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6节

  陛下这台冰冷的机器,过去十七年做决策,对外不受威胁、对内不受任何所谓民意的裹挟,毫无感情,追求大明国家利益长期化、最大化的博弈输出机器。

  张居正颇为庆幸地说道:“不过也还好,皇后千岁还能劝得住,不必过分担心。”

  王崇古不再多言,他在张居正的奏疏上,贴了个浮票,其实阁臣们都心照不宣,有一个问题,无法回答。

  那就是,现在王皇后还在,自然还能劝得住,万一,王皇后不在了呢?

  只有天知道了。

  朱翊钧在万历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抵达了南衙莫愁湖行宫,开始筹备南衙公审事宜。

  张诚是这次选贡逆案的主持者,他将所有的卷宗带到了行宫内,开始挨个面呈陛下,越是呈奏,张诚说话声音越小,不是他差事办的不好,是因为陛下的脸色越发冰冷。

  “所以说,朕远远低估了这次选贡案的规模。”朱翊钧看出张诚的紧张,收敛了一些怒气,开口询问道。

  张诚俯首说道:“从案卷来看,其规模之庞大,远超廷议之设想,江西、湖广、浙江、福建部分地区、广州也是如此,逆党罗列投献之家名册,凡是在册,学业全都受阻。”

  “不仅仅局限于南衙的江左江右。”

  “陛下,还有个事儿,求到礼部,礼部诸官不敢上奏,就求到了臣这里。”

  从案卷显示,有一批山西豪奢户在万历初年也曾卷入逆党。

  那时候,王崇古反出晋党,摁着晋党的势要豪右刷圣眷,晋党中人有不少,就加入了逆党的行列之中。

  但很快,晋党就跑了,因为晋党的根基是晋商,晋商唯利是图。

  皇帝的燕兴楼是真分红,真金白银往家里抬银子,这批晋党给皇帝一千万银买命钱,还有三年就彻底回本,唯利是图的晋商们,反复权衡利弊后又跳反了,跑到王崇古门上磕头去了。

  这批富商巨贾,就有六十余家,上了投献之家的名册。

  唯利是图的晋商,十分恐惧,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躲过这次的巨大政治风波,这会儿晋商们在京师活动,看能不能政以贿成,送陛下点银子买命。

  而这次晋商选择的方式,是砸给丁亥学制。

  礼部不敢收这笔巨款,甚至都不敢问陛下的意思,这轻易卷到这种案子里,先问问九族的意见比较好。

  晋商们也在南京活动,希望张诚能放过他们一马,张诚哪敢在这种大事上糊弄陛下,就如实说明了情况。

  “什么时候的事儿?”朱翊钧面色平静的询问道。

  张诚将案卷找了出来,呈送御前说道:“万历五年到万历七年,晋人离去,完全是这些逆党,根本不是真心接纳这些晋人,连拜帖都不收,晋人见自讨无趣,也就离开了。”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了着,思考了片刻说道:“那时候万历维新前途不明,晋人也在王次辅那里受了不少的委屈,算他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了,再无逆举,就不必追究了。”

  选择跳船的不再少数,既然不是死不悔改,没必要过分追杀。

  “臣倒是以为,银子还是要收的。”张诚倒是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十分确定的说道:“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即便是迷途知返,但逆举既定。”

  “没有任何的追究,不用付出任何的代价,他们还会这样继续做,旁人看到,也会这样做。”

  “有理,多少?”朱翊钧点了点头,认可了对张诚的意见,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申时行、王家屏如此,冉淑妃也是如此,朱翊钧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一千万银。”张诚俯首说道:“六十六家,把南洋种植园都抵押了出去,凑了一千万银出来。”

  “晋商在南洋还有种植园?”朱翊钧大感惊奇,这晋商真的是唯利是图,哪里赚钱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这还是托了陛下燕兴楼交易行的富,要不深处内陆的晋商,很难在开海里获利。”张诚起初也感到惊讶,详细了解后,才知道了原委。

  晋商成为投献之家,也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逆党的银子,不是阿片,就是人口买卖、私市,晋商挨了那么多毒打,对陛下的狠辣,一清二楚,看到这种生意,不跑才怪。

  “林烃临死前交代,江西二百八十家书院,也存在南衙选贡的现象,缇帅骆秉良派缇骑明察暗访,发现了端倪,只不过江西的情况又非常的复杂,还是让骆缇帅说吧。”张诚不是江西书院情况侦办之人,他让骆秉良来讲。

  骆秉良俯首,站直了身子,取来了堪舆图,江西堪舆图上标明了二百八十家书院的位置,骆秉良的手点在了九江府上,开口说道:“江西的势要豪右们,他们抬高了入院的门槛,以白鹿洞书院为例。”

  “若是想要在白鹿洞书院入学,首先得附籍九江府,不肯附籍、迁籍者一概不收;其次就是要置办产业,也就是书院周围稳定的居所,说是学业为重;”

