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丁亥学制的推行,投献之家,也不会有一千三百余家之多,最开始这份名单只有三百多家,这近千家的投献之家,多数都是在丁亥学制推行之后,才榜上有名。
这里面不全是丁亥学制的原因,毕竟万历维新滚滚向前,这一千多家遵从王命的投献,是各有各的原因,比如浙江吴兴南浔五家,都是被迫的,不还田,皇帝要杀人,只能还田了。
即便是被迫还田,也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简直是不讲道理。
沈鲤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按照名录增长的速度,这么涨下去,岂不是天下乡贤缙绅、势要豪右皆是投献之徒?”
“陛下,这是毫无疑问的反贼行径,臣想到了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此案之恶劣,有过之无不及!”
陛下的威望固然高,但不如太祖高皇帝;陛下手中的军队实力固然强,但不如太祖高皇帝的武功,太祖高皇帝是自己打下的天下,即便在洪武年间,止投献的风力,依旧是甚嚣尘上,而止投献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比如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利用对教育的垄断,对投献皇帝之家打击报复。
比如朱元璋身体欠安之后,这些个反贼,立刻搞出了南北榜的大案,明明白白的告诉洪武大帝,你洪武大帝再厉害,死后这世道,还是在他们手中掌控!
这是反贼,不是士大夫。
若不是出了朱棣这个藩王打到了南京城的怪胎,又迁都了北京,反贼对教育垄断的权力,恐怕造成的危害更加可怕。
“南京应该逐渐取缔这些衙门了,就从南院开始吧。”张居正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取消南京的特殊地位,才能逐渐减少这种离心力,要从制度上修正这些反贼的可怕影响力。
朱翊钧吐了口浊气,带着不解的说道:“先生,朕不明白,陆树声所在的林家,为何也在名录之上?陆树声可是反对万历维新,才被朕罢免。”
名单上有个意外的人,陆树声一个反贼,居然上了投献之家的名册。
陆树声出生贫寒,他家里是个农户,父亲早逝,陆树声跟着母亲沈氏住进了外祖母家林家角,陆树声改了外祖母的姓氏,姓林。
陆树声嘉靖二十一年高中会元后,才改回了本姓,但陆树声是林家人,连陆树声,这种在朱翊钧看来是反贼的人物,也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而且还是两家,陆氏、林氏都在其中。
“臣不知。”张居正思索了很久,最终摇头说道。
“宣来。”朱翊钧也不含糊,直接让缇骑把陆树声给找来了,作为京师名儒,陆树声的行踪是公开的,很快陆树声就被带到了文华殿上,他以为万历二年离开这里之后,再也不会回来,没想到,居然被皇帝宣见了。
“罪臣陆树声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罪臣自从致仕之后,就从未有过起复之心,还请陛下明鉴,陛下若是恼怒罪臣万历初年之逆举,恳请陛下怜悯,罪臣家人无辜。”陆树声入殿就跪。
他被宣见的路上,想了很久,还以为睚眦必报的陛下,准备打击报复,陆树声也干脆,直接认罪,杀了他泄愤就是了,就不要祸及家人了。
十七年了,他致仕后一直留在京师,他觉得他还算了解陛下,陛下通常是讲道理的人,哪怕是被牵连到逆案之中,陛下也会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更加直接的讲,陛下这些年杀的人,没有一个冤枉的。
陛下的确睚眦必报,可是王崇古、高启愚、冯保都还在文华殿上,高拱都给了谥号,没道理清算他才对,但找上门了,陆树声思前想后,索性直接求情,放过他的家人。
他最近去了全楚会馆索要袁可立,可能触怒了陛下。
他就只有外祖母一家的亲朋了,对他有大恩,否则三岁的时候,他就饿死了,更别说读书了。
“好你个陆树声!在你心里,朕就是这般小肚鸡肠之人?!”朱翊钧那叫一个气!
