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很庆幸,唐志翰还愿意相信衙门,相信朝廷,相信朕,给了朕一个主持正义的机会,而不是纠集起来他们的老兄弟,给朕弄出万历海患来,剿灭四千人众的海寇,要出动最少四万水师,打个倭国,朕也才出动了三万京营。”
朱翊钧十分感谢唐志翰愿意相信朝廷,给朝廷一个机会,而不是选择果断的武力报复,如果是那样,一股四千人规模的海寇,恐怕要剿灭三到五年的时间,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国帑,而且贻害无穷。
唐志翰给了朝廷体面,朝廷给了他正义的审判。
王崇古面色郑重的说道:“陛下,唐志翰今年的家财,已经超过一百三十万银,和其鼎盛时期相比,也就一两年的事儿了。”
“唐志翰又娶了继室,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这继室居然是烟花世界的花魁,唐志翰给了青楼三千两银子的彩礼,把这继室娶了回去,继室花钱大手大脚,但唐志翰从来不约束。”
娶妻是聘礼,妻子要还嫁妆,而且为了彰显门当户对,嫁妆不会低于聘礼,哪怕朱翊钧也是如此。
王夭灼是吏部尚书万士和、礼部尚书马自强去请的,而且嫁妆是李太后给的,这些嫁妆也在开海投资之中,每年王夭灼本人是有分红的。
王夭灼的皇后妆奁里,有一件连盒子也被皇帝一起保存的嫁妆,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一枚银簪子,这银簪子划破过她的脖子,当年在陕州王夭灼宁愿死,也不要被陕州的大户欺辱。
王夭灼性格是极其刚烈的。
朱翊钧还给王夭灼弄了个九百九十九两纯金打造的皇后印绶,王夭灼一次没用过,因为拿不动。(299章)
纳妾才是彩礼,其实就是赎身,因为在大明,小妾是可以随便送人的。
唐志翰的下场很好,他没有死,伤势痊愈后,家业在恢复,而且也娶了新的妻子,不过这个妻子出身不高,当然也管不了账就是了。
五大市舶司都有会计房,专门帮这些势要豪右管账。
五大市舶司的商品经济正在逐渐形成,过去的生活环境,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任何人跟不上这种变化,就会被时代的浪潮所淘汰,哪怕是你在万历维新滔滔大浪的风口浪尖之上。
过去男主外女主内,是建立在小农经济的模式下的一种家庭分工,正妻不是围着炕头转,就是围着灶台转,见得最多的是走街串巷的走卒贩夫,顶了天逢年过节逛逛集市、走亲访友。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大多数都是男性出门在外带回家中。
但商品经济形成后,这个分工存在的基础,正在被瓦解。
过去的女子只能依附于男性生存,因为社会没有提供给她们任何工作的机会,而且商品经济形成,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冲击着所有人的价值观,充足的商品供应,会动摇这种传统的家庭观念。
唐志翰案爆发后,人人自危,家产被偷偷转移的海商,就有七家之多,这还是大明数得着的大海商。
更加明确的说,是商品经济形成后,金钱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威势,如同从天而降的洪水一样,正在冲击着大明传统的价值观,改变着所有大明人思维方式和传统的礼法。
“臣遵旨。”沈鲤出班接旨,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这风力舆论四个字,臣看来看去,还是得信实而已,否则越是基于虚妄的否定,就越无法否定,人们就在否定之初,去了解事情的全貌,当一旦了解了事情的全貌,谎言被拆穿的时候,虚妄的否定就成了笑话。”
“无论如何,大明朝廷,生也好,亡也罢,但绝对不能变成一个笑话,礼法变成了笑话,那天下必然魑魅魍魉横行。”
“陛下,礼法、道德不值钱,但是我大明立足之根本。”
唐志翰案件爆发的时候,有很多的谣言,甚至还有人说朝廷要判唐志翰死,还有人说朝廷包庇大海商,现在既然要刊登邸报,自然要把事情说清楚,朝廷为何如此判罚讲清楚,本是刘氏谋财害命,反倒是唐志翰的不是,那就怪不得京师会下雪了。
“那若是有人抛开事实不谈呢?”朱翊钧笑着问道。
“额…”沈鲤都不知道陛下从哪里学到的词,抛开事实不谈,这六个字一出现,沈鲤觉得自己血压都高了许多。
