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3节

  如果殷宗信做了总督,他只会更加狠厉,殷正茂的做法,其实是延续了黔国公府的做法,就是把生苗变成熟苗,再把熟苗王化。

  这在云南自然是行得通,因为即便是以前的大理国,国主段氏,也是出自甘肃武威,都是华夏苗裔,可是吕宋的情况,和云南完全不同了。

  吕宋的夷人,和大明就不是一种人了。

  殷宗信读过天择伦、人择论,不公开发表的优胜论和略汰论,殷宗信觉得优胜略汰论里,讲大明人因为规模庞大、惨烈的王朝更替,在不断的人为选择下,在天性上,就比夷人要强。

  殷宗信对此深以为然,陛下也就是身边没有夷人,唯一一个夷人还是黎牙实这种全东亚总督的高级人才、伽利略这种天才,故此对夷人的了解真的很少。

  “陛下,臣领兵打仗,汉人总是向死而生。”

  “海寇会故意把负伤之人,挂在树上引诱大明军前往救援,而这些负伤之人,往往不会大呼小叫吸引注意,甚至有咬烂舌头者,即便是林阿凤带领归附牙兵,亦是如此。”

  “汉人这种面对生死恐怖的冷静,并非教化所得。”殷宗信说起了夷人为何不可教化,他真的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

  生死有大恐怖,面对死亡的这种沉默、冷静,让殷宗信十分动容,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夷人身上见过这种表现。

  这是天性,不是后天规训的人性,是天然的、天生的冷静赴死。

  殷宗信很难确定,陛下能否理解他的意思,但他领兵打仗,他见过很多次这种慷慨、冷静赴死,他也带过一段时间的夷人,最终他确定,夷人不堪重用。

  戚继光听到这里,为了让陛下能够理解,他补充道:“陛下,朝鲜军也是如此,颇为吵闹。”

  “李舜臣自己都说:天兵肃然,朝鲜军士喧哗无度,遇战则惶惶。朝鲜之战,我部遇挫即溃,终赖王师天兵驰援,此辈天性使然,非教化可移。”

  “若以苗疆之策施于海外,恐如沐猴而冠耳。”

  李舜臣的原话,不是拍马屁,他是真的无可奈何,大明军强横无比,李舜臣领的朝鲜军已经最能打的一批了,但和祖承训带领的辽东军比,都是云泥之别,李舜臣是真的羡慕大明军的兵源。

  朝鲜之战都打完了,朝鲜军连和辽东军比一比的强军,都没有诞生,最终,李舜臣绝望,只能归咎于天性使然了。

  朱翊钧没有领兵打过仗,他确实无法想象冷静赴死的场景,他想了想说道:“朕不在吕宋,不知其详,若是吕宋地面,觉得背负了过多的杀孽,就带三寸团龙旗贴,杀孽,都算朕的就是。”

  他虽然不能理解这种冷静赴死的可怕,但骂名、罪孽,他可以扛得动,这也是他除了给够饷银、封赏之外,唯一能为军兵做的了。

  若是真的有冤魂,就来缠着他便是。

  戚继光笑了笑,陛下总是担心军兵有道德负担,那是战场,你不杀死敌人,敌人就会杀死你,对于军兵而言,佩戴三寸团龙旗贴的根本目的,是提醒自己,为什么而战。

  只要是为大明而战,为守护身后万家灯火而战,就不会有什么道德负担。

  殷宗信觉得他这个武将的话,陛下难以感同身受,拿出一本奏疏说道:“林辅成写了本奏疏,臣还是比较擅长打仗。”

  政事、经济,殷宗信觉得自己不如林辅成专业,这厮到了爪哇椰海城,甚至敢就带着一名缇骑,就漂洋过海,跑到了一个海寇的老巢里去了解详情。

  林辅成消失了整整三个月,旧港总督府、吕宋总督府都快把南洋翻过来了,他是御赐五品社科博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不仅仅是要对皇帝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连天使都敢袭扰,那他们这些南洋的肉食者们,同样危险。

  林辅成被找到后,说自己不小心被海寇抓走的,被抓的海寇大呼冤枉,海寇说根本就是林辅成以读书人投奔来的,而且三个月时间,就因为什么都懂一点,已经成了二当家,根本就不是海寇掳掠!

