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2节

  “殷家以武功定吕宋,这吕宋的事儿,是殷家在做主,宗信日后也是要做总督,我要是仗着天上掉下来的公主身份,就颐指气使,那才是让泗水侯府和朝廷离心离德的逆举。”

  “父亲是把我嫁到了吕宋,不是让宗信留在京师做驸马。”

  周仃芷闻言,思虑了片刻,放弃了思虑,她笑着说道:“娘不懂这些,你是侯府主母,思虑比我周全的多,宗信这孩子对你好吗?”

  “他呀,在外面领兵打仗事后凶得很,人人都怕他!回到家里,我可不怕他,他整天要以公主礼待,哈哈哈。”朱轩嫦笑的很开心,殷宗信很尊重她。

  有的时候会闹出些笑话来,比如最初的时候,连房事,都要下书贴报闻,宫女太监拿着书贴请公主用印;吃个饭还要分桌吃,吃饭前要问吃不吃,吃完了要问合不合胃口;

  烦都烦死。

  一些烦不胜烦的规矩和礼法,全都被朱轩嫦给废掉了,毕竟在吕宋又不是在京师,哪有那么多规矩,况且她朱轩嫦还是个义女。

  周仃芷听完了这些趣事,笑着说道:“倒是和戚帅有几分像,戚帅有些惧内。”

  朱轩嫦有些怅然的说道:“不是惧内,宗信有次就跟我说,他们这些军兵、将领在外打仗,胜败乃是常事,生死难料,若是死在了外面,就是负了妻儿。”

  “大抵是有几分愧疚,忠孝自古不能两全,要为国朝尽忠,可能私门之利,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爹有次讲到了平倭之战,戚帅、俞帅打岑港的时候,说好的援军,迟迟不见,说好的补给,一石没有,戚帅俞帅还是戴罪之身,要将功补过,只能蹂尸而进,当真是惨烈无比,连戚帅这种百胜将军,都有如此危机时刻。”

  人老了就喜欢说自己的过往,那平倭有功的殷正茂可有太多‘想当年’可以说了。

  殷正茂对殷宗信讲岑港之战,讲的非常详细,当时岌岌可危的局面下,戚继光和俞大猷的身后,还有人在扯后腿,不让他们平倭。

  周仃芷惊讶的说道:“还有这等事儿?”

  朱轩嫦点头说道:“可不是,简直是可恶,援军是浙巡王本固,他带领本部,按兵不动,坐看戚帅俞帅被围,戚帅和俞帅也没地方找人说理,这件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王本固是徐阶的人,除了严党没人动得了他。”

  “若是真的让戚帅和俞帅把倭患给平了,那还怎么继续发财?但戚帅和俞帅,最终还是把岑港倭寇给平定了。”

  “爹对宗信讲:就这么打仗,能打赢,那全靠着人心尚在,若是人心散了,那大明就散架了。”

  “自从陛下振武之后,再没人敢这么干了,这么干,连坟里的蛆,都要刨出来被砍成两半。”

  “别胡说!谨言慎行。”周仃芷吓了一个激灵,赶忙嘱咐道。

  朱轩嫦满脸笑容的说道:“这是父亲对宗信说的原话,我又没有编排。”

  “陛下说的?”周仃芷有些惊讶,脸上带着浓郁的笑意,的确像是陛下说的话。

  冉蕙娘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母女二人的交谈,让冉蕙娘突然意兴阑珊,何必呢,注定没结果,反而给儿子招祸。

  此时的大明皇帝,正在看着内帑宦官点检黄金和赤铜,黄金要压铸成为金条送入通和宫金库,而赤铜要熔铸成铜钱,给百姓使用。

  “臣纳妾有罪。”殷宗信看陛下高兴,赶紧请罪,这事儿很严重,他必须回大明一趟请罪。

  朱翊钧摆手说道:“盈嘉公主跟朕说了,都是她自作主张,也没言官揪着不放,不必在意。”

  这件事很有意思。

  言官们选择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像他们对黔国公府在云南的一些事儿,视而不见一样,破坏国朝格局、破坏朝廷和吕宋总督府关系的罪名,没人担得起。

  “陛下,父亲说,孩子到了读书的年纪,要臣把孩子送回京师读书。”殷宗信不敢马虎大意,陛下不在意,他得在意,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表达忠诚。

  以教育的名义,把孩子送回来当质子。

  “盈嘉公主,也要一并留下照顾孩子吗?”朱翊钧语气平静,但他一直看着殷宗信。

  这殷宗信要借着教育、质子的名义,实际休妻,那就要把他留在京师,看在眼皮子底下了。

  殷宗信赶忙说道:“公主和臣一起去赤军山港,臣在赤军山港驻守,和公主聚少离多,公主要随臣一起镇守赤军山港,赤军山港是大明到金池总督府的要地,不容有失。”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说道:“原来如此,很好,宗信能文能武,镇守边方有功,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但也要小心,不要轻信夷人,石隆侯邓子龙就信了夷人,把金刀交易给了夷人,换取友谊,可是这些夷人,却袭扰我大明海防巡检、墩台远侯,定要小心些。”

