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附录在《海外番国志》上吧。”朱翊钧将黎牙实编纂的《教皇国》朱批后,准许附录。
不提书里的内容,就黎牙实把教皇国单列出来,放在泰西,就已经可以上火刑柱了。
“陛下这个绝罚令和禁罚令,其实和兖州孔府、南衙止投献的风力舆论,有些像,本来一些在犹豫的新贵们,畏惧这些旧贵人们的手段,但一旦他们的手段用出来后,大家就发现,不过如此。”
“自然就没人怕他们了。”冯保也看完了这一卷书,毕竟要呈送皇帝的东西。
冯保觉得这教皇国这一卷,和江南选贡案,高度相似,都是把控类似风力舆论的秩序,制造一种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恐怖效应,但手段一旦彻底暴露之后,反而是黔驴技穷一样引人发笑。
相比较之下,还是陛下又高又硬,更加可怕,毕竟陛下在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下手是又重又疼。
在大明缇骑对高达622家的势要豪右进行抓捕的时候,只有林烃一家选择了殊死反抗,林府抵抗失败后,其他人便没有了更多的抵抗。
张诚之所以要调动三百海防巡检,再调动水师入南京,就是害怕出现玉石俱焚的场面。
但这些逆党的软弱性,证明他们根本没有胆量,更没有能力玉石俱焚。
朱翊钧闻言,又仔细想了想点头说道:“确实有些类似,兖州孔府和江南逆党,他们想要通过垄断释经权,获得就是类似于泰西教廷这种无上的威权。”
“可惜,朕还活着。”
“普查丁口时,确定的8322家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他们如果不肯上斥表骂章,就一并划到逆党名册上进行清理吧。”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这是一种扩大化的行为,但冯保只能说活该,非要在教育问题上当反贼。
朱翊钧对王希元的奏疏做出了重要批复,他要求将清算的名单进行扩大,连一份虚伪的承诺都不肯给,那就没必要继续做大明人了。
“朕有些失算了,应该让潞王留在京师,因为自万历六年迁徙富户入京后,西土城聚集起了一大批的势要豪右,他们如果愿意率先做出表态,那天下势要豪右都会跟随。”
“他们不愿意做出表态,事情会变得麻烦起来,但治儿年纪太小了,西土城富户,恐怕会生出别的心思。”朱翊钧发现自己似乎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朱翊镠上一次监国,可是把西土城的富户折腾的够呛,皇帝走了第二天,就每家每户索要了五万银,这根本就是强盗行为。
朱翊镠是个狠人,他为了维护老朱家的超然地位,什么都敢做,那是他现在优渥生活的一切根基。
朱翊钧很担心,他离开后,西土城富户联合起来,欺负朱常治年纪小。
“陛下终究是要回去的,西土城富户想得明白。”冯保倒是不像陛下那么担心。
朱翊钧在徐州停留了整整十二天的时间,徐州知府三次奏闻请见,皇帝都没见,皇帝在等,是带着京营继续南下还是北上返回京师。
张居正在出发前就很担心皇长子朱常治有危险,这也是危险的一部分,内阁阁臣也没面圣,在等北衙的消息。
在第十三天的时候,朱翊钧收到了西土城富户们的斥表。
顺天府丞杨俊民,杨博最争气的儿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杨俊民给了西土城富户三天的时间考虑清楚,考虑不清楚,京营会干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这是斥表、是承诺、是授皇帝以柄,但同样也是朝廷在确定此次清算逆党的范围,如果西土城富户执意做逆党,剧烈政治波动中,被清算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戚继光并不好战,可李如松可不管那么多,他在等西土城富户做出选择,对于南衙逆党通倭的行为,李如松恨不得亲自杀到南京去杀人。
李如松根本就不怕,大不了跟老爹一起去开拓西域。
西土城富户,每家每户洋洋洒洒的写了数千言,为此顺天府丞杨俊民不得不制作了一份联合声明,让富户们签字,将联合声明刊登邸报。
杨俊民将一千家西土城富户斥表原文,呈送到了南巡的皇帝手中。
“杨博这个人,朕不是很喜欢,他不忠,连自己内心都不忠,但他这个儿子,还是很有担当的。”朱翊钧看完了联合声明,肯定了杨俊民的工作能力,至少杨俊民讲清楚了上斥表这个政策的两面性,豪奢户们也都听进去了。
张居正也是看到了联合声明后,才松了口气说道:“陛下,西土城富户其实早就做出了选择,每家每户,在燕兴楼交易行重金投入,他们愿意投入,就是在赌大明兴盛。”
顺天府不止一次证明,经过万历维新之后,已经是忠诚的顺天府了。
第883章 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顺天府的忠诚不是无缘无故,一半是基于畏惧,毕竟皇帝在午门前杀了太多太多的人;一半是因为感恩,这些年顺天府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陛下不仅带来了财富,还让大部分人获益。
