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60节

  “可惜了,本来也是国之干臣。”

  范应期的案子是海瑞办的,海瑞都只是追欠了赃款、罢免职位、褫夺官身、功名,没有进一步的威罚,让范应期改名,就是日后这人的事儿,不必再连累到王家屏身上了。

  朱翊钧对范应期非常可惜,就像他一直念叨刘汉儒这个循吏,刘汉儒很能干,他把三都澳私市经营的极好,若不是碰了阿片、私市这两个不能碰的红线,不会坐罪论斩。

  相比较死不悔改的林烃,刘汉儒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他还是为了升转,什么都做了,那国法就留不得他了。

  “臣谢陛下隆恩。”王崇古选择了谢恩,这毫无疑问是宽宥,给王家屏解决了后顾之忧。

  朱翊钧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十分犹豫的说道:“申时行上奏说要加钞关的关税,从13%加到24%,增加11%,大明腹地课税不变,这样就形成了内外的税差,促进大明内部市场的形成。”

  王希元要让天下势要豪右立字据站台,斥责逆党行为,形成投献事实;

  而申时行则是要加关税,说的是为了大明内需建设,但其实就是为了威罚江南选贡案,他在奏疏里把这一目的说的再清楚不过。

  因为加这11%的关税,这帮势要豪右宁愿加价降低销量、降点利润继续往外卖,也不会太愿意供应内部。

  这里面涉及到了极其复杂的成本问题,税只是大明国内成本之一。

  那些个把持着地方衙门的地头蛇们,恨不得粪车过道,都要喝一口才罢休,这种隐性成本、地方税务、风险,可比这11%的税高得多得多。

  池州府劫船案,刚刚问斩了一群人。

  王崇古倒是颇为赞同的说道:“臣倒是赞同,关税不收,如何建设海关呢?海防巡检司要钱,水师也要钱,维护近海贸易的安全,是需要真金白银砸进去的。”

  林烃把星图和针图,交给了海上的亡命之徒,大明剿灭海寇变得更加困难了,为了不至于近海贸易的安全形势彻底崩溃,需要更多的白银,建设大明水师和海防巡检,这让加税变得合理了起来。

  至于申时行说的建设大明国内需求的效果,王崇古也不是特别看好。

  “银子暂时还够用,更多的银子在市场里,反而有利于开海大事。”朱翊钧的倾向是不加。

  关税就是个抽血泵,只要开动就会吸工坊的血,更多的银子留在市场里,有利于促进商品经济的形成。

  横向转移支付,是一种平衡内地沿海发展不均衡的手段,不是要把沿海的流动性抽干。

  13%的税赋,不多不少。

  “臣以为陛下所言有理,那山东巡抚宋应昌说的也是有几分道理的,是这些反贼选择了江南,而不是江南百姓选择了反贼,江南也不都是反贼。”张居正觉得完全没必要加税,大明是制造国,原材料进口国,高昂的关税,反而不利于生产。

  关税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持续推高关税,还不如不开海,直接禁海,闭关锁国。

  “那就暂时不加,如果需要,随时可以加。”朱翊钧选择了暂时不加关税。

  既然以西土城为首的势要豪右上了斥表,朱翊钧没有进一步的追击,不再扩大打击范围。

  张居正讲了一件这十三天时间里,发生的一件怪事,五大市舶司远洋商行的商总、船东们发布了联合声明,斥责逆党。

  一些个开海之后富起来,没在册的富商巨贾,有些不满,凭什么只有之前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才有资格上斥表?他们也可以表态,也可以爱大明,也可以忠诚!

  不在册的富商巨贾就不可以忠诚了吗?