第885章 寰宇分工,必以大明为枢轴

  朱翊钧听殷宗信说起了孩子回腹地读书,以为殷宗信被妾室女色所迷,嫌弃盈嘉公主碍手碍脚了。

  孩子还小,看孩子,是个很合理的解释,合理但不合情。

  朱翊钧直截了当的问,就是逼殷宗信直面问题、做出正确的回答,但凡是他敷衍或者左右而言他,他根本回不去吕宋。

  殷宗信又不是笨蛋,自然听得明白,皇帝究竟要什么答案,他的回答是表态,也是保证,他做了吕宋总督,也不会改变父亲的既定战略。

  大明和吕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高度利益捆绑的军事、政治、经济共同体,也就是吕宋在海上而已,要是在陆上,早就像绥远一样,直接融入了。

  殷宗信告诉陛下,公主是要一起去赤军山港,朱翊钧立刻就变得温和了起来。

  朱翊钧打量了下能文能武的殷宗信,对这个女婿非常满意,他颇为感慨的说道:“两宋交际时,金兵南下,蓟王韩世忠在黄天荡,在这一生死存亡之战中,其妻子梁红玉亲执桴鼓,陪夫君镇守四十八天之久;”

  “嘉靖年间平倭时,台州之战,戚帅发妻王夫人在新河所城,以空城计退倭寇,为戚帅争取了弥足珍贵的时间。”

  “公主和宗信一道镇守赤军山港,不失为一段佳话。”

  戚继光请夫人阅兵这件事,也发生在台州之战后,戚继光不是惧内,他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南平倭北拒虏、荡涤大宁卫、收复绥远、入朝抗倭、攻入对马、石见,他这一生,杀的人已经无法去计算了。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人被杀就会死。

  在这些百战精兵的眼里,人和别的动物没什么区别,甚至人比猪要好杀的多,人命在他们眼里,就和草芥无异。

  这也是客兵安置的头等难题,百战精兵在打完仗后,会更加极端,处理很多事,会直接诉诸于暴力。

  戚继光是尊重王夫人,这是生死与共的情谊;同样也是愧疚,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死了也就罢了,伤了残了,回到家中,反而更加拖累家庭。

  忠孝,公私,从不能两全。

  殷宗信赶忙说道:“公主下嫁万里之遥,碧涛之中,毓德椒房,秉坤仪而主中馈,总督府内外肃然;赤军山港,瘴疠之地,舟车所不能达,公主肯解鸾珮、易戎装,跋涉三万海里,臣感激不尽,惟愿以七尺残躯,护团龙旗永耀南溟。”

  “谨再拜谢陛下殊恩。”

  朱翊钧摆手说道:“你这话文绉绉的,听起来就是准备好的。”

  殷宗信有些迷茫,他不是早有准备,完全是有感而发,他这么想这么说这么做,但陛下觉得他有备而来。

  读书读得好,怪他学习好了,可以出口成章?

  他仔细想了想说道:“臣和公主殿下有定,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这才像话。”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这就直接多了。

  殷正茂是麒麟殷氏,麒麟是徽州府丹阳县的一个乡,他们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世敦诗礼,乡贤缙绅之家,属于文化贵族,说话做事的调性,就是这样。

  殷正茂的父亲殷鐄,迫于生计,弃儒从商,以穿行吴越行商谋生,钱倒是没少赚,但总是闷闷不乐,常以商人的身份为耻,他总是督促殷正茂好好读书。

  在殷正茂考中进士之后,殷鐄就把生意给彻底停了,原因就是:惟无玷足矣。

  大明讲:衿佩之外,予不遑他。

  衿佩这个词出自于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后来就是专指士大夫阶级的穿着,代指身份。

  一个进士在大明做官,家人为了避免麻烦,都会把自己生意全都停掉,防止招祸,主要是为了让孩子继续进步。

  这个讲究的意思是:既然要做官,那么你,你的家人,除了官员的身份之外,就不能再有其他的了。

  如果做到了,就是无玷足矣,无玷足的意思是:没有任何的玷污、没有任何的瑕疵的来历,跟脚。

  麒麟殷氏传到殷正茂,已经十五世,以前做不到钟鸣鼎食,但绝对称得上是诗书簪缨之族。

  殷宗信到陆树声门上拜访,根本不用给人事钱,门房一看拜帖,会把殷宗信当贵人请进家门,好生伺候。

  大明已经实质上形成了一批文化贵族,他们的贵,不是银子多,而是文化和身份。

  文化贵族不全都是坏人,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很大,有些文化贵族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有的文化贵族,整天就琢磨点那些上不得台面、迫害人的手段。

  “其实公主在吕宋总督府是非常端庄典雅的,回到大明腹地,这是回了娘家,所以看起来有点跳脱。”殷宗信说起了盈嘉公主,也是笑容满面,他看到了另外一个样子的娘子。

  男人在外征战,朱轩嫦就不得不端庄起来,回到了大明,撒欢一样。

  “挺好的,年轻人就该如此的朝气蓬勃。”朱翊钧不认为这是跳脱,朱轩嫦和殷宗信都很有朝气,反观他这个皇帝,因为长期深陷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反而显得暮气沉沉。