城市的发展,让大部分在发展的过程中获益。
大明住坐工匠、官厂的恢复,提供了大量熟练工匠的岗位;从山西、北直隶、山东赶到京师逃荒的穷民苦力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
而这些劳动力被皇帝利用各种手段,充分的调动了起来,即便是没有一技之长,依旧可以选择拉人力车、码头装卸这些力役获得一份收入,虽然十分微薄,勉强糊口,但已经是乡野佃户羡慕的对象了;
无数的货物在京师汇聚,煤银对流的效果,不仅仅是煤炭和白银,还有各类工坊制造的商品变得充盈;
战争的胜利,带来了发展的红利,辽东垦荒的粮食、皮草、各种山货、绥远的皮草、毛料、口碱等等货物向京师供应,在官厂变成了货架上的商品;
顺天府京畿虽然还没有完成商品经济的建设,但是相比较死气沉沉、近两百年一成不变的京师,现在的日新月异的变化,让顺天府变得忠诚了起来。
发展的路上,会掩饰很多的问题,但也只是掩饰,不解决,就会一直存在。
“也不是那么忠诚,这不,朕一走,科道言官,开始弹劾申时行了。”朱翊钧拿着手中的一本奏疏,这是需要皇帝亲自处置的奏疏,为了这本奏疏,朱翊钧让张居正和王崇古一起面圣。
皇帝出发到济南的时候,弹劾申时行的风力舆论在京师开始酝酿,在皇帝抵达济南的时候,第一本弹劾申时行的奏疏,出现在了廷议上,因为避嫌,申时行上了一本陈情疏,请求皇帝威罚。
王崇古满脸笑容的说道:“臣倒是觉得,弹劾申时行也不算不忠,他有问题,弹劾他,孟子言: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王家屏就很不错。”
申时行有问题,他不行,可是王家屏行。
责难、陈善、吾君不能,是儒家为臣之道的三个核心。
责难就是比干、海瑞之流冒死上谏,规劝君王是恭;
陈善,陈述善道、杜绝邪说,是敬;
吾君不能,就是祖宗之法的核心逻辑,有祖宗成法,却说我的君王做不到就是国贼。
张居正看了王崇古一眼,才说道:“王次辅,陛下手里还有一本奏疏,是弹劾王家屏的。”
他张居正的人躲不了,王崇古的人就躲得掉吗?皇帝不在京,潞王跟着皇帝南巡,龙椅上是个九岁的小娃娃,那被压制了十七年的言官们,终于开始活跃起来。
王崇古闻言,他不确定张居正是不是在诓骗他,犹豫了片刻,才无奈说道:“当真是一点小事就动辄连章上奏,因为小事去大臣,岂不是把国朝大事,当做儿戏?”
“陛下,这等言官,最是喜欢耍嘴皮子,不可轻信。”
王崇古不敢赌,他没有听说王家屏也被弹劾,但若是真的有这本奏疏,王崇古不转变态度,就陷入了被动。
狗斗主要就是掌控狗斗的节奏,显然张居正是节奏大师,一句话搞得王崇古患得患失。
“确实有这本奏疏,王家屏和申时行都有人弹劾,而且不是诬告。”朱翊钧拿出了另外两本奏疏,弹劾王家屏的奏疏,和他本人的陈情疏。
“申时行和王家屏的陈情疏,承认了言官弹劾的事实。”朱翊钧将奏疏递了两位辅臣,再次强调,即便是言官活跃起来了,但和万历初年不同,言官不敢诬告,诬告反坐,陛下真的会杀人。
申时行的问题很简单,他在嘉靖四十一年高中状元之后,祖父去世,申时行请命回到了苏州府长洲为祖父守孝,在守孝期间,申时行父母、祖父、祖母都不在了,他自己又很穷,就住在官舍了。
在为祖父守孝期间,申时行有些放纵,‘稍从狎邪游’。
言官们真的已经很客气了,稍,稍微有一点;从狎邪游,跟品行不端、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一起四处游玩。
这是言官给申时行一个面子,他究竟是什么问题,自己跟陛下交代。
根据申时行的自述,就是那时候,他刚刚中了状元,就有些自大,那些个青楼名妓,都主动上门来,那叫一个殷勤,那叫一个谄媚,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拿来伺候申时行,就为了一起出去游玩的时候,带上她们。
如果愿意留下诗词,那再好不过。
申时行寄人篱下,一直在死读书,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就多次、带着名妓游山玩水,申时行虽然没付钱,但他留下了几篇诗词,这诗词其实就是嫖资。
这件事还是一个苏州府的举人讲出来的,这举人没考中进士,就留在了北衙国子监读书,这举人就和同窗分享了这个小八卦。
举人觉得是个小八卦,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同窗告诉了自己的御史父亲。
御史知道了消息,肯定要询问,最终从当初苏州长洲府官舍确定消息为真。
为祖父守孝,居然带着娼妓四处游山玩水,还写了诗词相赠,这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明朝,就是重大德行败坏,所以申时行只能请辞。
如果申时行是普通人,这种行径,顶多被人骂两句不孝子,但申时行是阁臣,是礼部左侍郎,是大明朝未来的元辅,这就有大问题了。
连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祖父,生死大事,你都如此的不尊重,你还能忠于皇帝?
