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4节

  朱翊钧是越看越像,越看心里不是滋味,也就是朱轩嫦自己争气,对这些宦官、嬷嬷也不信任,反倒是以殷家媳妇的身份考虑问题,选择了抗争,否则这岂不是要被宦官、嬷嬷欺负一辈子?

  哪怕是便宜女儿,但涉及到了大明朝廷和吕宋的关系,这件事要重视。

  “臣罪该万死!”冯保从盈嘉公主说起此事,就知道无论如何,都逃不过陛下的问责,所以他才主动点了出来,主动刺破,陛下没有直呼其名,而是还叫大伴,代表陛下未曾动怒。

  朱翊钧倒是平静的说道:“起来吧,人在吕宋,你手还能伸到两万里之外?把这事儿处理好,你觉得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就不用回禀了。”

  “臣遵旨。”冯保站起身来,他不止一次对所有宦官讲:陛下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从来不会无故迁怒,如果让陛下生气到杀人,那自然是该死之人。

  人的命运终究是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朱轩嫦的抗争,让她获得了今日的生活。

  朱轩嫦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最大的底气、背景,就是皇帝,并非宫里的周德妃,皇帝对朱轩嫦是有要求的,那就是维系总督府和大明之间的稳定。

  吕宋总督府是大明建立的第一个海外总督府,这就是先例,所有总督府都在看着,循迹而行。

  冯保会怎么处置?他会再派一批人,然后把当着这批人的面儿,把上一批的太监宦官,统统沉海,宫里的井可能不太够,但大洋足够宽阔。

  皇帝让他不必回禀,是信任,也是残忍。

  “盈嘉公主和周德妃请命觐见。”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朱轩嫦进门十分大方的行礼之后,笑着说道:“参见父皇!”

  周德妃脸都黑了,她都在别苑叮嘱了数遍,要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结果就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参见父皇。

  朱翊钧也不计较所谓的失礼,他眉头稍蹙的问道:“有件事,宗信说:你们商量好要一同驻守赤山军港?这赤山军港有些苦了,比吕宋马尼拉还要苦上数倍,是何缘故?”

  他要确定下这件事的真假和原委。

  朱轩嫦小心地说道:“父皇,女儿就是觉得一年都见不到夫君几次,就一直跟夫君念叨,夫君那性子,一直不肯答应,实在是耐不住女儿一直唠叨,才算是勉强答应了下来,说回大明后,问问陛下的意见。”

  朱翊钧点头说道:“朕答应了,也挺好的,从夫征。”

  “国姓正茂遣宗信四处作战,就是为了让他有资格做吕宋总督,而不是完全的靠世恩,同样,吕宋在海外,这次从夫镇赤军山港,你便能坐稳主母之位了。”

  朱轩嫦冷汗直冒,赶忙说道:“女儿就是想和夫君长相厮守,别无他念。”

  长期处于政治斗争漩涡中心的皇帝陛下,虽然和朱轩嫦同龄人,但思维方式完全不同,暮气沉沉。

  “哈哈,朕倒是着相了,挺好,好好相处,宗信是个靠得住的人。”朱翊钧闻言,也是错愕了下,才笑着回答道。

  这次面圣奏对,还是朱轩嫦说得多,周仃芷很少说话,周仃芷在一旁小心谨慎,朱轩嫦反倒是落落大方,这做了几年主母,做事反倒是比母亲大气了许多。

  “臣妾打搅陛下处置国事时久,臣妾告退。”周仃芷看聊的时间不短了,就带着女儿告退了。

  “挺好,冯伴伴看赏。”朱翊钧点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了,尚节俭的皇帝陛下进行了恩赏,黄金对镯一对,钗头一对。

  “等下。”朱翊钧在二人准备离开时,忽然叫住了母女二人,他从旁边抽出一张高丽贡纸,写了几个大字,拿出了大印,盖在了上面。

  朱翊钧将写好的密旨交给了冯保,对着朱轩嫦说道:“这张密旨交给你,若是有人欺负你,就拿着密旨找海防巡检,海防巡检见圣旨,自然会把你送回大明来。”