  海寇里哪有过这种高端人才?

  林辅成之所以带着一个缇骑就跑去海寇老巢,就是为了搞清楚一个问题,全球化分工到底是由效率驱动,还是由利润驱动。

  在大明的风力舆论中,普遍认为是以利润驱动,但林辅成总觉得缺了点关键的论证,所以他就去了海寇的老巢。

  在对海寇经济的调研中,林辅成惊讶的发现,海寇们在用人方面,第一选用汉人,其次是倭寇、倭奴,实在没办法,才会用夷人、生番、黑番。

  海寇是一个完全暴力的组织,在这种框架下,第一追求就是效率,无论是杀人,还是劫掠,亦或者是种植园。

  而海寇这个集体,之所以要用汉人,是因为真的好用。

  林辅成能三个月混成二当家,就是因为他确实很厉害。

  最终林辅成达成了一段结论:大航海时代,世界迎来第一次全球化浪潮,全球化分工在进行,而这种分工,是以效率为主要驱动,利润反倒是其次。

  “这不是胡言乱语吗?天下利来利往,赔钱的买卖没人干啊。”朱翊钧看完了开头,就觉得林辅成这个人,有点不太一样了,过于追求标新立异了。

  “臣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讲的有道理。”殷宗信十分肯定的说道:“臣相信,分工是以效率驱动的,什么地方更有效率,什么地方就会集结更多的产业群。”

  殷宗信从小读《史记》,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可是殷宗信还是被林辅成给说服了,有的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儿,赔钱也要做。

  殷宗信看着面前的黄金和赤铜,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臣祖父做过买卖,父亲说,他小时候,就很疑惑,为何祖父做买卖,有的时候会养一群闲人,生意不好的时候,祖父依旧养着他们,不让他们离去,哪怕生意不赚钱,也愿意做。”

  “父亲不做买卖,他做了两广总督,做了吕宋总督,依旧没搞清楚这个儿时的问题。”

  “后来,林辅成告诉父亲,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买卖,也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市场,就像是永不停歇的大海,潮起潮落。”

  “在潮起翻涌的时候,跑的比别人慢,就永远赚不到钱;在潮落的时候,为了节约成本,就再也没有可能翻身。”

  “看起来是利润为驱动,实际上,最终比的还是效率,有些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抓住了风口,但最终还是被更有效率的人追赶上。”

  “分工终究是以效率为主要驱动。”

  全球化分工,是大明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这是大明建设商品经济必须要搞明白的问题。

  林辅成给出的结论是效率为先,但并不是否定利润驱动的存在,这两者是矛盾关系,对立但也是统一的,相对复杂、嵌套的相互关系。

  在南洋无数的种植园里,林辅成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事儿,最终他得到了一个螺旋演进的构型,那就是‘效率优化-利润实现-再投资提升效率’,如此反复上升。

  效率为先,利润为目的驱动着全球分工的变化。

  一旦效率低下、利润无法实现、再投资无法提升效率、高附加值的产业,就会出逃到效率更高的地方,而非利润更高的地方。

  利润高,但效率低下,最终获利反而会减少,效率和利润,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

  因为市场是存在着普遍竞争的,效率过低,会导致市场被同业者占领,最终成为大浪淘沙中的代价。

  要维持高附加值产业的分工,永远留在大明,大明就必须要保证考成法之下的高效模式稳定运行,一旦效率过低,这些产业就会出逃,不以人的意志或者政治意志扭转。

  “咦?”朱翊钧走过了一箱箱的铜条,又认真的看了一遍林辅成的奏疏,颇为认真的说道:“有意思,他讲的真的有意思,好像挺像那么回事儿。”

