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49节

  但朱棣一死,朱高炽、朱瞻基就不怎么去军营了,到了正统年间,朱祁镇的母亲孙皇后以皇帝年少为由,彻底停了操阅军马之事。

  这个祖宗成法,在万历三年,皇帝十三岁的时候,再次重启。

  当时张居正送皇帝上马的时候,其实就是请皇帝以皇权的名义,为振武背书。

  就像是万历二年重启了‘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这个祖宗成法,张居正其实也不认为皇帝有这个心情,会一直对穷民苦力的穷苦生活有兴趣。

  朱高炽是没办法,亲爹是马上皇帝,让他操阅军马,就是爬也只能爬着去,朱棣一走,就不怎么去了,朱瞻基也不喜欢去,新鲜了不到三个月,就再也没去过了。

  天生贵人,哪里能吃得了军伍这个苦?

  但这份苦,陛下一吃就是十七年,从万历元年正月二十日开始,从没有懈怠,关键是兴致满满,每次去都不是愁眉苦脸,而是心情极好,兴高采烈的前往。

  皇帝去操阅军马,可不是走个过场,露个脸就结束了,而是真的在训练自己,走过场可以理解为皇帝为了掌握军权,如此辛苦,其实没必要。

  从戚继光到普通军兵,早就没人敢考成皇帝的武功了,肯每天去京营露个脸,军兵已经很开心了。

  毕竟,陛下每天都去,代表着,陛下心里有我。

  张居正佩服皇帝这份毅力,万历元年正月十九的那场王景龙刺杀,给陛下留下了太多太多,身不由己的恐惧。

  朱翊钧之所以对戎事如此兴致勃勃,完全是因为…又菜又爱玩。

  朱翊钧是知道自己没什么指挥才能,但又想参与其中,只能用这种方式,代为补偿自己的遗憾了。

  “熊廷弼,打赢了朕,你就能去倭国了,若是连朕都打不赢,你去倭国也是找死。”朱翊钧带好了护具,特意换了木刀,对着熊廷弼比划了起来。

  袁可立站在校场外,有些呆滞的看着周围,戚继光、李如松、马林、麻锦等将领,带着此番征战倭国晋升的武勋、武将们,站在校场旁,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纷纷叫好,每个人都非常期待。

  袁可立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陛下操阅军马,居然是这种氛围,这怎么看,大明京营才是反贼的老巢才对!打皇帝这种事,不阻拦,还要叫好?

  熊廷弼什么水平,袁可立非常清楚,这就是个天生的武夫。

  二十岁的熊廷弼,虎背熊腰如同熊罴,胳膊跟树一样的粗,巴掌比脸还要大。

  “陛下,这…”熊廷弼完全没想到这次的角力,居然是跟皇帝对打,哪怕是李如松亲自下场,熊廷弼都有信心,但跟皇帝打,不是打不过,是这里面的度,没法掌握。

  “唯唯诺诺,成何体统,骆思恭,给熊廷弼做个表率。”朱翊钧知道熊廷弼不敢出手,直接让骆思恭做榜样了,这小子下手不留情。

  骆思恭站在朱常治旁边,听闻皇帝让他上场,看了眼周围的环境,立刻放心了下来,这里是北大营武英楼的校场,周围是浴血奋战刚刚获得了丰厚封赏的武勋,他又看了眼朱常治,皇长子的眼神里充斥着跃跃欲试。

  朱常治起初不想习武,觉得苦,但是跟着皇帝来了几次之后,逐渐喜欢了习武,捡一根很直的木棍都能当剑耍的年纪,舞刀弄枪,对小孩子的诱惑很大,过了最初的不适,很快就积极了起来。

  骆思恭去换了甲胄,下场后跟皇帝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

  骆思恭不是皇帝的对手,在武道的天赋上,骆思恭稍逊一筹,当初他站桩都站不过皇帝,时日一长,这种差距就变得明显了起来,二十个回合,骆思恭就赢下了五场,这里面还有三场是皇帝刻意放水,不让骆思恭丢了面子。

  戚继光在场外,不住地点头,他打了快五十年的仗,带兵无数,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帝和骆思恭都没有偷懒,在他离开这三年时间,陛下依旧是坚持不懈。

  让戚继光客观的评价下皇帝的武功,抛开皇帝的身份不谈,皇帝的水平也就是陷阵先登之上,悍将之下,而且陛下的耐力很强,擅长久战,如果在蔚山战场,也可以做到九进九出,攻克山城。

  在场的悍将,都能打得过陛下,但在场的将领可没人敢像骆思恭那样,下手没轻没重,打坏了陛下,谁来发饷?

