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58节

  太祖高皇帝打天下,还亲自上阵作战,你就一群家丁,依靠太祖高皇帝的秩序,获得了政治站位,却逼迫别人去送死。

  抠门的陛下,都还知道皇帝不差饿兵!

  对于新贵们而言,现在的形势彻底变了,你得罪不得罪这帮逆党,他们真的打算把你的子孙根都给刨了,通过对文化的垄断,不让儿孙们获得任何政治地位。

  没有任何政治地位,就保不住任何的财富,无论是田土,还是工坊的生产资料、生产工具,全都不可能保住。

  南衙逆党们的这种做法,也只有洪武皇帝惩戒泉州蒲氏的时候做过一次,还是因为这些来自大食国的蒲氏出卖了同为皇帝的宋朝皇帝,杀两宋宗室,还把两宋宗室送给鞑子杀。

  即便是被刺王杀驾,暴怒之下的陛下,也只是禁止了浙江十年的科举,而且时间过半,只要完成还田,禁令就会取消。

  所以新贵们支持皇帝施行暴力,将这群逆党,彻底杀死,以绝后患。

  南衙朝阳门外的公审,获得了极其普遍的支持,上到世袭官、官选官,下到穷民苦力。

  对于佃游氓力的穷民苦力而言,他们远称不上翻了身,就只是从地狱里探出头来,无论是在新旧士农工商解释里,都没有穷民苦力的站位。

  在士农工商的新解里,农是掌握了生产资料、生产工具的地主,工是掌握了熟练技能,工坊、官厂必须依靠的熟练工匠,这都不是穷民苦力的站位。

  即便是从地狱里探出头来,看了看这精彩的世界,这些文化贵族们,也完全无法接受了。

  王希元主持公审,能够感受到这种普遍的支持,百姓在等着杀头,势要豪右在寻找自己是否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

  就连世袭武勋魏国公,都在迫不及待的等待着这些逆党被砍头。

  事情在魏国公的地头上发生,皇帝不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看在他们老徐家是大明的原始股东的面子上,再加上魏国公多年不管政事,确实没徐邦瑞、徐维志的责任。

  王希元挑选了十七个案件进行了公审,因为已经提前张榜公告,所以案情不需要过分的赘述,人证物证书证展示一下,确定朝廷没有冤枉这七家。

  “还有什么遗言吗?”王希元看了看日头,已经将近午时三刻,到时间了。

  死期将至,听到斩立决的宣判后,林烃的面色从面如死灰变成狰狞了起来,他带着枷锁镣铐,挣扎的站了起来,看着王希元大声的喊道:“万历维新最终还是会失败的!”

  “张居正也好,皇帝也罢,把我们看成了万历维新的敌人!可是,王希元,你想过吗?万历维新的敌人,真的是我们吗?不,是人性,是人性中的贪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门户,有自己的亲朋故旧,只要不是人人无私,如何天下大同!皇帝、张居正,求的是天下人人不为门户私计!”

  “人都是自私的!”

  王希元冷冰冰的看着林烃,他看了一圈待斩的案犯,选择了释然,抽出了箭筒里的令箭扔了出去平静的说道:“斩立决。”

  “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王希元、张诚、骆秉良,还有你们,不要嚣张跋扈,老天爷在看着呢,今天我被满门抄斩,明天就轮到你们了!”林烃歇斯底里的大声喊着。

  王希元很清楚的知道,陛下也说过很多次,陛下说:自私是一个中性词,而不是一个贬义词。

  但林烃还是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甚至认为历朝历代变法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自私。

  皇帝要的其实很简单,这些只为门户私计,心中没有百姓、天下,不弘且毅之徒,在脊梁们挺身而出的时候,不要在后面拖后腿,如果愿意遵从号令,那就再好不过了。

  万历维新是可以为门户私计的,无论是皇帝恩赏了许多与国同休的爵位,还是王崇古这个反贼,仍然是天下最大的豪奢户,朱翊钧是允许自私的,允许为门户私计的。

  林烃的遗言代表,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万历维新,没有看过矛盾说,也没有看过邸报。