  “定要记得,不可轻用,你觉得日子过不下去或者有巨大危险的时候再用,可选佩三寸团龙旗贴的海防巡检。”

  朱翊钧怕朱轩嫦不知道这里面的轻重,有点委屈就乱用,告诉她这份密旨就是她最后的手段。

  “谢谢父皇!”朱轩嫦看到了圣旨内容,里面就一句话:见密旨送公主回京。

  朱轩嫦将密旨小心收好,欢天喜地的离开了,朱翊钧看着朱轩嫦的欢脱的背影,叹了口气。

  “相比较公主的欢脱,朕呢,活的就像个老头子咧。”朱翊钧摇头,人夫妻俩就是想长相厮守,没有那么多的政治意图。

  冯保当然知道原因,无奈的说道:“陛下肩扛日月,身系江山。”

  “汉时,王昭君出塞和亲,呼韩邪单于去世,王昭君向汉廷上书求归,汉成帝说从胡礼,胡人有收继婚制,王昭君不得不嫁给了单于的儿子,朕给了盈嘉公主密旨,她觉得日子没法过了,可以直接回来。”朱翊钧解释了下他为何要下密旨。

  王昭君是民间女子,被选为公主和亲,朱轩嫦也是民间女子,作为公主嫁到了吕宋总督府。

  诚然,殷家是文化贵族,不是匈奴蛮夷,没有收继婚制,但从朱翊钧和殷宗信接触来看,殷宗信家里规矩很大,如果朱轩嫦实在是受不了这些规矩,那就回来就是。

  更加重要的是,吕宋和大明真的可以永远和睦吗?剧烈的政治风波,朱轩嫦可能会成为政治风波的代价之一。

  “陛下,臣倒是觉得,殷宗信是个大丈夫,公主殿下纡尊降贵,从夫征前往赤军山港,殷宗信这个大丈夫,万万是不会让妻子受什么委屈的。”冯保倒是觉得陛下的心思确实有些重了。

  “但愿如此吧,但这人间事,难说的很。”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既然认了女儿,也给不了太多,就给了她一道保命符而已。”

  “陛下圣明。”冯保没有反驳,局势会发生变化,黔国公府和吕宋泗水侯府最大的不同,一个是在陆上,一个是在海上。

  巨大的水体阻拦了大明地面力量的介入,对于一个传统陆权大国而言,大明皇帝担忧吕宋总督府有可能失控,而朱轩嫦成为代价之一,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总是有些料敌从宽,凡事容易往最坏了想。

  朱翊钧处置这京师送过来的一些要紧奏疏,一共就七本,处置只需要一刻钟时间。

  的确是在南巡,要解决很多问题和矛盾,但也是朱翊钧少有的休息时间,一天就一刻钟处理一下紧要公文就可以了,已经是十分轻松了。

  “咱就说这老李,没了侯于赵拴着,这就开始肆意妄为了吗?这么大年纪了。”朱翊钧看着奏疏,也是无奈。

  李成梁带着三百私兵,从哈密城三日突袭轮台,一举拿下,建立了轮台城,将轮台交给陕西总督后,又开始四处游猎去了。

  陕西总督劝李成梁,非但没劝住,还挨了一顿骂,李成梁一个粗人,骂的是真的难听,怂卵之类的话,张口就来,陕西总督非常郁闷,也不知道侯于赵是怎么挺过来的。

  李成梁有点太难伺候了。

  朱翊钧其实想说,李成梁压根就不骂侯于赵,甚至侯于赵出事,李成梁愿意带兵南下,杀个天翻地覆给侯于赵报仇。这是抵背杀敌的友谊。

  冯保倒是笑呵呵的说道:“那宁远侯就是这个暴脾气,只能由他去了,也如李如松所言,京师对宁远侯而言,是个牢笼。”

  “这陕西总督石星言,应该找找自己的问题,为何被骂的狗血淋头!”