  “朕回去后仔细琢磨一下,他说,如此,则寰宇分工,必以大明为枢轴;万国货殖,当朝神州而辐辏。”

  十二个铜镇的铜矿,又不是今天才在吕宋,一直都在,但只有今天的大明,才能如此快速的完成对铜矿的开采。

  效率主导分工,而非利润,这个观点真的颇为新颖,朱翊钧忽然觉得林辅成调研非常成功。

  林辅成这个意见篓子,给朱翊钧画了一张大饼,告诉大明皇帝,只要大明维持眼下,甚至更加高效,大明就永远掌控高附加值产业,这张大饼,看起来十分美味。

  “先生看看。”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眉头紧蹙,他看完之后,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考成法又不是灵丹妙药一吃就灵,但,他说的,臣无法反驳,臣是考成法、吏治法主导者,反驳不了,而且他的观点,臣也很认可。”

  “但是将考成法奉为金科律例,实在是有些过了,政策都是因事、时、势而定,不能一成不变。”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被说服了,不是说奏疏写的多好,而是林辅成这个有限自由派,真的在赌命,通过实践,在寻找通往自由的道路,提高效率,获得自由。

  劳动让人自由,更高效的劳动,让人更加自由。

  “他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朕以为他是个贱儒,朕还嘲笑他,因为他第一次聚谈,就被人询问哑口无言,他当初提出自由二字,完全依托于空想的泰西自由角、自由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究是找到了一条看起来可以到达彼岸的路。”朱翊钧将奏疏交给了中书舍人叶向高。

  “叶中书,你把奏疏抄录几份,给阁臣一本,再发北衙一本,让北衙刊登邸报,也让天下士人,看看他说的是不是正确。”朱翊钧把中书舍人叶向高叫到了身边,递给他奏疏,让他抄录。

  “臣遵旨。”叶向高赶忙上前,接过了奏疏,他在写万历起居注,他对这奏疏实在是太好奇了,等拿到奏疏,就看了几眼,就赶紧放下。

  再看,就没有心思写起居注了。

  皇帝和金池总督府聊了聊,主要是关于金池的发展情况,金池总督府又拓土了八百里,当地夷人面对火铳毫无抵抗之力,而且大明正在疏浚当地的河流,大小金池城,已经成了南溟之粮仓。

  金池总督府表达忠诚的方式,非常直接,给皇帝送黄金。

  皇帝从来不白拿这些黄金,一条最新型甚至装配了螺旋桨、升平六号蒸汽机的快速帆船,已经部署在了金池总督府。

  “宗信,最近南衙选贡案,你可曾听闻,朕用了一批人。”朱翊钧说起了南衙选贡案,询问吕宋总督府的看法,殷正茂可是南衙徽州府乡贤缙绅,文化贵族的一份子。

  “该杀,纵容海寇者,死不足惜。”殷宗信直接表态,他爹对这些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

  殷正茂的父亲为了儿子的仕途,终止家里所有生意,就是为了让孩子‘衿佩之外,予不遑他,无玷足矣’,但天下官吏十七万众,又有几个可以做到的?

  真正的文化贵族是很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国强则家强。

第886章 圣主南巡诛国贼,贤后内帏定风波

  大明实际上的文化贵族,不止以林烃为首的这622家,还有很多,但这些贵族们,也不全然认为林烃这些人的行为是对的,中途有非常多诗书礼乐簪缨之族跳车,而后被逆党打为投献之家。

  殷正茂的麒麟殷氏,名列第九。

  前面也就是王崇古、五大市舶司商总、张居正、戚继光。

  “这投献之家名册,在臣看来,反倒称之为万历维新荣膺功臣榜,更加合适。”殷宗信对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册,反而有另外一种看法,这哪里是投献之家,分明是万历维新的功臣!