  王希元看着这些案犯被拖走的时候,殊死挣扎,反而有些理解了陛下朱批的治标和治本之说。

  任由你的医术天下无敌,任由你开的药,药到病除,这患者充耳不闻,用自己的想法用药,你这医术也是一无是处。治标,就是要让患者把话听进去。

  矛盾说很好,但没人看没人读,思想上的病,就治不好。

  林烃被押上了刑场,到了现在,他还是感觉,台下所有人都是愚昧的,他甚至觉得,这次失败,只是因为不小心,让人把名单用一万银给卖了,林烃忽然扫视到了人群中的一名学正。

  这名学正,就是一万银把投献之家名册卖给了李先芳的人,最终导致选贡案爆发。

  因为立功表现,再加上在整件事上,这名学正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参与其中,被捕后没多久被被释放,现在坐在了台下。

  林烃恨不得冲上去咬死这名学正,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想要诅咒这个学正,但是嘴巴被破布塞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这名学正,是福建府的举人,来到南京谋求任事,最终通过拜师林烃的亲哥林燫,获得国子监学正的差遣,说是弟子,和‘家人’无异。

  这名学正,是个叛徒。

  一万银非法所得,最终被缇骑所收缴,林烃根本想不明白,自家的‘家人’为何胆敢反咬他一口,而且还用这种不屑且愤怒的眼神一直盯着他。

  可是,林烃完全没有想过,这名学正,为何会背叛。

  即便是没有那一万两白银,哪怕不提那些在林氏这里受的委屈,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册,在事实上制造不公,即便是这名学正不出卖,参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一点良心,选贡案,早晚都会爆发。

  “行刑。”王希元见到案犯已经就位,再次扔出了令箭。

  咔哒一声轻响,刽子手的手很利索,他精准的将撬骨刀插进了第四块脊椎骨的位置,轻轻撬动之后一划,林烃就已经彻底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林烃已经死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还有点点残存的意识,即便如此,他还在脑海里咒骂着皇帝、元辅、学正,咒骂着这世道对他的不公。

  天旋地转之后,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意识彻底消散。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刑场上,被斩首的七家再加上池州府劫船案的官吏,一共四百九十二人,这是第一批被用的逆党,起到震慑作用,为的就是让活着的人,清楚的看到暴力的存在。

  王希元看着天空碧蓝如洗的样子,再次感慨,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北衙的天空,即便是放晴,也有一层淡青色的烟气在空中弥漫,这些烟气都是一些小颗粒的霾,这些霾会把阳光散射成各种奇怪的颜色,这些颜色杂糅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的恶心。

  在北衙,擦的再干净的桌子,只需半日,就是一层灰尘。

  但是在南衙并非如此,南衙,你这桌子擦干净,一个月不动,依旧整洁如新,没有飞灰,没有沙尘,没有烟霾,这么好的地方,在大明都城南迁之后,就被妖魔鬼怪给彻底占满了。

  近五百颗人头落地后,王希元没有下令撤销大刑台,因为陛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是先用一批,后面还有六百多家的势要豪右。

  王希元看着衙役们收拾着刑场,他看了许久,他觉得陛下可以更加暴力一点,作为少壮派的他,在京师的时候,他就想不明白,陛下为何总是在朝中充当保守派的角色,完全可以更加的暴力一点。

  比如,现在这个时间,就可以昭告天下,让天下八千家势要豪右表态,让他们上斥表。

  这份斥表上要包含以下全部内容,对这六百家逆党进行最恶毒的批判和咒骂、表示对万历新政中清丈还田、减租营庄、普查丁口、废除贱奴籍等新政的支持、承诺按时合法交税、承认不支持海寇、不设立私市、积极配合朝廷推动丁亥学制的建设等。

  这份斥表,就是忠诚度测试,就是立威,就是施行暴力。

  简单、粗暴、直截了当的普遍施压,让所有人把自己的命交给皇帝陛下,毕竟你已经对着皇帝做出了庄严的承诺,若是犯了自己承诺的罪行,那皇帝如何施为,那都是师出有名,合理合法。