  冯保给陕西新总督上了上强度,宁远侯骂他怂,也是因为他真的怂。

  沈一贯坚决执行重开西域,拿下了哈密,这石星言则觉得西域过于贫瘠不值当,这宁远侯骂他理所当然。

  “由宁远侯去吧。”朱翊钧让李成梁自由发挥就好。

  朱翊钧落印之后,才开口说道:“朕让你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冯保打了个哆嗦,赶忙说道:“冉淑妃现在在别苑哭。”

  皇帝让传讯的小黄门告诉周德妃、冉淑妃,盈嘉公主回朝,还专门提到了黄金、赤铜点检之事,就是提醒冉淑妃,有些不该动的心思不要动。

  朱轩嫦去别苑见母亲,还要冉淑妃作陪,也是皇帝故意为之。

  在御前伺候的小黄门,个顶个的小心,能不说就不说,谨言慎行是小黄门的必修课,问问冯保当年受了多少的欺辱,谨言慎行是宦官的本能。

  既然小黄门当着面说,自然是皇帝的授意。

  冉蕙娘不蠢不笨,就是再蠢再笨,这会儿也该回过味儿来了。

  朱翊钧不懂女人心,他不知道怎么哄女人,但他却非常明白向上爬的野心,他见得实在是太多了。

  冉蕙娘的不对劲儿,朱翊钧在南巡之初还只是怀疑,但南巡这些日子,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刻意讨好李太后就想爬到皇后位上?

  陈太后没有子嗣,闺女都没有,就这,李太后自己都没做成皇后,是直接做李太后的。

  “她要是还觉得委屈,就回京吧。”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闹到巫蛊之祸的地步,悔之晚矣。”

  巫蛊之祸,是汉武帝晚年一场危及大汉江山社稷的政治案件,整个案件的发酵迅速,卫青的长子卫伉先被坐罪论斩,奉命查案的臣工江充,动用酷刑牵连到太子刘据的头上。

  刘据只能铤而走险,诛杀江充,而汉武帝以为太子谋反派兵镇压,最终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自杀。

  汉武帝的大将军卫青是皇后卫子夫的弟弟,而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是卫子夫的外甥,这是汉武帝一生最重要的两颗将星,征伐匈奴,是汉武帝最重要的功绩之一。

  巫蛊之祸闹起来,到彻底失控,汉武帝一生的功绩,都被这次的祸乱所否定。

  汉武帝修思子宫、修归来望思之台,但已经悔之晚矣。

  人有野心十分平常,但冉蕙娘的野心不该这么大,她完全可以培养孩子成才,以大明开海大势,册封皇子在海外镇守,也算是洪武年间祖宗成法,新开辟的海外领土,自然要派皇子镇守。

  因为巨大水体阻碍地面力量部署推进,二皇子和五皇子未来,未尝没有在海外登极的可能,但冉蕙娘却看上了皇后的位置,那朱翊钧只能警醒她了。

  “把朕给皇后的两句诗送到别苑去,让缇骑护送淑妃回北衙吧。”朱翊钧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她回京去,不必再扈从南巡了。

  “臣遵旨。”冯保叹了口气,陛下有命,他只能带着圣旨前往了别苑,安排冉淑妃回京事宜。

  说是回京,路上冉淑妃是要自杀谢罪的,冯保要安排的周全些。

  这件事不可避免的惊动了王皇后,王夭灼听闻之后,大惊失色,先是去了别苑,询问了情况之后,赶忙到了瘦西湖御书房里请求面圣。

  王夭灼面带焦急的说道:“陛下干脆赐死冉妹妹吧!这样和逼她去死又有何异?她有心思,我知道,这后宫里的女人,人人都有心思,人人都盯着皇后的位子!敲打下就算了,何至于送回北衙?”