  皇帝的身份是不能抛开不谈的,这和抛开事实不谈没什么区别了。

  “陛下,臣僭越了。”熊廷弼有些无奈,骆思恭敢下狠手,是骆思恭知道全力以赴也打不过。

  熊廷弼很清楚,自己用尽全力,陛下的面子都挂不住了。

  经过简单的试探之后,朱翊钧瞅准了熊廷弼的破绽,挥刀直入,一个斜砍砍向了熊廷弼的左肋。

  熊廷弼十分随意的挡住了这一刀,左手如同鬼手一样突然探出,抓住了皇帝的胳膊,左脚前踏,一个过肩摔就把皇帝摔在了地上。

  朱翊钧躺在地上,有些头晕目眩,他呆滞的看着天花板,他已经很清楚实力的差距了,差距真的很大。

  因为在这过肩摔的时候,熊廷弼收了力,把刀都丢了,托举了下,才没把皇帝摔得七荤八素。

  “陛下久战脱力,臣侥幸获胜,胜之不武。”熊廷弼赶忙把皇帝扶了起来,给皇帝找了个理由和借口,不是皇帝武功不行,是皇帝已经打了一场,体力不济!

  朱翊钧倒是不在意的站了起来,摆出了架势说道:“什么久战脱力体力不济,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而已,再来!”

  之后,熊廷弼就再也不敢胜了,陪着皇帝见招拆招的玩了十九个回合,陛下以十九比一大比分领先获胜。

  这是一场十分赏心悦目的表演赛,皇帝出招果断而迅速,熊廷弼防守密不透风,水泼不进,最终完成了这一次的君臣对决。

  “陛下威武!”熊廷弼真心实意的说道。

  “陛下威武!”武勋们看的满脸通红,大声的喊着。

  对于一个天生贵人的皇帝而言,能成为一名精锐的陷阵先登,而且耐力还领先大部分的陷阵先登,已经是历史上都排得上号的武皇帝,极其威武了。

  武勋们当然要喊,这是表忠心,更是真心实意,他们清楚的知道、也清楚的看到,陛下今日武功上的成就,没有天赋,全是汗水和努力。

  “行了,去了倭国,一定要小心,活着才能尽忠。”朱翊钧拍了拍熊廷弼的胳膊,十分郑重的叮嘱道:“倭国不比京师,受了伤,不能第一时间得到医治,朕等你回来。”

  “臣谢陛下隆恩!”熊廷弼再拜,陛下是个很简单很好理解的人,赢就是赢了,输就输了,陛下从不饰胜,打不过天赋异禀的武人,真的不是什么耻辱。

  行之者一,信实而已,不饰胜,是万历维新能走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今天在场,人人有份,领一份烧鹅。”朱翊钧大手一挥,给了一点小恩小惠。

  “谢陛下隆恩。”武勋们大声的谢恩,却没散去,而是看着皇长子和钱至忠对垒,就像当年,他们看着皇帝和骆思恭对打一样。

  戚继光看了一会儿,由衷的不喜欢钱至忠,因为他从钱至忠的出招上,看到了阴鸷歹毒这四个字,不是大开大合,而是专攻下三路的阴损招数,出手不是狠辣,而是歹毒。

  不仅是戚继光,围观的武勋看了一会儿,都是眉头紧蹙,钱至忠的秉性,和骆思恭完全不同。

  “这孩子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才这样,他很懂事。”朱翊钧无奈的看着这一幕,和戚继光聊了钱至忠的来历,朱翊钧也希望钱至忠摆脱了过去的环境后,能变得阳光开朗一点。