  “书院周围又是只售不租,想要置办一套,中人之家倾家荡产而不可得。”

  “如果没钱也没事儿,可以借贷,这些势要豪右,在江西二百八十家书院门前,均有钱庄放钱,只要肯压上自己的一切,就可以借钱了。”

  “而这些势要豪右们,多数都是这些书院外民舍的背后东家,即便是少数旁人掌控,也许以厚利收回银钱,就这样,依托书院无中生有,赚的盆满钵满。”

  “但臣查证了这二百八十家江西书院,没有南衙选贡案的投献之家的名册。”

  江西书院的确如林烃所说,存在类似现象,但江西各大书院的主要目的还是赚钱。

  束脩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了,他们搞出了学业为重的固定居所、借贷的利滚利经营模式。

  “没有所谓投献之家的名册,自然不是逆党。”朱翊钧首先对江西的情况进行了定性。

  骆秉良眉头紧蹙的说道:“臣在走访的时候,发现了个怪事,所有学院都有宿舍,如果学子在他地,学习真的很好,入院选考名列前茅,可以免束脩,住在学院之内,甚至吃穿用度皆由学院提供。”

  “唯一的要求就是附籍。”

  朱翊钧为之愕然,思索了下说道:“这些学院就是靠这种方式,打出名堂来,然后利用自己学院的名气赚钱?并且继续拉拢优异学子附籍,继续打响名声?”

  “栽得梧桐树,凤凰自然来,陛下圣明。”骆秉良俯首说道。

  他真的是大开眼界,这江西把学堂这门生意,办的那叫一个有声有色。

  给优秀学子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帮助,就为了他们高中后,给学院提供名气,而后利用这些名气,吸引那些有钱却不聪明的学子来赚钱。

  骆秉良又补充道:“可能以前,江西这些学院的确是学阀,没人介绍,就无法入门,但万历十年起,从白鹿洞书院开始,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骆秉良的调查显示,在万历十年之前,这些学院的门槛,的确高吓人,白鹿洞书院至少需要三位德高望重的名儒介绍才能入学,但这七年来,已经完全变了经营模式。

  书院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在白鹿洞书院的带领下,这种新营利方式,很快就在江西完全铺开来。

  朱翊钧对这种转变是非常认可的,对于耻于言利的大明而言,这种教书育人的学院,向营利方向转变,需要极大勇气,也怪不得林烃为首的逆党,看江西的学院不顺眼了。

  江西学院的行为,算不上是投献,但也可以看作是对儒学、道德崇高的背叛。

  朱翊钧问道:“那么朕最后一个问题,他们交税了吗?既然已经是盈利性质的书院了,不交税,就让稽税院追欠吧。”

  “交了。”骆秉良嘴角抽动了下,有些无奈,全都合法纳税,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都是一清二楚。

  这些书院也很清楚,把教书育人当买卖做,很容易被人诟病,若是被人抓到偷税,那真的是人人喊打了,怕是会万劫不复。

  朱翊钧想了想叮嘱道:“嘶,连税都肯老实交,对大明禁忌了如指掌,还是再查查为宜。”

  “臣遵旨。”骆秉良俯首领命。

第888章 遍地哀鸿满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南衙选贡案,就像是扎小人,把人都放在了名册上,诅咒这些投献之家不得好死,这种手段看起来很不成熟、非常幼稚,甚至是有些儿戏。

  但在万历维新有些成果之前,投献名册完全不是儿戏,也不是扎小人,而是实打实断人子孙出路的逆举,而且是发端于洪武年间止投献风力,维系了超过两百年的逆举。

  而江西的学阀,也是设立门槛,同样也是门阀化,但缇骑调查了一圈后,发现江西势要豪右甚至连税都交了,这就是训练有素的反贼!

  只要一看,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从现行的律法上,就是抓不到打击的切入点。

  江西学院的问题,朱翊钧没有和南衙选贡案并案处置,而是另案处理。

  杨巍、田一儁案、池州府劫船案和选贡案并案,是因为有着非常明显的因果关系。

  江西学院这种围绕学院的经营,某种程度上是大明普及教育缺位导致的。

  “他们最好干干净净,而且一直这么干干净净。”朱翊钧给出了朱批。

  朱翊钧第二天就收到了银子,晋商纳捐的银子。

  一千万银锭是62.5万斤,堆起来如同一座小山,朱翊钧收到的不是银子,而是大明会同馆驿的承兑汇票,也就是说,这一千万银,早就存在了大明会同馆驿银庄之中。

  晋商虽然没有明说,但还是希望陛下在推行丁亥学制的时候,能给他们立一块碑,确定他们的功绩。

  所以这笔银子的实际性质是,丁亥学制的捐赠,哪怕是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买命钱。

  比如写万历起居注的叶向高就写道:

  抡才大典,当为天下公器,岂容豪右壅塞贤路?江左士绅私纂《投献名册》,阻入监进学,上尽涤浊流。

  晋人富商巨贾闻风,感新政之不易,聚议曰:圣天子兴学养士,乃千秋盛事,吾辈岂可袖手坐享?