  冉蕙娘若是真的被送回北衙,在路上,人就会惊惧而死,冉蕙娘为了两个儿子活下去,只能如此。

  “你把她当妹妹,她把你当姐姐了吗?她居然问外廷的事儿,你都没问过,她问什么?”朱翊钧立刻回答道。

  小黄门回禀,才是让朱翊钧动怒,并且要送她回北衙的原因,冉淑妃居然问为何取消游瘦西湖,外廷发生了什么。

  王夭灼谨守祖训,不会干政,但冉蕙娘似乎不这样想,外廷的事也要问问究竟。

  “陛下,后宫不比外廷,大明也不是大汉和大唐。”王夭灼看皇帝面色铁青,也变得柔和了起来,这个时候,继续吵架,那冉蕙娘必死无疑。

  看得出来,王夭灼是真的想救冉蕙娘,直接和皇帝吵架,冉蕙娘现在就上路了。

  “朕的处置,皇后既然不满意,皇后以为应当如何?”朱翊钧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询问王夭灼的意见,她才是六宫之主。

  “陛下,她就是起了点心思,又没做什么。”王夭灼有些无奈的说道。

  朱翊钧十分耐心的说道:“她真的做了什么的时候,朕再处置?等她掐死自己女儿,栽赃给你,朕就是把她杀了,母仪天下的国母,道德有亏,娘子如何自处?”

  朱翊钧说的是武则天和唐高宗李治的长女安定公主,唐会要载:武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上遂有废立之意。

  武则天这个现成的例子在这儿摆着,事情真的闹起来,流言四起,朱翊钧就是把冉蕙娘杀了,王夭灼如何母仪天下?

  “夫君想得太多了,冉妹妹要是那般狠毒之人,她那点小心思,还能被我、被娘、被周姐姐、被冯保、被陛下,甚至被小黄门给看出来?她就是起了一点点小心思而已,立刻就被看穿了。”王夭灼看着夫君,走上前去,低声说道。

  王夭灼的意思还是很明确的,冉蕙娘不是她的对手,要是冉蕙娘真的对她威胁,还轮到皇帝出手?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王夭灼从皇帝这里别的没学会,心狠手辣可是学的有模有样。

  后宫安宁,可不是因为王夭灼人善。

  朱翊钧稍一琢磨,眉头一皱说道:“等下,咱怎么觉得上了娘子的当了?娘子从早上就打算借着咱的手敲打下淑妃,却没想到咱下手如此狠辣,这才来救场?”

  朱翊钧仔细将整件事梳理了下,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他被利用了。

  王夭灼坐在了朱翊钧身边说道:“周姐姐劝她几次,她也不听,我就是想占着夫君半日,让她知道夫君对我的情谊,她自然会想明白。”

  “夫君,后宫不是外廷,不用动辄喊打喊杀。”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那就听娘子的吧,宫里的事儿都归你管,你觉得可以宽宥,那就宽宥吧。”

  “谢陛下隆恩。”王夭灼露出了个笑容,也没多停留,就去了别苑。

  冯保看皇后带着旨意来了,带着人离开了别苑。

  “谢皇后千岁大恩。”冉蕙娘吓傻了,她跪在地上拼命的磕头,家宅不宁的脸庞上,写满了惊惧。

  “起来吧。”王夭灼看着冉蕙娘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觉得我对你有恩,以后就把那点心思收一收,最起码,别让陛下看出来。”

  “国事繁重,你要体谅陛下难处,南衙选贡案闹得这么凶、这么大,这个时候,闹腾起来,不是给陛下添堵吗?陛下难免会多想,莫不是这些逆党,把手伸到了这六宫之中?”

  “你那些不满都写脸上了,小黄门都看得出来。”

  王夭灼真的不怕冉蕙娘争宠,因为冉蕙娘心里有陛下,但并不多,远不如她王夭灼满心满念全是陛下。

  选贡案闹得正凶,皇帝的心思都在外廷,冉蕙娘南巡路上的争宠,完全是给皇帝添堵,但冉蕙娘觉得扈从南巡是个好机会。

  还问外廷发生了什么事?这太犯忌讳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她冉蕙娘的心思,都不完全在皇帝身上,皇帝怎么可能完全信任她冉蕙娘?

  “皇后千岁大恩,妹妹铭记在心,今日没有皇后千岁求情,妹妹已然生机断绝。”冉蕙娘又不是傻子,皇帝的态度实在是再明确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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