  但殷宗信也很清楚,一旦这帮逆党赢了,就是清算名册了,这一切都看皇帝对朝廷的掌控程度了,是看皇帝,而不是张居正。

  现在主政的是陛下,张居正已经不再自作主张擅权了。

  目前殷宗信没有看到任何失控的可能,反而有很多地方,因为皇帝要给张居正一点面子,并没有过分的暴戾。

  “宗信说的很有道理。”朱翊钧笑了笑,好像的确如此,当然这个排名是有些问题的,毕竟张居正、戚继光只能位列第七第八,实在是说不过去,排名真的太低了。

  王崇古凭什么当第一?

  殷宗信、盈嘉公主朱轩嫦会随扈陛下南下,在大明逗留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然后再下南洋前往赤军山港驻守,而黄金和赤铜,继续北上,押解入京。

  朱翊钧回到了瘦西湖行宫,关于申时行、王家屏官降三级的处置,北衙留守朝廷,也有了明确的回复,以都察院总宪陆光祖为首的御史对这个处置,高呼圣明。

  监国朱常治问了一个很扎心的问题,申时行怎么老是五品官。

  这一次对申时行、王家屏的弹劾,和过往对大臣的弹劾完全不同,是因为皇帝不在京师,实际上的太子年纪尚小,德王朱载堉又不喜欢管事,是为了防止大臣掌握权力失控,是为了追求朝局稳定性的弹劾。

  而不是过去为了‘去投献大臣’的弹劾。

  哪怕是没有官降三级,皇帝发一本申饬诏书,让申时行和王家屏更加谨慎些,言官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海瑞对都察院十六年的改造,终究是让都察院起了一些变化。

  对于朱常治的问题,朱翊钧给了一个好玩的回答,因为大学士就是五品官,再低就不能入阁了。

  “再用一批。”朱翊钧从逆党名单里,圈了四十三家,依旧是族诛,说满门就是满门,绝对不打折扣。

  这四十三家其共性问题,不是通倭,而是豢养海寇,即:以走私为生的走私商人。

  按照大明会典的定性,不交税的走私商人,也是海寇的一种。

  这年头走私商人,可不是‘有钱不去北上广,落难必闯防城港’倒腾点水货的商人。

  被满门抄斩的四十三家,他们以走私大明人为主要营生。

  无论是卖到种植园里做苦力,还是把女子卖到南洋为奴为婢为妾,都是极其暴力的营生,而这四十三家戏称这种行为是卖猪仔。

  而且还有一条极为成熟的产业链,在十三年的时间里,四十三家一共卖了七万余丁口。

  “朕就不夷三族了,看在他们没有把人卖到西洋的面子上。”朱翊钧圈出来这四十三家,卖的方向是南洋,而不是西洋(印度洋),也不是泰西。

  南洋普遍缺人,吕宋总督府连游堕之民都要,游堕甩鞭子没有道德负担,这种巨大的需求,让这个生意屡禁不绝,朱翊钧杀了这一批,还有下一批。

  “陛下,要不再加十三家?”冯保又指了一家说道。

  “好说,加上。”朱翊钧定睛一看,确定冯保有恭顺之心,这几家都是江西豪奢户,比如泰安杨氏,就是杨士奇的那个杨。

  这十三家做的事,同样见不得光,他们把女子装船,不是卖到西洋为奴为婢为妾为妻,而是为娼为妓。

  这些女子常年不能上岸,就在港口之外飘着,一应吃穿用度,都由港口小船运送,等到有船停泊在港口之外,这些女子乘坐小舢板上船伺候。

  而客人支付的银子,也落不到这些女子的手中,全都被这十三家给收走了。

  受害的江西女子最多。

  朱翊钧看完了这十三家的案卷,面色凝重的说道:“冯大伴,朕怎么感觉这些女子的遭遇,跟盈嘉公主很像?也就是盈嘉公主不是宫里长大,看尽了世态炎凉,脾气也大,凡事非要自己做主,这若是宫里长大,岂不是一模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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