这陆树声在文华殿的时候就气他,这有事召见,一开口就又把他给气的七窍冒烟,比黎牙实还可恨。
“罪臣罪该万死。”陆树声恨不得扯自己几个嘴巴子,显然陛下有事,不是要杀他。
“算了算了,免礼。”朱翊钧没有斤斤计较,其实想想都知道陆树声为何会这么以为。
陆树声作为当年无限接近反贼的一员,而且最近,还跑到全楚会馆索要袁可立这位弟子,这夹带案结束后,缇骑们突然一言不发的找上门,吓都吓死了。
人没想象的那么勇敢,在生死的大恐怖前,会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朱翊钧将名册交给了冯保说道:“你看看这份名单,陆廷尉,你跟他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陆光祖将前因后果讲解了一番,站起来的陆树声的目光呆滞无比,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名单上的陆家和林家,连牙关都在哆嗦,面色通红,拿着名册抖得厉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陆树声无比的愤怒,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也在投献名册之上,他算是半个反贼了。
朱翊钧看着陆树声问道:“你仔细想想,得罪了什么人?”
“罪臣自从致仕,一心闭门治学,从未参与朝堂倾轧,罪臣实在是不知,得罪了谁,恐怕…问题就是出在了这闭门治学上。”陆树声听闻皇帝询问,赶忙说道。
他其实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闭门治学,就是没有配合这些反贼逆行,联想到接连爆发的杨巍案和田一儁案,估计是有人找到他这个门路,希望了他提供一些帮助,结果陆树声闭门治学,这种态度,恐怕已经被视为投献之举。
反贼不彻底,就是对陛下忠诚。
“朕即将南巡,看来这一路,不会太平。”朱翊钧放下了卷宗,眼神里闪烁着兴奋说道,这南巡,就像是钓鱼佬找到了一个大鱼窝一样,每次都能给他无数的惊喜。
这些年,内帑的确有些空虚了。
第874章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在万历维新初年,关于维新有两种路线,高拱为首的晋党,喊出了‘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主张完全架空万历皇帝,并且高拱派人告知张居正‘应与公共立此不世功’;
而张居正则喊出了‘尊主权、课吏治、信赏罚、一号令、法绳天下’的口号。
后来的杨博、王崇古不断拉拢张居正,并且主张楚晋合流,不过是高拱主张的延续,当时的决战,双方已经完全明牌,高拱、杨博、王崇古、陆树声都告诉张居正,你走变法之路,按照历史经验,是没有好下场的。
人亡政息,可能是唯一的结局。
围绕着这两种路线,大明国朝在先帝龙驭上宾之后,展开了最终的决战。
最终还是陈太后、李太后主持大局,召内阁、五府、六部众至,将高拱逐出了京师,一日不得停留,立刻返回河南新郑。
高拱只能离开,最终,大明朝选择了张居正的路线,两宫太后和皇帝选择张居正,自然是因为切身利益,高拱一旦彻底架空了皇权,代表着大明皇室的彻底衰弱。
无论是汉初的霍光废立天子,汉末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到了唐末宦官掌军权,废立九任天子,太后也好,天子也罢,失去了权力,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两宫太后的选择无可厚非,高拱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教还是太子的万历皇帝四年时间,这万历皇帝,不能书、不懂章句,甚至连字都认不全。
可是,高拱的路线有个难以绕开的问题,张居正无法选择,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如果大明是两宋那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欺负孤儿寡母最终得了江山,高拱这种做法,还能够获得一些拥戴,可大明江山是太祖高皇帝以穷民苦力身份,驱逐鞑虏复我中华,一点点打下来的。
大明得国之正,历代无出其右。
大明不是大宋,大明这种国朝体制,高拱这么干,无法获得共识,这就代表着他名不正,言不顺,他就是架空了皇帝,他也需要出让更多的利益给晋党或者同样统治阶级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最终导致天下的问题更加严重。
万历初年,天下困于兼并,一旦高拱成功,他只能出让利益获得士大夫们的认可,大明的田制就会形同虚设,最终天下危亡,张居正的下场可能是人亡政息,但,高拱的路线是必然失败的。
张居正看到了,选择了自己这条路走到底,并且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万历皇帝能争气点。
陆树声,就是在那个大决战之后的余韵中,把自己能做的一切都做了,他被张居正举荐为礼部尚书,到了朝中,处处跟张居正对着干,反对考成法、反对天子亲事农桑、反对向泰西大帆船征税、反对开海,他把能反对的一切都反对了。
可陆树声实在是斗不过张居正,只能无奈致仕,关起门来做一个教书先生,培养一些举人进士。
陆树声拼尽了全力,最终的结果是,他也在‘投献之家’的名单上,而且陆、林两家,都在其中,陆树声还能撑着站在皇帝面前,是仅存的士大夫风骨,不让他在皇帝面前失仪。
陆树声看到名册的那一瞬间,瞬间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等于白活了。
堂堂嘉靖二十年的会元,天下闻名的才子,金榜题名时,也发誓要起衰振隳,可是最后到了人生的暮年,混到了两面不是人的地步。
实在是令人唏嘘。
“陆树声,朕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从来没怀疑过,这份清单是假的呢?”
