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48节

  洪武年间不能这么干,因为缺少读书人出仕做官,万历年间可以这么干,因为万历年间别的不多,读书人满大街都是,多少举人连个官身都捞不到。

  朱翊钧看着陆树声,点头说道:“陆卿也算是个明白人,这致仕了,反而不说胡话了。”

  “罪臣…羞愧。”陆树声有点悔恨,他看到袁可立就悔恨了,当初就该勇敢些!

  勇敢的支持新政,和反对新政,最后的结果,都是上着投献之家的名单上,有什么区别?!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行了,朕问完了,陆卿也别因为这事儿给气出病来,朕南巡在即,这些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回吧。”

  “罪臣告退。”陆树声再拜,有些头晕目眩的离开了文华殿,他微眯着眼,看着天日高悬,只希望如日中天的陛下能给力点,把这事儿给彻底的、没有后患的解决掉。

  否则,他就是陆家和林家两家的罪人。

  陆树声很难想象,就因为没有把命搭进去,自己就成了投献之臣。

  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把陆树声的罪身取消了吧,恢复待遇,当年的事儿,过去了。”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陆树声是因罪致仕,他可没有什么荣老的待遇,朱翊钧把陆树声的罪身取消了,从今天起,陆树声又可以领俸禄了。

  起复是不可能让他起复的,但给点俸禄,算是朝廷的恩泽了。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询问张居正对陆树声恢复待遇的意见。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他没什么意见,反倒是有点幸灾乐祸,陆树声就因为当初怕了,受了这么多年的罪,最后还是上了反攻倒算的投献名单。

  “陛下,臣对这个名单有疑虑,凭什么,臣是这投献第一人,不该是元辅吗?!”王崇古有些奇怪的说道,万历维新的是张居正,又不是他王崇古搞出来的!

  凭什么日后搞清算,他王崇古名列榜首?也就是说一旦有反攻倒算,他们家第一个倒霉!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的新政主要集中在吏治,而次辅的官厂,给新政提供了物质基础,某种程度上而言,先生的新政缺少了物质基础的支持,是必然失败的,而王次辅弥补了这点。”

  “这不意外,比如之前朝廷在松江府推行的一条鞭法,在万历十三年喊停,因为缺少足够白银,这就是缺乏物质基础的表现,无论先生想做什么,都绕不开生产图说里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资料。”

  “这些个贱儒嘴上不讲,但是对矛盾说和生产图说还是有些研究的。”

  朱翊钧认为这些贱儒读了矛盾说和生产图说,才会把王崇古列为榜一,确实很奇怪,张居正、戚继光反而排在了后面,王崇古排在了最前面。

  “陛下,臣以为,这些复古派,把王次辅列为第一,是因为在他们眼里,王次辅是个叛徒。”沈鲤倒是觉得陛下有点乐观了,这帮复古派的家伙,但凡是读点矛盾说、生产图说,都不至于走上这种死路。

  矛盾说的核心理念是不让矛盾冲突剧烈爆发,以至于冲突的双方,彼此毁灭。

  显然这些复古派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回头,根本不像是读过矛盾说的样子。

  “有理。”朱翊钧想了想,认可了沈鲤的解释,或许沈鲤的解释更加合理。

  “古今中外,各国变法者,没有不流血牺牲者,当维新派和复古守旧派,因为矛盾冲突的不可调和杀的天昏地暗的时候,总是有人面对血流成河的惨状,惊叹,这维新变法,怎么还要流血牺牲?那还是不维新了好。”

  朱翊钧看着所有廷臣说道:“这件事,诸公以为如何处置?”

  “陛下,京营刚打完仗,三万人轮休,但之前的七万人已经休整完毕,臣可以带兵,扈从陛下南下,扫荡寰宇,还大明朗朗乾坤。”戚继光直接站了出来,表示他还能打。

  毛利辉元殊死一搏之后,大明京营的作战任务就以维稳为主,其实已经开始休整了。

  戚继光也没有那么的疲劳,他都打了一辈子仗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没什么好说的,平叛就是了,大明京营应该适当的对内展现一下武力,告诉这帮蠢货,大明京营的刀刃也是可以向内的。

  “臣以为瓜蔓连坐。”张居正维持了自己原来的意见。

  “臣以为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贼了,若是不严肃处置,他们不为投献之家这份名单付出足够的代价,日后大明朝廷号令,谁还会遵从?”王崇古作为次辅阐述了自己的意见。

  张学颜出班俯首说道:“户部还有两千二百万石粮,国帑结余连老库有存银两千万银,陛下,粮饷不是问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帑粮饷充足,可以行动。

  廷臣们各抒起见,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皇帝武装南巡的必要性,再次得到了廷臣们的肯定,再不南巡,江南怕是要跟大明分家了!