  但钱至忠,却越来越向着阴鸷歹毒的方向去了。

  戚继光听闻后,吐了口浊气说道:“原来如此。”

  钱至忠九岁吃的苦,比很多人一辈子都要多,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皇帝的目的,他欣然的接受了这个命运的安排,十分感恩,只有吃过苦,才知道这份生活的来之不易。

  而且他努力让自己合格,他要做一把一往无前、杀人不见血的刀,他要不择手段、用尽全力的杀死太子殿下的一切敌人,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

  钱至忠知道不是皇帝把他从养济院里接出来,他活不过那个冬天,他妹妹已经被卖给了人牙行,他的抗争毫无用处,只有死亡一个下场。

  而让钱至忠如此拼命习武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朱常治那一句,我和他都是人,没什么不同。

  钱至忠在朱常治身边一年有余,朱常治这么说,也这么做,从来没有欺辱过任何下人,上次,朱常治偷偷藏了饴糖,皇后千岁要责罚,朱常治也是让皇后千岁责罚他自己,而不是让宫婢顶替罪名。

  钱至忠看了很久,他知道,朱常治有个好父亲,也有个好母亲。

  “戚帅,七日后出发南巡。”朱翊钧和戚继光说起了正事,南巡之事,七日后出发。

  一切都准备好了,连《皇太子留守事宜》都已经写好了,就等出巡之日了。

  戚继光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要不这样,臣为王前驱,陛下明年再去?陛下去的时候,血已经洗干净了,臣会收拾好的。”

  戚继光的意思就很明确了,兴大狱,还是让皇帝留在京师比较好,不是安全问题,而是罪名问题。

  他带着京营去,然后把人杀光,把地洗干净,日后春秋论罪,也是他戚继光,仗着自己国公的身份和张居正的包庇,肆意妄为,日后士大夫们可以骂国有佞臣。

  骂归骂,人是一定要杀的,矛盾和冲突已经不可调和,就不要再犹豫不决,越拖问题越大,柔仁不管用,就把刀拿出来。

  “戚帅这话说的,若没有朕的旨意,戚帅跟他们有什么仇有什么怨,要报复他们?站不住脚。”朱翊钧倒不是很在意,只是说戚继光这种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骗鬼,都没这么骗的。

  “陛下,他们跟臣有仇。”戚继光深吸了口气,站在校场边,抓紧了围栏,咬着牙说道:“陛下,当年倭患因为他们而起,没有江南这些士绅官僚们,倭患不会闹的那么大,那么凶。”

  “不是他们,倭国弹丸小国,倭患狼烟燃遍东南,哪里会死那么多人,臣和他们有仇,而且是大仇。”

  “陛下,他们一定通倭。”

  大明上到明公,下到乡贤缙绅,都对皇帝把当初倭患的罪名,全都扣在倭国头上,沉默不语,因为当年倭患的事儿,不能细看细究,不让皇帝怪罪倭寇,皇帝就会把血债扣在他们的头上。

  而戚继光是很清楚的,倭寇在这年头,不成气候,他们既没有领先断代的武器,也没有广阔的纵深,这些倭寇和亡命徒,没什么不同。

  倭患的根本原因,还是关于海贸、关税这两件大事,是朝廷和地方争夺海贸和关税。

  如果看清楚了这个根本矛盾,就能理解这些南衙、浙江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了。

  “当初搞出了倭患,如果就此罢手,也就算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但万历开海,除了环球航行,朝廷从未组建过官船官贸,如此不知好歹,已经容不下他们了。”戚继光说明了自己这么干的原因。

  当初的事儿已经平定,再说无益,可是万历开海、国朝大事,陛下的官船官贸,只有环球航行,其余的都留给了这些江南士绅,这是陛下的妥协和柔仁,给他们的让利。

  结果这些士绅还要私下串联,搞出了一份投献之家的清单来!

  新仇旧恨一起算!

  至于身后名,戚继光一点都不怕,他是个武将,不干点出格的事儿,才不正常。

  “朕亲自去。”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七日后就出发!”