“朕在民间的风评很差,说朕抠门贪财,朕要修陇开驰道,朕还要办丁亥学制,内帑穷的叮当响,朕也有可能让人专门捏造一份清单,掀起大案,抄家充盈内帑。”朱翊钧有些好奇,陆树声为何听陆光祖说完了事情的原委,就直接选择了相信。
而不是怀疑这一切都是皇帝的阴谋。
大明皇帝手握重兵,南巡在即,南衙的国子监、南衙的这些势要豪右之家,怎么敢如此大胆,制造这种名单?
脑袋就要长在脖子上!
这种造反的逆举,自己不想活了,家人也不想活了?问过九族了吗?
这么关键的时刻,出现这么一份投献之家的清单,无论怎么看,都该怀疑是皇帝的刻意为之。
毕竟皇帝上一次南巡,在南衙直接拷饷,弄了一千三百万银,也没拿走,投资在了南衙。
可是,陆树声丝毫没有怀疑是皇帝的阴谋,而是直接两眼通红、目眦欲裂,显然是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也可以是皇帝的阴谋诡计。
“回禀陛下,罪臣致仕一直在京师,陛下尚节俭举世皆知,但陛下不会这么做,也不允许这么做,陛下同情穷民苦力,但对大明上下一视同仁,在反贼还没露出反迹之前,陛下都把他们看作是大明人,包括高拱,也包括罪臣。”陆树声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
高拱死后居然还有谥号,实在是让陆树声出乎意料之外,甚至出乎高拱的意料,陛下没有对高拱全面打到,是因为高拱说的是对的,只要说的是实话,那就不能过分为难,一如道爷不为难海瑞一样。
时间一长,陆树声理解了陛下的想法,其实也简单,关于忠诚的问题,陛下始终觉得忠于大明比终于皇帝更重要,矛盾说、公私论、阶级论,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陆树声对当今大明皇帝是非常服气的。
十七年如一日,比磨坊里的驴还要勤勉,就这个勤政劲儿,再加上良言嘉纳,让人说话的态度,大明走什么路线,都能走得通。
那林辅成喊出了万历万历,万家皆戾,最终也就是去南洋调研种植园,而且皇帝甚至没有剥夺林辅成的官身,他一个五品格物院社学博士,在南洋简直是天大的贵人,这眼瞅着还有三个月就期满,可以回大明腹地了。
陆树声有时候在想,陛下这种圣主明君,就是要搞井田制,说不定也能成功。
“陛下要银子,何须构陷呢?”陆树声看了眼冯保叹了口气。
大明皇帝的银子,都换成黄金,放到了通和宫金库里,作为发钞的信用凭证,皇帝一点都不穷,若不是把内帑的银子都拿出去当国帑用了,内帑怎么可能穷得叮当响?