  “那就准备好兴大狱吧。”朱翊钧综合了廷臣们的意见,做出了最后的决策,兴大狱。

  这代表着万历第五大案,正式展开。

  由南衙缇骑对整个南衙国子监进行封锁,而后对国子监所有人,包括学子进行全面的调查,搞清楚名单制定者的身份和背后的势要豪右之家,这些都是首恶,必死无疑,而且要祸及家人。

  兴大狱,代表着皇帝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也代表了皇帝做好了掀桌子的准备。

  “陛下,要不等逆党伏诛后,再启程南巡?”张居正在廷议结束后,单独留下,询问皇帝是否要更改皇帝南巡的时间。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矛盾冲突剧烈的时候,皇帝还要南巡,张居正担心意外发生。

  顺天府是忠诚的顺天府,而应天府就不那么忠诚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朕避一避?”

  “朕不能避,朕必须如期下江南,否则这帮东西,还以为朕怕了他们,这是决心的问题,一千三百家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投献了朕,遵从了号令,朕得做出姿态,让他们安心。”

  “有本事,这些守旧复古派,就把朕杀了。”

  “臣就是担心皇长子殿下。”张居正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朱常治,可比当初的陛下要争气的多!读书读的很好,也很明事理,而且对穷民苦力抱有同情,这太子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张居正怕陛下悔不当初。

  张居正自然要担心,嘉靖皇帝生了八个儿子,就活了一个先帝。

  政治斗争向来都是如此的残酷。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那把骆思恭给治儿留下吧,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臣遵旨。”张居正松了口气,他倒是不担心陛下这边,陛下已经二十七岁了,做事小心谨慎到了极点,比如这次去天津降阶郊劳,陛下本该在郊劳台停留很久的,这是个刺杀的好机会,但陛下去都没去,这里面未尝不是陛下警惕之心。

  陛下对读书人的戒心,这个死结,根本不可能解得开,张居正也懒得解了,他解开一点,贱儒就紧上三圈。

  朱常治是十分危险的,需要留下一个人来保护,骆思恭无疑是个最佳人选。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说道:“先生,朕当年问先生,不弘且毅如何?”

  “先生说,毅而不弘,隘陋私无居之,只为一己之私,若是居于庙堂之高,为国贼;若治人者,皆满心私利还能矢志不移,则国大危。今日所闻,果如是也。”

  “这些家伙,以为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真正的主宰。”

  “无论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只要想维持国朝的稳定和发展,就必须要依靠他们,没有他们这皇位坐不稳,天下江山危急。”

  “自隆庆开关、万历维新、阳明心学传播、商品经济初步建立等一系列事发生后,江南士绅的实力开始了快速膨胀,他们觉得寰宇之下,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束缚他们了。”

  “有了钱,他们培养了最多的读书人、士大夫、官僚,有了钱,他们对江山社稷的影响力加重,对天下的影响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

  “他们忘了,这江山不是朕自己的江山,而是万民的江山,他们不是主宰,朕也不是,万民才是。”

  张居正在俯首说道:“所以富国强兵,想维新先强兵,不振武,恐怕天下难安。”

  皇帝要是不振武,连掀桌子的实力都没有,别说一千三百家投献,一家都不会有。

  东南收不上税,朝廷国库亏空,前线缺军饷军需,只能仓促应战,别说戚继光,就是白起来了,都不见得能打赢,所以要想从东南收的上来税,你手里就得有暴力。

  这样一来,不想脑袋搬家,就只能好好交税了。

  “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杨巍案、田一儁案,这两个案子,不过是这个江南选贡案的延续,这才是根儿,前面两个案子,都是这根瓜蔓上的果。”张居正思索着这些案件的关联,确定了其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理。”朱翊钧郑重的点头,认可张居正的判断,这是连续的案子,而不是单独的个案,分开看待,反而看不清楚全貌。

  张居正继续说道:“这些个势要豪右,他们最是擅长的,便是两头下注,这头儿大宗遵从朝廷号令;那头儿旁支则暗中勾结,联袂串联谋反;大宗烧热灶,旁支烧冷灶,莫概如是,无论谁来了,都得靠他们这些地头蛇收税。”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站在小火车旁,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要对付他们,就只有杀人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稽税院的实践结果,就是这样,不让他们知道怕,他们是不会改的。”张居正在皇帝这里,常常劝仁恕之道。

  陛下是很宽仁的,比如就刚刚,陛下宽宥了当初陆树声的罪行。

  陆树声无限趋近于反贼,但他不是,他没有谋反的实际行动,而是试图通过朝堂狗斗的方式,反对新政,当然,面对张居正,毫无意外的失败了。

  朱翊钧可以容忍不同意见的存在,但造反的行为不能原谅。

  有些事儿,仁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皇帝要建五间大瓦房,那这些不让皇帝建大瓦房的家伙,是无法说服的。