  晋商疏财纹银千万,助建学政,上嘉其诚,特敕造功德碑立于太学,铭曰:商贾尚知义,共襄文教举。

  圣主煌煌天威,破百年学阀之锢;商贤济济义举,输千万助学之资。文旌所指涤荡尘翳,江左沉疴尽扫;士人仰恩德风所至,黉门寒蕊齐芳。

  杏坛重光,清流激荡;士林振翼,圣化汪洋。野无遗珠之叹,朝有登瀛之阶。

  起居注,是要呈送御览的。

  朱翊钧看完,这段记载其实非常容易理解,唯一比较难的词语就是黉门寒蕊,黉门就是学院的意思,寒蕊其实说的是苦寒出身的学子,将天下寒士比作是寒蕊齐芳。

  皇帝发现这读书人真的是坏,张诚、骆秉良这些特务们暴力介入,几乎以镇压的方式查案、公审公判公开处刑,甚至皇帝要亲自监斩,叶向高只字不提,‘尽涤浊流’就一笔带过了。

  “叶向高这孩子也学坏了,这起居注写成了这样,翻着花样拍马屁。”朱翊钧只能说叶向高的春秋笔法相当的厉害,全都是事实,只是详略得当。

  陛下既然没有修改,冯保就将起居注送往礼部归档。

  中书舍人也没办法,毕竟要进呈御览,真写了别的,陛下又不高兴,倒霉的还是他们中书舍人。

  起居注,这也不能写,那也不能写,那只能歌功颂德拍马屁了。

  “陛下,其实这都是叶学士的真心话,叶学士虽然出身富贵,可是倭患肆虐时,其母亲避祸躲避,叶学士出生于旱厕之中,朝不保夕四年才得以返乡,当下大明鼎盛,叶学士也是实话实说。”冯保乐呵呵的说道。

  叶向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学会了不哭不闹,因为哭闹会引来倭寇。

  叶向高对当下大明没有什么不满,如果说有,就是他还得再做两年中书舍人,才能去地方挂职历练。

  也就是说,叶向高还要翻着花样拍两年的马屁,这日子才算是到头了。

  “他这本奏疏,朕还是很喜欢的。”朱翊钧拿出了一本叶向高的奏疏,放在了桌上,颇为感慨的说道。

  写起居注的时候,叶向高阿谀奉承,写奏疏的时候,重拳出击。

  叶向高写的是一本政论文,就是没有具体的政令谏言,单纯讨论政治,他从矛盾说出发,讨论了历史的螺旋上升。

  奏疏只有千言,讨论了嘉靖倭乱,讨论了开海开拓,最后就一个观点。

  在他看来,毫无底线的肉食者们,为谋求私利,负责螺旋;脚踏实地、勤勉的天下百工万民,负责上升。

  “朕也是肉食者,是统治阶级,他这话说的,不是把朕一道给骂了?”朱翊钧将奏疏交给了冯保说道:“发北衙,登邸报吧。”

  冯保笑着说道:“陛下如日中天,宵衣旰食以忧黎庶,乾纲独断而理阴阳,又不是这等毫无底线,心中只有私利的虫豸,谁急眼,这奏疏就骂的谁。”

  万历十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大明皇帝圣驾至朝阳门,选贡案第二次公审开始了。

  依旧是王希元主持了全部的公审,王希元在皇帝圣驾抵达之前,就已经把这次处斩的四十三家罪行完全公开,甚至还从江西诸多地方,将受害者家属接到了南衙。

  在皇帝圣驾抵达的时候,从吕宋解救的大明女子,共计一百二十八人被送回了南衙,同样出席了公审。

  殷宗信作为泗水侯府世子携盈嘉公主,也一道出现在了朝阳门外五凤楼上。

  “先生,刑场尽头的方向,就是孝陵,先生在扬州府,让朕躲一躲,先去松江府,再到南衙来。”

  “到那时候,选贡案,也就办完了,朕知先生美意,但朕避不了,也不想避,朕能躲到哪里去?天下是朕的,朕躲起来,万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朱翊钧看着孝陵方向,由衷的说道。

  张居正当然是好意,他在扬州府的意思是,让王崇古这个刑部尚书来主持公审。

  皇帝干这种事,就像成祖文皇帝杀方孝孺、解缙一样,无穷无尽的骂名。

  但朱翊钧不能把孝陵刨了,他就必须要来这一趟。

  天下人之天下,这一种普世政治理念,和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一样的的废话。

  这万历年间,封建帝制,这天下就是他们朱家的江山,这江山的主人就是他朱翊钧,这才是现实。

  只要孝陵还在,还是大明天下,朱翊钧作为皇帝,必须要肩负这些责任,包括这些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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