朱翊钧到时满脸笑意的号索道:“那倒也是,朕稍微暂停下驰道的修建、丁亥学制的推行,确实不缺银子。”
陆树声再俯首说道:“臣之所以立刻就相信这份名单,是因为臣知道这份名单的存在。”
张居正眉头紧锁的看了陆树声一眼,却没有说话,其实这份名单一出来的时候,张居正就想到了,陆树声当初为何会那样选择了,不由己,枉费执着。
“臣很早就从外祖母那里知道了这种止投献之风的手段,也不仅仅是学业一方面,还有田产、诗会、产业、蚕丝等原料、匠人等等。”陆树声看自己榜上有名,索性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告诉了皇帝。
“陛下,上海知县姚光启,他是海带大王,他的海带让大明百姓没了大脖子病,而且卖盐的同时,又卖海带,只要盐能去的地方,海带应该也能去才对。”
“这是生民之大功德,他被人叫做大功德士,可不仅仅是叫魂案一件,松江府人相信,他的功德就是正气,所以不畏叫魂邪术。”
“山东的海带迟迟进不了湖广、四川等地?甚至还要送到北京,用驰道运送到山西,再往四川、湖广运送,他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不直接让山东的海带在密州市舶司装船,到松江府集散,沿江而上,送到湖广四川?”
“光是长江沿途的酷吏,就能剥他一层皮,如果仅仅是抽分也就罢了,银子而已,姚光启完全可以选择和湖广、四川地方的商帮合伙做生意,让利给他们。”
“但是姚光启的海带,就是进不了湖广、四川,这不仅仅是地域性的,但凡是他的船,他连南衙地界都走不过去。”
“姚光启第一艘海带船,在池州府被截停,衙役把船家、伙计全都抓紧了大牢里,姚光启拼了命的搭救,最终船家、伙计被关了三年,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形容枯槁了。”
“可不仅仅文脉、生意,但凡是上了这名册,可谓是寸步难行!”
陆树声十分愤怒,皇帝陛下还以为这就是个学政上,但陆树声太清楚了,不仅仅是仕途,是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谓是寸步难行。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收起了脸上的戏谑,面色凝重的问道:“王次辅知道自家女婿受了这等委屈吗?姚光启卖海带自己不拿一分银,就是给山东渔民找点生路,这也不行吗?”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崇古很明显嘴角抽动了下,才俯首说道:“他不是臣的女婿是舍弟王崇义的女婿,这中间隔着一层,他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委屈。”
王崇古的神情,表明他生气了,他弟弟替他死了,他弟弟的女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不能说,也不知道对谁说。
陆树声上前一步说道:“陛下,那林辅成是松江府人,他得罪了仁和夏氏,当天下午就被关进了牢里,因为获罪,不能再科举了,才做了杂报社的笔正,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是存在着普遍的默契。”
“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录,也不过是这种默契的现实罢了。”
“陆树声,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朱翊钧询问着陆树声对这件事的处置意见,看看他这个准反贼的想法。
陆树声恨得咬牙切齿的说道:“陛下,清丈还田、普查丁口、减租营庄、丁亥学制、凡是罗列编造这份名单者,皆抄家灭门,凡附逆作乱者,永世不得科举!”
“自丁亥学制以来,投献之家的名册,已经从三百家涨到了一千三百家,过不了几年,他们就是少数了,庆赏威罚双管齐下,齐抓共管,让反贼成为少数,他们就必然失败了!”
陆树声太知道怎么针对这帮人了,还田的丧钟为谁而鸣?就是为这帮反贼而鸣;
太祖高皇帝禁绝了泉州蒲氏科举,泉州蒲氏立刻覆灭,要对付他们很简单,对于反迹已经彰显,双管齐下,没有哪个高门大户能顶得住。
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大案,那是欺负朱元璋老衰,建文君朱允炆需要这帮士大夫的帮扶,才能坐稳天下。
“陛下,国初南北榜大案,那是朝廷缺人,那杨士奇就没科举,被察举举荐为了官员,那会儿人少、读书人少、愿意入朝做官的士大夫少,只能稍有妥协。”陆树声十分确定的说道:“今非昔比了,一个坑,三个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