  “朕听公主说,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全都废弃掉了,她做得很好,你也不必过于顾虑,这些规矩,朕就很不喜欢朱程理学,他们讲的存天理灭人欲这套叙事,实在是太多的繁文缛节。”朱翊钧先见的公主,再见的驸马。

  朱轩嫦也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奏闻了这些事儿,没想到却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朱轩嫦到了吕宋没一个月就把那些规矩全都废掉了,因为朱轩嫦被欺负了,被那些跟着她一起去的老嬷嬷、太监给欺负了。

  她一个公主要见自己的夫君,这些老嬷嬷、太监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贪欢人伦、鲜廉寡耻都出来了。

  公主想见驸马一面,光是繁琐的礼仪,都要两个时辰,关键是殷宗信还觉得这是为人臣的本分,理应遵守。

  殷宗信看了看左右,才低声说道:“其实,臣也不喜欢,娘子一说,臣就遵守了。”

  殷宗信每次见公主都要两个时辰的礼仪,他在这个时间也想过,他见自家妻子,为何如此的麻烦,而且还要给这些太监嬷嬷银子,但似乎素来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那些嬷嬷、太监对朱轩嫦说,这些规矩都是保护公主的!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你尊贵的身份,殷家才不敢轻视云云。

  朱轩嫦起初还信,但仅仅半个月他就不信了,因为她和丈夫聊了两句,才知道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光是给嬷嬷、太监的银子,就有三千两之多!

  朱轩嫦立刻就觉醒了,狗屁的保护!她又不是长于深宫的真公主,她跟着母亲周仃芷相依为命,为此受了多少委屈,世态炎凉见得太多了。

  这根本就是拿她朱轩嫦当娼妓在用,自家夫君寻她,还要支付嫖资,关键这是他们家的银子!

  朱轩嫦那段时间非常委屈,也不知道怎么办,废掉这些规矩,连丈夫都不太认同,觉得废礼法是失了人臣本分,后来朱轩嫦想到了办法,狐假虎威。

  朱轩嫦对这些嬷嬷、太监说,若是再阻拦她见夫君,她就修书一封回大明,把这些嬷嬷、太监统统送回去!

  嬷嬷和太监一想到被赶回大明的下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才不敢再阻拦了。

  皇帝可能不会管这些小事,可是宫里的老祖宗冯保,从来不是善茬,沉井的宦官、嬷嬷,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吕宋是殷家做主,殷宗信这个年轻人,也不喜欢这些规矩,最终在夫妻俩合计下,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才终于被彻底废掉了。

  黄金和赤铜点检完了,朱翊钧对金灿灿的黄金也就看了一眼,黄金,阿堵之物,因为太过珍贵不能直接当货币使用。

  朱翊钧更关注铜料,他和殷宗信详细聊起了吕宋十二个铜镇的发展,十二铜镇就是大明统治吕宋的十二根定海神针,这个产业现在发展蓬勃。

  朱翊钧是个农夫的话,殷宗信就是个地师,他对于寻矿,颇为痴迷,在吕宋的公主府,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这些石头,都是各种千奇百怪的矿石。

  发光的石头害人命,殷宗信没有收藏任何发光的矿石。

  吕宋的困局和以前一样,缺人,自从吕宋总督府政策调整后,现在也缺甩鞭子却毫无心理负担、没有道德负担的人。

  恰好,刑部每年都要进行春雷行动,那些无法安置的游手好闲之徒,反倒是可以送到吕宋去甩鞭子。

  “朕听闻夷人很懒,这是真的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甩鞭子的人都缺,是朱翊钧没想到的。

  从礼部到杂报,从南洋回来的官员,都讲夷人懒惰,朱翊钧起初以为是华夷之辩之下的歧视,但时间久了,似乎真的是这样。

  殷宗信也是满脸愁容的说道:“陛下,南洋的种植园和大明的农户,是有极大区别的,大明农户是没有田土,看到田土抛荒就跟要了命一样。”

  “可是南洋的种植园里,可能是自然禀赋的差异吧,老天爷不饿人,撒把种子就能收,他们是真的好吃懒做,不把鞭子打的劈啪作响,是不会干活的。”

  “大明在南洋有三十六港,这些港口有一大批的闲人,这些夷人,就是让妻女为娼为婢,都不肯好好干活,哪怕就是生活所迫没办法,不得不干点活儿,那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简直是…不可理喻。”

  “大明亦有懒汉,臣不止一次见过,但如此成群结队,如此普遍,当真是奇闻一件。”

  殷宗信作为诗书礼乐之家,他说话向来斯文客气,这已经是他最文雅的评价了。

  如果让殷宗信说心里话,他只会说,一群人形畜生。

  “朕看了田土抛荒,确实心疼。”朱翊钧深以为然。

  殷宗信想了想说道:“陛下,臣斗胆,臣觉得,父亲过于宽仁了。”

  “哦?”朱翊钧笑着问道:“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这些夷人,不可教化。”殷宗信用十分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不可教化就是能驱使,不必救赎的意思。

首节 上一节 1062/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