对于礼部而言,最害怕的就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这八个字了,抛开事实不谈,虚妄叙事,便是对礼法最可怕的武器。
“那要是满朝文武皆是务虚之风,恐怕…”沈鲤连连摇头说道:“那礼部尚书该下诏狱坐罪论斩,礼部上下已经无法正常履行自己的职能了,道德的确不值钱,但没有道德,国将不国。”
道德崇高治不了国,道德也不值钱,但没有,天下万事败坏。
“陛下,万宗伯曾言,欲灭一族之根基,断男儿之脊骨,夺丈夫之胆魄;复丧女子之贞,泯妇人之慈柔,风气既颓,世道既倾。”
沈鲤面色有些难看的说道:“万宗伯交给臣的礼部,是一个昂扬向上的风力舆论场,若是真的变成了陛下所言的抛开事实不谈,风力舆论皆是务虚之风,臣请陛下将臣斩首示众,臣实国朝之名教罪人。”
“现在的风力舆论朕觉得很好,大宗伯劳苦功高。”朱翊钧对沈鲤是非常满意的,至少他真的把笔正们送去好好种地了,还设置了足够的考成法,去考成他们种地的结果,坚决维护国朝风力舆论不至败坏。
万士和的确说过这句话,当初无限自由派假托泰西自由之城,虚构其事,完全歪曲了自由的定义,将享受权利,剥离责任视为理所当然,最终被林辅成、李贽为首的有限自由派彻底击败。
泰西自由之城是个粪坑,大明船队抵达之后,发现压根就不是什么自由之城,叫魔窟还差不多。
无限自由派,如果任由其发展的话,恐怕会变成了今日倭国极乐教的样子。
“陛下臣有一事。”沈鲤说完之后,非但没有归班,反而拿出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御前,沈鲤本就是阁臣,不存在有人不让他上奏的可能,可见这本奏疏,是有些问题的。
整本奏疏,就一件事,以事实为中心,构建大明赢学。
大明军入朝,大明要赢而且真的赢了,大明还要宣传这些胜利,而不是任由这些胜利,被史书简单的三两句话给概括了,这样赢的太少了,只有军事胜利。
这不是沈鲤一个人的想法,而是礼部的部议决策,礼部的意思非常明确。
大明不仅要军事胜利,还要政治胜利,更要文化胜利。
大明缺少赢学,这是礼部观察到蛮夷常胜赢学之后,得到的结论,既然赢了,就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宣传。
沈鲤见陛下已经看完了奏疏,立刻俯首说道:“臣以为,此次入朝抗倭的六胜,以及对马岛大捷、长门大捷、京都大捷,都值得大书特书,臣结合前线塘报,和礼部诸多官员,编写了《大明军东征记》,以东征九胜为纲,将战场的种种细节,都写在了书里。”
“另外遴选受赏将士136人,以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为名,将军兵英勇作战,详细记录其中,编写成书《东征英豪录》三卷,臣请刊刻天下!”
“蛮夷善常胜,若是日后春秋论断,臣恐怕这些蛮夷胡说八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倭国赢了呢,所以要有东征记和英豪录两书。”
朱翊钧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呈上来,快呈上来。”
书早就准备好了,这是礼部一直在做的事儿,从平壤大捷之后,就一直在做,甚至礼部还把书发到了前线,给戚继光看过,请前线军兵对一些细节做了更正后,才呈送御前。
《东征记》附录了《京都条约》的全文,礼部甚至逐字逐句做了注释,不仅解释其中内容,还解释为何要这么做,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方便理解,并且对京都条约进行定性。
倭寇不入寇朝鲜,不会有这份条约,大明是吊民伐罪,是王者之师。
朱翊钧翻到了英豪录,英豪录里没有将帅,都是把总及以下,主要以军兵为主,不仅仅是大明京营锐卒,还有辽东军,朝鲜军,比如李舜臣就在其中,位居七十二地煞。
李舜臣还是很能打的,但他进入战场是在忠州之战后,所以,以战功论,李舜臣就只能排在七十二地煞了。
俗文俗字,而不是文言文,叙事风格颇为有趣,并不枯燥,比如赵吉那一页,开头就是,赵吉赵老七,本来是一个普通的菜农。
都是挑选的出身较低的人为榜样,将帅们的事迹主要记录在了东征记中,英豪录则是记录战场英豪的传奇故事。
朱翊钧就看了两页点头说道:“书,朕留着慢慢看,三经厂刊刻吧,一如《卫生与预防简易方》,各官署发良印本,售卖以廉印本为主。”
“那么,话本、唱段、戏文,都准备了吗?”