  以五大市舶司为首的富商巨贾们,开始发表联合声明,之所以朝廷没有要求,富商巨贾也要刊登联合声明,是因为南衙选贡案这把大火烧的太大了,这些富商巨贾们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陛下,徐州知府刘顺之第四次请见了。”一个小黄门见皇帝、元辅、次辅谈完了正事,见缝插针的奏闻了刘顺之求见。

  “宣。”

  徐州知府刘顺之终于见到了大明皇帝。

  “臣刘顺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刘顺之恭敬见礼,他这一趟真的不容易,终于在桃山驿行宫见到了皇帝陛下。

  “免礼,坐下说话,之前江南选贡案有些复杂,朕就偷了几天懒。”朱翊钧笑着示意刘顺之坐下说话,顺便解释了下这几天他在等什么。

  刘顺之是举人出身,也没有恩科进士,这是他第二次任职徐州知府,他第一次是在万历元年,干了三年就离任去了琼州,是皇帝来到了徐州,看着这地方一塌糊涂,又把非常被徐州人认可的刘顺之调了回来。

  徐州地方,有点邪性。

  在地方官里,知府就是一道坎,有些人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刘顺之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进士功名,让他十七年一直在知府这个四品官,不得寸进,如今已经垂垂老矣。

  “四任知府拼不成一个人来,仰赖刘知府厚德,百姓终于得以喘息。”朱翊钧肯定了刘顺之这四年的功绩,没有大功,但没有过错。

  刘顺之这几年在任上,兴修水利、因为黄河从徐州南下夺淮入海,筑护城堤保护徐州百姓。

  而且他还在府库不太充盈的情况下,从牙缝里挤出来点,又逼着势要豪右们捐了点,建了徐州师范学堂,推行了丁亥学制。

  大名府的天雄书院,十六年时间,府衙一厘银都没给过。

  刘顺之年纪大了,他也不谋求升转,看着陛下真的关心徐州百姓,犹豫一番后,才开口说道:“陛下,徐州地方,不困赋而困役,徐邳俗悍业盐,水陆孔道,州邑疲敝,一望萧条,不当以江北简易例也;”

  一言以蔽之,徐州这个地方,紧邻运河,不缺赋税,但劳役繁重,民风彪悍,徐州疲惫,一眼看上去,除了萧条就只有萧条,这里面的矛盾和问题,不是皇帝、朝廷想的那么简单,朝廷对徐州地方事务处理的实况认知,存在明显偏差。

  刘顺之继续说道:“陛下所言前四任知府,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保漕大于保民,所以,徐州才这般萧条。”

  刘顺之从前四任知府为何不当人开始说起,不是前四任知府都不是人,他们根本懒得管徐州本地人,也就是保漕运,大于保百姓。

  徐州最严重的问题,就是黄河水患,徐州段的京杭大运河,是黄河、运河合而为一,因为泥沙巨大,非常容易淤积,每年为了清理河床淤泥,都要征调大量的劳役。

  而朝廷呢?对徐州的考成,保障漕运就是重中之重,平日里承平无事,管理就不是很严格,所以历任知府都以漕运为本务,不会经营徐州,只留心漕粮、航运,而不是民生。

  “所以是朝廷的考成法出了问题,造成了徐州百姓的苦难。”朱翊钧听闻刘顺之的说法,立刻坐直了身子。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前四任知府的考成重任落在漕运上,而刘顺之这一任,考成的重点落在了民生上,这样一看,作恶的看似是前四任知府,实际上朝廷,是皇帝。

  刘顺之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不是说考成法出了问题,臣就是说他们为何会对徐州发展漠不关心,因为他们眼里没有百姓。”

  “各官但知以漕运为职,而未尝经营于防守之计。留心于茧丝之务,而不暇及于保障之谋。”

  “保障之谋,本就是分内之事,但他们却忽视不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刘顺之汗流浃背,他可一点没有怨考成法的意思,为官一方为父母官,就管朝廷派下来的任务,百姓的死活,一点都不管,这是当官吗?官字是上下两张口,一张在上,一张是下。

  已经做了一辈子官的刘顺之,太清楚了,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无瑕的,考成法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是考成地方要紧之事,那些分内之事,也要考成,反而会变成文山会海,把人压得动弹不得。

  考成法已经是当下大明,能拿出最好的吏治手段了。

  “原来如此。”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去年收到了应天巡抚李乐奏疏,说徐州大旱,波及全府各县,具体情况如何?”