  朱翊钧没有认可戚继光的想法,这个罪名戚继光当然担得起,他愿意承担这个罪名,但朱翊钧不让戚继光承担。

  朱翊钧是皇帝,没人可以怪罪他,但戚继光是臣子,他活着,即便是不在京师,也没人敢上奏,给他泼脏水,但身后名,朱翊钧一定要保护。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历史证明过的道理。

  张居正死后,张家被万历皇帝抄家,饿死十几口人,长子自杀,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朝臣愿意为皇帝本人呕心沥血了。

  有的是人愿意为大明拼命,但没人愿意为大明皇帝承担任何骂名了。

  在李自成攻破宣府,兵逼北京的时候,崇祯皇帝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提出南迁的主张,可是没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在朱祁镇北狩,瓦剌威逼北京时候,朝中有于谦的殊死抵抗,也有徐有贞这种南迁派,觉得暂避锋芒,哪怕是徐有贞这种南迁派,至少那个时候,他敢提出来,就代表他还愿意承担骂名。

  那时候,还有臣子愿意为皇帝的呕心沥血。

  但经历了于谦、张居正、戚继光的求荣得辱后,就再没有臣工有这种担当了。

  朱翊钧要保住张居正、戚继光,甚至是王崇古的身后名,这样一来,于谦的求荣得辱,就成了个例,是明堡宗朱祁镇这个人的问题,而不是大明的问题。

  “就这么定了。”朱翊钧没有让戚继光再说,朱常治藏个饴糖,都知道不让宫婢们背这个罪名,朱翊钧这么大人了,总不能还不如孩子。

  在大明皇帝准备出发的时候,在松江府稽税院坐班的南衙缇帅骆秉良,收到了皇帝的密旨,这份圣旨只用了两天就抵达了松江府,而骆秉良收到圣旨立刻就站了起来,案子毫无疑问是个大案。

  骆秉良立刻意识到,这个案子的棘手。

  首先要快,在消息传到南衙之前,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南京国子监全部围困抓捕,这个时间必须要快,只有三天时间。

  大明有海防巡检传递消息,这些势要豪右之家,也有自己的亡命徒和信息途径。

  如此大的事儿,朝廷那边不可能瞒得住,骆秉良在京师的时候,就知道各部之间的司务们,来往十分密切,他们甚至会分享彼此知晓的秘密,来完全了解信息。

  礼部受理此案,礼部的各方司务一定会把消息传出去。

  即便是礼部司务不泄露秘密,夏宗尧和李先芳寻找人证,并且在左顺门等待召见,代表着一定有大事发生。

  而且骆秉良不太信任陆树声这个人,陆树声反对新政的时候,骆秉良人还在北衙,他对这个人的感官不太好,说好听点叫激流勇退,说难听点,就是不弘不毅。

  这个时间最多只有三天。

  除此之外,办事的人,一定要足够的忠诚。

  一旦具体做事的人,将消息提前走漏,京师就是打造的铁桶一样,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看来看去,骆秉良没有选择南镇抚司的缇骑,也没有选择稽税千户,南镇抚司的缇骑多数都是本地人,稽税千户们,和这些高门大户有经济往来。

  这是免不了的,毕竟在彻底撕破脸之前,还是免不了有些沟通。

  骆秉良选择了海防巡检来执行这个任务,这个群体,全都是穷民苦力出身,出海是苦中苦,稍微有点家底,都不会干这么辛苦的、风险这么大的差事。

  水翼帆船可不是什么容易操控的东西,而且非常危险。

  最重要的是,海防巡检经历了无数次的考验,证明了他们的忠诚。

  海防巡检但凡是松一松手,对阿片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赚几辈子的财富,而长期奋战在一线的海防巡检,就是此刻最佳的人选。

  骆秉良立刻前往了金泽园的水师衙门,见到了松江水师提督内臣张诚,这是二祖宗张宏的义子,同样,张诚收到了皇帝的密诏,要求他配合骆秉良行动。

  “骆缇帅,咱家已经从三都澳调来了三百海防巡检,再加上南衙缇骑、松江水师,一共三千人。”张诚和骆秉良的判断是一致的,他没有选择松江府海防巡检,而是下令从三都澳水师老巢,调来了三年以上的海防巡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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