礼部专门为穷民苦力出身的军兵著书立传,这本身就已经代表礼部的立场了,书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蛮夷常胜赢学,的确有点棘手,礼部研究来研究去,决定构建事实为基础的大明赢学,用魔法去对付魔法。
礼部之所以敢这个时候宣布获胜,还是因为长门大捷,大明军击退了毛利辉元的誓死反扑,大局已定,已经没有变数了。
朱翊钧认可礼部的主张,并且不仅要著书立传,还要写成话本,传遍大江南北。
“已经在筹备了。”沈鲤笑着说道。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那就好,尽快。”
两任礼部尚书,都有点像国初的胡濙胡忠安,都是面面俱到,万士和与沈鲤接力,构建了万历维新后的国朝礼法,这是塑造共识,是万历维新的大功臣。
“臣遵旨。”沈鲤见陛下朱批用印,才松了口气,他看了眼张居正才归班落座。
王崇古察觉到了异常,他看到了这意味深长的一眼,还看出了张居正有点心虚,到了文华殿上的老狐狸,各个都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王崇古能看出来,完全是因为做了太多年的对手。
显然,这三卷东征记,三卷英豪录里面添了私货!
王崇古本来想站起来说,陛下,他们在耍你啊!陛下!
但王崇古转念一想,立刻坐稳,当没看见,这么明显的破绽,恐怕贸然进攻会得不偿失,这么多年,王崇古吃了太多的亏了。
张居正看着王崇古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他的确添加了点私货,他在里面添加了很多的恩情叙事,大概就是:大明军能够获得如此胜利,都是因为陛下运筹帷幄!
对于恩情叙事,其实皇帝一直不是特别认可,甚至有些反感,但陛下可以反感,臣子可不能反感,王崇古要是贸然进攻,自然要吃个哑巴亏,张居正设了个套儿,王崇古却没上当。
吃了这么多次亏,王崇古多少有点自暴自弃了,当奸臣,可以坏,但绝对不能菜,王崇古很有自知之明。
廷议还在继续,新春伊始,主要是关于万历十七年的会试和殿试,申时行为主考,王家屏为副考,二人都为座师。
朱翊钧在廷议之后专门留下了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和王一鹗,南巡之后,四人要做留守内阁,兹事体大,自然要耳提面命一番,这都是久经考验的封建帝国战士,无论是能力还是道德,都是凤毛麟角,人中龙凤。
“浙江还田事,申侍郎以为侯于赵侯巡抚能办得好吗?”朱翊钧有些忧虑的说道:“申侍郎清楚,侯于赵常与人逆行,不擅长与人争斗,朕恐怕他没做完事,反倒是招惹杀身之祸。”
“陛下,他可以办好,船到松江府的时候,臣跟侯巡抚见了一面,臣问他,浙江还田应当如何?侯巡抚说,以贼酋待之。”申时行十分果断而且坚定的回答了这个问题,除了小心阎士选外,其他不是问题。
侯于赵常与人逆行,不是他笨,相反,这是他有赤子之心,就是对自己的认知格外坚持。
侯于赵在辽东有两大功劳,一个是辽东农垦局,在李成梁的配合下,彻底解决了辽东尾大不掉的问题;其次就是一个大明,皆为王臣。
如果不遵从朝廷号令,那就不是大明人,既然不是大明人那就是敌人。
这就是侯于赵他自己的逻辑,浙江还田,谁阻挠还田,就开除他的大明籍,不以国人对待,当做敌人对待,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
这让申时行恍然大悟,他完全没有搞清楚反对大明的乡贤缙绅的身份,才导致还田有点慢。
第861章 连草原的牲畜都要感恩
申时行从小寄人篱下,寄人篱下的生活,全都是辛酸和苦楚,他的舅舅对他好,但是他舅舅家的人就不一定了,可他还是考中了状元,接受了完整的教育。
所以申时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充满善意的,这种善意,让他对付这些个组建了还乡匪团的乡贤缙绅,有点束手束脚。
但侯于赵不一样,侯于赵考中进士就开始和人逆行,到了辽东更是直面贼酋。