  刘顺之赶忙把详情说了一番。

  去年春天徐州闹了一场古怪的旱灾,从前年十月到去年四月,只下了一场雪、一场雨,总计降水不足三寸,全徐州大旱,这眼看着粮食会歉收,刘顺之跟漕运都御史起了冲突。

  漕运都御史要闭闸蓄水以通漕,刘顺之回了一句恕难从命,他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准备继续升转,直接下令开闸放水,而后开粮仓发三十万石粮,赈济三月之久。

  等到终于普降甘霖,又再贷种三万七千户,让百姓耕种,最终‘是岁旱不能灾’。

  旱灾受灾大约有十九万民,全活得以保全,也是趁着这个时间,刘顺之组织灾民把徐州水利设施修缮了一番。

  漕运都御史气坏了,参了刘顺之一本,李乐当时还是应天巡抚,就把详细情况奏闻了朝廷。

  朝廷最终没有责罚刘顺之,还给了上上评。

  朱翊钧说徐州这四年干得不错,是真的不错,开闸放水对漕运的影响有,但不是很大,但不开闸放水,受灾的就不是这十九万人、三万七千户了。

  刘顺之攥紧了拳头,低声说道:“如果黄河能归故河道,对徐州百姓就是个天大的好事,没了水患,可安居乐业也。”

  黄河归故,这件事朝廷也讨论过,好处不要太多,一来能够激发淮河流域的航运;二来解决淮河流域的盐碱田土;三来,让京杭大运河畅通无阻,黄河的泥沙让运河经常堵塞;

  徐州地方不困赋而困于役,这种困局,很大一部分都是黄河夺淮入海,水患频频造成的。

  可以说是,治理黄河,是让万民安居乐业的好事,无奈何,黄河归故的土方作业,实在是太大了,最终朝廷没能下定决心,属实是做不到。

  “浚万民之膏血,而委之必不可成之功,非朕之所愿,静待天时为宜。”朱翊钧摇头说道,不是不做,是时候未到。

  “陛下圣明。”刘顺之当然知道事不可为,他就是在陛下面前提一下这个事儿,希望陛下记得此事。

  等到能做到的时候,救救徐州百姓,也救救淮河流域的百姓。

第884章 云鬓轻绾霞光黯,十里夭灼尽失颜

  “刘爱卿,可有什么难处?”朱翊钧询问着刘顺之,是否需要朝廷更多的支持。

  比如去年春旱,开闸放水和不放水之间的选择,朝廷最终选择了支持刘顺之。

  刘顺之认真思索了一番俯首说道:“陛下皇恩浩荡,臣别无他求。”

  他不求升转,徐州最紧要的保漕运还是保民生问题上,朝廷已经给出了最大的支持,这就解决了徐州最大的困扰,至于其他,他不敢奢求了。

  “朕听闻,刘爱卿把自己的家人从广西迁到了徐州来,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说,不必顾虑太多。”朱翊钧笑着说道。

  刘顺之不要,但朝廷不能不给,他把皇帝关切的煤矿、佃租等问题解决了,如果不赏,就是赏罚不明。

  刘顺之是广西柳州人,他选择了把家人一并迁来,就是打算生根发芽,把徐州当自己家乡了。

  “只求黄河水清。”刘顺之想了想,还真的有求于陛下,希望陛下继续在黄土高坡种植牧草、植树造林,减少黄河黄沙量,让黄淮流域的百姓过安稳的日子。

  “黄河水清,那得圣人出,朕不是圣人,这样吧,王次辅,在徐州建一个机械厂,徐州有煤,北铁南下在徐州做成机械再继续南下。”朱翊钧想了想还是给了政策支持。

  营造徐州机械厂,帮助徐州解决更多的就业问题。

  陈末作为皇帝的先锋,在徐州等地四处走访,发现徐州地方的游堕之户,要比山东多一些,一个村子少则六七个,多则数十人,徐州城里,就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漕帮。