  比如征税,从孝宗朝开始,大明一直希望用仁恕之法,来获得江南的赋税,可是每况愈下,大明国朝已经入不敷出,张居正拿出了清丈,皇帝拿出了稽税院,都是一个办法,交税就是大明人,不交,就送他去见太祖太宗。

  实践的结果证明,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但暴力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第875章 在陛下抵达南衙前,把血洗干净

  张居正其实特别不喜欢皇帝暴戾,因为这会影响陛下日后的评价,这种影响,很容易让皇帝在晚年的时候顾此失彼。

  人年轻的时候,不觉得身后名有什么重要的,但人一老,想法就会改变,王崇古四处留名,一个崇古驰道,一个崇古奖,一个崇古堡,都是他对自己身后名的狂热追求。

  支撑王崇古走到现在的,除了家族的荣耀,还有就是自己史书上的评价了。

  大明不讲长生,但讲以名长存。

  所以,年轻人的血是热的,年老者的血是凉的,张居正反驳陆树声,老人的血也可以热,可毕竟是少数。

  既想要新政可以成功,又想要大明江山永固,还想要身后名,天下好事,不可能让人都占了。

  这个矛盾,其实张居正讲过无数次,那就是克终之难,第一个克终之难,是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把大汉最后的政治稳定性,一个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斗没了;第二个是唐玄宗,第三个就是嘉靖皇帝。

  但事已至此,只能杀人了。

  “先生,你信不信,越杀,这些自以为是这片土地主宰的人,就会越怕;越杀,他们越是歌功颂德;越杀,他们越会自己学会忠君体国。”朱翊钧打算坐小火车,前往北大营操阅军马,他没上车前,忽然对张居正说了下自己的判断。

  “额,臣不明白,他们又不是贱骨头,怎么可能越杀越怕越怕越歌功颂德越忠君体国呢?”张居正一脸的迷茫。

  这骨头得多贱,才能贱成这样?

  朱翊钧闻言也是一乐,他笑着说道:“先生是弘毅士人,自然理解不了他们的想法,先生说得对,这帮人,就是贱骨头。”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有的时候比人和狗的差别还要大,历史证明,江南的士绅官僚这个阶级,就是这样的贱骨头。

  大明亡了,天下亡了,建奴破开了山海关,开始举起了屠刀,杀的血流成河,杀的血流漂杵,这些江南的士绅官僚们,也不敢搞党争了,也不再用儒家天人感应那一套,去约束挟制君王了,也没人喊与民争利了,更不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人了。

  在鞑清,别说骂皇帝,你说句清风不识字,九族,甚至连亲朋好友的九族,都给你一锅端了。

  杨廷和、杨慎可是喊出过‘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带着229人就跑到左顺门逼宫去了;

  到了海瑞,直接骂道爷,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到了袁可立,直截了当的骂万历皇帝是‘是非倒置,贤奸混淆。究使忠者含冤,直者抱愤,岂应天之实乎?’,你这个天子想做就好好做,不想做,就直接死了算了。

  袁可立是连续两次上奏,还不是海瑞一次抬棺上谏,第一次袁可立就问万历皇帝‘国是日非,可畏矣!’,国朝每况愈下,你万历皇帝都不害怕吗?

  袁可立被罚了一年俸禄,他立刻第二次奏疏,问万历皇帝,岂应天之实乎?你干的事儿,老天爷知道吗?

  可是到了鞑清,一朝三祖,哪个士大夫,敢说一句话鞑清皇帝的不是?

  “先生,要不要打个赌?”朱翊钧笑着说道:“你看这屠刀举起来之后,这些家伙,会作何反应?”

  “臣不跟陛下赌,不过臣倒是想看看,另外一种方式,能不能让他们听话。”张居正立刻摇头,他才不上当!

  大明仁善了两百年,这条路走不通,就换条路试试看,至于陛下所说的越杀越忠诚这件事,张居正仍然不能理解其中逻辑。

  张居正又不是贱骨头,他当然无法理解了。

  “那就看看再说,朕去北大营了。”朱翊钧上车继续操阅军马去了。

  “恭送陛下。”张居正俯首,送别了小火车,直到小火车转弯之后,张居正才站直了身子,听着远去的汽笛声。

  张居正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哪来的热情,操阅军马这么辛苦的事儿,居然干了这么多年。

  关键是,这么多年,陛下也不腻,还这么有精神。

  操阅军马是祖宗成法,永乐七年二月初三日,朱棣北伐,令礼部制定的《皇太子留守事宜》,在第二款内外军机事中,就明确规定:其皇城四门各城门守卫围宿,比常时,皆须增拨官军,仍每日操阅军马。

  朱棣告诉朱高炽,他去北伐了,皇城的四个门的城门防卫,一定要加强,平日要时常调拨官军换防,而且每天都要去操阅军马,不得延误。

  至此,朱高炽一个大胖子,爬也得爬到京营去看看,每天都让军兵们认一认人,他就是皇太子。

首节 上一节 1048/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