谁反对,张居正都是这个态度。

  在矛盾冲突没有激烈到不可调和之前,陛下都是愿意商量,且愿意给极好条件的,规则也很明确,再一再二不再三,当然,该动手的时候,陛下不会犹豫。

  可是长期政治斗争,让陛下变成了这样,是国事所累。

  怪冉淑妃动心思?宫里每个妃嫔都会动这种心思;

  怪皇帝处事偏激?任何人坐在那个位置上,经历了十七年复杂残酷斗争后,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但凡朝臣们有点恭顺之心,少弄点选贡案这类的逆案,陛下也不会如此的偏激。

  张居正其实理解皇帝,选贡案的关键时刻,皇帝对冉淑妃起了疑心。

  宫里从来不是密不透风,王景龙闯进了乾清宫、皇宫中轴线付诸一炬、西山袭杀、仁和大火等等,这些案子,让皇帝不得不起疑心。

  针对陛下的刺王杀驾,从来没停止过,冉淑妃动心思,万一想要在外廷有所助益…

  “要怪就怪陛下登极之时,大明局势危如累卵吧,哎。”王崇古听张居正如此说,重重的叹了口气。

  万历初年主少国疑,天下危如累卵,皇帝变成这样,只能怪大明国势每况愈下。

  陛下逐渐成为了是一台冷漠的、无情的政治机器,这对大明当然是好事,但对陛下个人和身边人而言,是一种天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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