破坏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田亩,把辛苦了一年的粮食全部抢走,侯于赵对这些强盗的态度,就只有一个,把贼酋种到土里堆肥。
侯于赵前往浙江还田,他就会把这些破坏农业生产的人,从大明人的身份中剥离出来,将其当做贼酋看待,这样身份一变,要处置起来,就非常简单了。
一个大明,皆为王臣。不服王化、不遵王命,那就不是王臣,那就是敌人,这种略显古怪的思维逻辑,是侯于赵长期在边方主持还田后,养成的思维定式,虽然怪异,但非常合理,而且非常有利于还田。
申时行在浙江主持还田,总是想着这是自己人,要有律法,要有妥协,要明白他们的诉求,但组建还乡匪团的乡贤缙绅,已经是敌人了。
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的时候,就非常简单清晰明了。
朱翊钧和沈一贯沟通了下甘肃育种之事,甘肃育种的情况好过朱翊钧的预期,现在已经形成了大明农学院开发新的农作物,而甘肃种田负责将种苗扩大,最终顺着驰道,向腹地扩散的路径,这个路径非常重要。
而陇开驰道的修建,无疑会加速这种扩散的速度。
陇开驰道已经修了整整四年,部分路段已经开通,但问题也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车头不足,小型化、高马力、高效率的蒸汽机还是太少了,不仅仅是生产的不够用,而且分配上也不够用,若不是上海县铁马厂顺利投产,朝廷减少了铁马分配对江南地区的倾斜,内地对铁马的缺口更大。
“宁远侯已经抵达了嘉峪关,沈侍郎觉得宁远侯能够复刻辽东开拓之事吗?”朱翊钧说起了李成梁赴任关西七卫。
“宁远…侯当然可以,虽然西域略显贫瘠,但开拓的驰道修到了哈密卫,有驰道开拓就不是问题。”沈一贯回答的时候有点磕磕绊绊,不是沈一贯对李成梁没信心,而是身份问题。
李成梁是宁远伯,不是宁远侯,李成梁因为当街杀人被削了一级爵位,但陛下似乎忘记了。
朱翊钧真的忘记了吗?当然不是,因为复爵的圣旨已经写好了。
李如松从倭国归来,就会诏告天下,李成梁连自家的客兵一个都不少,都带往了西域,李成梁从来没有失去过圣眷,也没失去过爵位,连印绶监都没有刻新章。
沈一贯非常看好李成梁,但他不想跟李成梁搭档,这个人出了名的怪脾气,和谁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么多年,也就侯于赵这个怪脾气能和李成梁好好相处,到了西域,李成梁就如同脱了缰的野马,遭殃的是西域诸番。
“王侍郎还想回山东吗?”朱翊钧笑着询问王一鹗的想法。
王一鹗十分确定的说道:“回禀陛下,若是能回去自然是极好的,这眼看着该种海带了,海带的鲜美是鲜盐,上海那边正在培育菌群,发酵鲜盐,臣这事儿还没办完,总怕功亏一篑。”
王一鹗的身体入了京师,但他的魂儿还在山东的海田盐场。
“那王侍郎也回不去,廷议已经做了决定。”朱翊钧笑意盎然的说道:“山东朕会留心的。”
“臣遵旨。”王一鹗再俯首领命,反抗不了,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在京师,也能为山东百姓的利益奔波,比如再修几条驰道,增加几个海防巡检,对胶州湾进行再开发,最好能打造一个北方最强港口出来,这么大的北方就这么一个不冻港,只要好好经营,山东穷不了。
三位新入朝的大臣离开了文华殿后,朱翊钧才细细读起了东征记,越看越不对劲儿。
“咦,先生居然埋伏了朕这么久!”朱翊钧看完之后,笑着摇了摇头。
东征九胜,每一篇的开头,都是皇帝的圣旨,有些时候把一些事前后顺序调换一下,就截然不同,朱翊钧已经见识过很多次。
这一次礼部把皇帝圣旨放在前面,长篇大论,搞得好像他朱翊钧开了顺风耳和千里眼一样,总是能对战场做出关键性的指示,意义重大。
关键是这里面很多圣旨,都是马后炮,就是仗打完了,皇帝肯定前线战果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