  享受了义务,当然要承担责任,站在矛盾说的角度去看,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

  上斥表的速度也用限到制度,必须要在规定时间内发出斥表,发的慢、发的差,就是不忠诚,就是不恭顺,就是心怀二心。

  王希元觉得皇帝可能是碍于圣天子要柔仁的基本正确,不太想推行这样的政令,那这个坏人,自然有人要做,那就是他王希元。

  应天巡抚王希元一本奏疏发到了徐州,皇帝收到奏疏的时候,看了许久,才对着冯保说道:“冯伴伴,你看到了吗?这些个读书人啊,他们真的是歹毒啊,真的是太歹毒了。”

  朱翊钧当然不是碍于圣天子要柔仁的想法,南洋种植园里,一头牛都比一个倭奴活的时间长,他日后坟头上的垃圾,怕是堆成山了,他就是没有王希元这些读书人坏而已。

  “啧啧,这读书读得多了,把墨水当水喝吗?要不这心肝脾胃能这么黑?”冯保看着奏疏,一脸骇然。

  宦官跟这些士大夫们斗,确实斗不太过,万历新政之后,这些能爬到巡抚、部堂位置的大臣们,个顶个,都是卷王中的卷王,可以说他们坏,但绝对不蠢。

  “这么做是不是倍之呢?”朱翊钧选择了慎重一点,多思考下利弊再做取舍。

  “王巡抚在奏疏里说,此法可安定人心。”冯保却不认为这是倍之。

  因为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也会害怕,皇帝又开始杀人了,而且是大杀特杀,他们害怕南衙这把大火,烧到他们头上,比如林烃在最后时刻,就直截了当的说,江西所有书院,都在这么干,凭什么只有他死。

  皇帝下旨让各方势要豪右上斥表,本质上,就是让他们做出切割,也是对案情的范围进行限定,这样一来,有利于天下人心安定,而不是基于畏惧,成为反对新政的一员。

  同样,日后的逆案,皇帝处置起来,就会更加名正言顺,你亲口承诺,就是知道了这么做违反了大明律,明知故犯就是失信于天下。

  “有理。”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让内阁议论后给出个结果。

  内阁当天下午,就给了回答,四位阁臣认为极善,杀鸡给猴看,那就让猴亲眼看到,不能装傻充愣,在这件事上,要做出立场的选择。

  朱翊钧的车驾已经来到了徐州行宫,他到了徐州,既没有见徐州知府,也没有见势要豪右,而是让缇骑去煤矿请了一百二十名窑民,这一百二十名窑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就这么突然被带走了。

  窑民沐浴更衣,才知道是要面圣。

  相比较和势要豪右们沟通,朱翊钧更擅长和穷民苦力们交谈,他换了身常服,就直接几个人一组,开始询问,他准备了一百个涉及到衣食住行劳动报酬方面的问题,每十个人一组,每一组随机挑选三十个问题进行沟通。

  最终全面了解了窑民们的生活。

  窑民们起初非常害怕,毕竟传言中,皇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不顾及任何的规则,说杀人就杀人,但窑民和皇帝简单沟通后,发现皇帝虽然非常威严,但很好交流,他们说的,陛下都能听得明白。

  朱翊钧送走了最后一批窑民后,才对赵梦佑说道:“每年派缇骑来一次,看看这一百二十人是否还健在,若是死于说真话的报复,朕就把徐州地方的势要豪右当逆党处置了。”

  “把这话原原本本的告诉徐州知府,让他务必告知所有势要豪右。”

  “当然,徐州这四年做的不错,朕找人来问,就是了解下情况。”