“先说申时行吧,官降三级吧。”朱翊钧想了想还是给申时行罚到了五品。
言官句句属实,没有诬告的同时,还注意遣词用句,让申时行自己体面,申时行万般无奈,只能自己说明情况,官降三级是朱翊钧权衡之后的结果。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闭目片刻,摇头说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这件事得亏是今天弹劾,要是日后真的做了阁臣,反而是个大问题。”
言官经过了充分的调查,证据确凿,但在奏疏里,却用含糊不清的语句去表述,让申时行自己说,而不是言官们说。
言官大可以等申时行再升一下,做了六部明公、做了阁老,再把事情捅出来,可以掀起一股轩然大波,现在皇帝器重他、他的座师还是首辅,皇帝元辅离京,正值用人之际,这点小事扳不倒申时行。
显然言官并不打算置申时行于死地,官场也不都是打打杀杀,多数都是人情世故。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刚刚从穷小子变成大状元的申时行,真的接不住烟花世界的攻势。
“一辈子顺风顺水的申时行的确该吃点亏。”朱翊钧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事,前面两个跟头,都是在阎士选身上栽的,这次的跟头,是自己年轻时候犯的错。
“这个范应期,都在解刳院里不肯出来了,居然还要惹祸。”王崇古看完了奏疏,面色铁青。
王家屏的麻烦要比申时行大得多,申时行这事儿是生活作风问题,主要是在守孝期间,非常的犯忌讳,但这种事儿也常有,言官倒是帮申时行升转之路,排了颗雷。
申时行经历了三落,经验已经很丰富了,只要当好差,很快就可以官复原职。
王家屏和范应期是同窗、好友、都是一个师父葛守礼,关系莫逆,即便是范应期出了事,王家屏还去解刳院看过范应期,虽然那是最后一面了。
但最近户部查账,发现王家屏曾经借给了范应期一笔钱,半年后,范应期归还了这笔钱,这笔钱是保定官田案的赃款,即便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但朝廷还是把这笔赃款给追了回来。
问题就出在这笔钱上,范应期借了一千银,全都购买阿片了,他那时候牙疼的厉害,也是因为这笔钱,范应期染上了毒瘾。
这笔钱是毒资。
你王家屏说不知道这是毒资,但你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没人知道,这根本说不清楚。
而且这件事非常棘手。
大明禁毒严苛到任何经济往来,都要严查,王家屏要解决其实挺简单的,他只要跟范应期直接了当彻底切割,都是自己识人不明,交友不慎。
但王家屏又不能那么做,大家前途光明的时候,好的跟穿一条裤子,现在范应期落了难,这种切割反而显得王家屏是个势利小人,这一下子从一根筋变成两头堵,怎么走都走不通。
王家屏一直不肯让人告诉范应期,自己承担了这些风风雨雨,但范应期还是知道了。
范应期是自己躲在解刳院里,不是皇帝关进去的,离了解刳院,范应期怕自己复吸,他在解刳院逐渐成为了一名大医官,还改名为了范无期,意思是脱离苦海,遥遥无期。
范大夫已经是惠民药局里赫赫有名的大医官了,本身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为进士的人中龙凤,再加上把自己当实验耗材的狠劲儿,范大夫的医术极其高超。
范大夫和范应期是一个人,但在社会关系上,又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范应期听闻王家屏因为自己遭了难,在解刳院留下了绝笔书,选择了自缢,他觉得一切因为自己而起,他死了,事情就了结了。
一个很仰慕范应期的女医倌,正好有个解刳论上不懂的地方,去范应期的屋舍请教他,这孤男寡女,这女医倌的心思,解刳院里每个人都明白,范应期落难后,妻子和离,儿子干脆不认他这个父亲了。
这女医倌正好撞到了自杀,把范应期救了下来。
王家屏的陈情疏,没有和范应期切割,而是认为自己当初离京去了广州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范应期的异常,没有规劝好友,是他的责任。
王家屏甚至没有为自己分辩一句,说他不知道范应期要做什么。
“蠢!”王崇古觉得王家屏蠢,范应期已经事实上死了,他的所有社会关系都断绝了,他连名字都改成了范无期,这是条已经沉了的船,王家屏还不肯跳。
朱翊钧倒不是特别赞同的说道:“朕倒是觉得王家屏不蠢,从另一方面讲,王家屏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他当年不避风浪,去解刳院探望范应期,后来到王次辅门前,请求王次辅帮忙广州府会同馆驿承兑汇兑之事。”
“还是让人很放心的,和申时行一样,官降三级吧。”
一旦申时行、王家屏在皇帝离开,他们实际上掌控权力的过程中,出现了差池,官降三级就会变成罢黜、褫夺官身。
言官们在这个时候,对申时行和王家屏发动这样的攻讦,也是为了让他们俩,不要觉得皇帝离了京师,他们就是大明的这一片天,清楚自己的身份,为陛下看好家门。
“何苦。”王崇古叹了口气,这王家屏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既然范应期自杀过一次,下令解刳院,医倌范应期改名范无期,以后大明就没有范应期这个人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