  这些游堕不全都是地痞流氓,很多都是实在讨不到生计,只能如此。

  一个机械厂做得好,能容纳两三千的熟练工匠,上万人的非熟练力役,再加上官厂形成的产业群,能解决十数万人的生计,哪怕这些活儿很苦,但比没有强。

  “王次辅,是否可行?”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作为次辅、工党党魁,官厂的事儿,都归他管。

  “臣遵旨。”王崇古简单的盘算了下,再俯首说道:“年底之前可以破土动工营建厂区,三年左右就可以排产了,考虑到徐州府的情况,如果完全由朝廷督办,徐州机械厂的利润,只能给徐州府衙一成。”

  徐州出人出力,出不了钱,徐州府衙可以获得一成的收入,但解决了大量的就业的同时,还能催化地方产业群的发展。

  官厂从来不是一个厂子,而是围绕着官厂形成的产业群,一个机械厂,光是周围能够衍生出来的产业链,就够徐州地方吃的脑满肠肥。

  这年头,徐州太穷了,去年赈灾,三十万石粮食,就已经把徐州给掏空了。

  大明一共有四个机械厂,西山煤局下辖的京师机械厂、永平煤局机械厂、胜州煤局机械厂和上海机械厂,除了上海的机械厂外,其余机械厂全都紧靠煤矿。

  这年头想办官厂,得有圣眷。

  因为需要陛下首肯、需要煤钢铁料调度、需要工兵团营营造厂区、需要西山煤局大工匠进行指导、需要机械厂工匠支援培养匠人、需要驰道、需要上到朝廷下到衙门的配合。

  总之,需要一个伟大的大明。

  松江上海机械厂的落地,经历了极其复杂的博弈后,最终落户在了姚光启所在的上海县,因为姚光启是王家的女婿,这显然是以权谋私,但朱翊钧非但没有惩罚,反而选择了纵容。

  水至清则无鱼,林烃临死前的指控,朱翊钧不认可,他和张居正从来没有求过人人天下为公,人人没有私心贪欲。

  朱翊钧要是朱元璋,他肯定那么做、那么要求,朱翊钧不是开辟太祖,他没有朱元璋那么英明神武,他要的只是让大明再次伟大。

  “臣叩谢陛下隆恩。”刘顺之听闻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五拜三叩首的大礼,这是大恩。

  大明对机械的需求在快速增加着,需要新的机械厂,山东、河南、陕西、山西,都在抢官厂落到他们的地界,这是政绩的同时,也是民生,更是生产力的具体体现。

  朱翊钧笑着说道:“徐州有这个条件,时间久了,自然也会有机械厂,不算什么大事,免礼吧。”

  刘顺之站起来后,看了眼张居正,已经非常确信,恩情叙事这个就是张居正的自作主张,陛下确实不是很喜欢恩情叙事。

  陛下说的很对,徐州确实有这个自然禀赋,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机械厂,但没有朝廷支持,这个时间有多长?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还是六百年?

  刘顺之等不了,徐州百姓更也等不了。

  朱翊钧和刘顺之聊了半个时辰左右,主要还是集中在水患问题上,治标治本,黄土高坡不绿,下游一日不得安宁,这就是全国一盘棋重要性的具体体现。

  矛盾说讲,万事万物存在着普遍联系,徐州和数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坡,就是这种联系。

  在后世,因为英格兰人不做人,把恒河的出海口给了孟加拉,把恒河主要流域给了印度,这导致了整个恒河流域,没有因为大河受益,而是产生了诸多问题。

  比如水资源分配,印度在上游建大坝,旱季上游蓄水,下游无水可用,汛期上游放水,下游洪涝;

  比如跨境污染,上游污染下游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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