  徐州这四年,发展的不迅速,但平稳,矿山的权力也从苏杭商人手里完全收回,落到了徐州衙门手里,徐州衙门对煤矿进行了全面的重组后,重新组织生产。

  至少窑民们的生活,肉眼可见的变得好了一点,还有各种问题,但之前发现的问题,解决了大半。

  皇帝这句做的很不错,可以让徐州知府忐忑的心放下一半了。

  “有意思,这家长里短确实有意思。”朱翊钧和窑民们聊天,有一个窑民比较大胆,直接告御状,说他家的婆娘和乡贤缙绅之家有染,他不敢问。

  本来以为是让皇帝展现圣明、主持公道的机会,缇骑专门走了一趟,确定了是这个窑民的臆想。

  实际上他家婆娘没有偷人,也不是窑民想多了,都是这妇人的婆婆在胡诌,属于是婆媳矛盾。

  这家妇人生性刚烈,而且还很有主意,这家婆婆压不住这妇人,就开始在儿子耳边胡说,窑民下井本来就累,这婆婆一直絮叨,才出现了这种疑虑。

  这件事有意思就有意思在原因上,徐州煤矿重组之后,劳动报酬就多了起来,这婆婆就寻思给这窑民换个媳妇,可是夫妻俩感情很好,这婆婆眼睛珠子一转,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缇骑做事还是很有分寸,在村里借着询问煤窑上的事儿,调查清楚后,就把结果告诉了窑民,让他好生生活。

  缇骑既然去了,自然不能空走,把游手好闲、为祸乡里的六名地痞给抓了,一个扭送到了县衙受审,剩下的五个,全都送南洋,地痞都是甩鞭子的好手,到了种植园里自然有用处。

  朱翊钧之所以留心此事,其实他就是想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里,窥见当地人的道德习俗以及经济局势,至少徐州煤矿的问题,确实是解决了。

  “黎牙实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连死后都不打算回泰西了吗?”朱翊钧看着手边的一本书,这本书是礼部通事黎牙实所写,要附录到《海外藩国志》中,所以要请皇帝御览。

  黎牙实在这一卷书里,梳理了下教皇国的兴衰,在里面,他把罗马教廷批评的一无是处,而且他总结罗马教廷衰弱的原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傲慢。

  在不到四百年前,教廷还拥有无上的权力,比如一种名叫绝罚令和禁罚令的手段,绝罚令针对个人,禁罚令针对集体。

  这种绝罚令简直是不可思议,也是教廷手中无往不利的利器,只要对某个世俗国王发布绝罚令,这位世俗国王,就会失去教籍,而这个世俗国王就会失去国民的拥戴,甚至被各封地贵族推翻。

  德意志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就因为和教皇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教皇对亨利四世发布了绝罚令。

  亨利四世被广泛反对,他只能带着少数随从,冒着严寒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往意大利北部的卡诺莎城堡,因为教皇暂时居住在这里。

  亨利四世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在城堡站立了三天,才获得了教皇的谅解,教廷撤销了绝罚令,这一天也被泰西人称之为卡诺莎之辱。

  亨利四世励精图治,打进了罗马,攻占了梵蒂冈,流放了和他冲突的教皇,亨利四世和教廷签订了《沃尔姆斯协约》,规定宗教归宗教管理,皇帝、君主授权世俗权力。

  这在黎牙实看来,有点类似于中原的绝地天通,也有点像泰西版本的卧薪尝胆,越甲三千可吞吴。

  绝罚令让亨利四世这个君王翻越阿尔卑斯山,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三天,才获得了原谅,但亨利四世的军事行动,把世俗的权力彻底收回到了君王的手中。

  绝罚令这种手段失效之后,就是禁绝令失效。

  禁绝令是绝罚令的升级版,就是世俗领主失去了教籍,该领主治下子民同样失去教籍,起初因为畏惧死后被钉在无信者之墙上,禁绝令引发了巨大恐慌。

  后来子民和领主发现,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需要领主任命一个新的神父,婚丧嫁娶全都能进行,至于这个神父是酒鬼,还是流浪汉,都无所谓,只要他背负起罪孽,生活可以一切照旧。

  而且因为没有了裁判宗教所和宗教税之后,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阿拉伯有句俗语:不要随意展示你的真本事,否则大家就会知道你并没有什么本事。

  一个名叫马丁·路德发表了《九十五条论纲》,新教自此诞生。

  随后经历了漫长而且复杂的斗争,嘉靖三十四年,《奥格斯堡和约》签订,确定了教随国定原则,核心是领主有权决定选择自己领地的宗教。

  最终新教在这种情况下逐渐站稳了脚跟。

  罗马教廷的无上荣耀,凭借着往日的荣光和西班牙日不落帝国的辉煌,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可现在,连费利佩二世都在想着跳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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