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琉球最近送来的鱼油,可是个好东西,这玩意儿来自琉球东侧的海鱼场,这些鱼油都是琉球送到京师的贡品,不算是药物,但解刳院长期观察证明,鱼油可以维护心脑血管的健康,减少中风的可能。
其实申时行干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是僭越,但也算不上,毕竟申时行这么做不是为了捂盖子,而是为了把事情处理清楚,给朝廷、天下万民、松江府百姓一个交代。
作为皇帝,朱翊钧最不喜欢下面的臣子,为了捂盖子,越捂越大,最终弄得不可收拾。
大明全面禁止娼妓之事,已经开始了,肯定是无法完全杜绝的,和反腐一样,是要限制其规模,不能成为黑产的巢穴,给大明行政增加不必要的成本。
这也是大明和蛮夷不同的地方,大明朝廷和衙门,有权力也有义务,出了事有人要为此负责,而不是通过精巧的制度设计,达到‘没有人为祸患负责’的效果。
大明是可以找到明确的负责人的,那就是大明的皇帝,你做不好就亡国,这也是黎牙实、罗莉安这些泰西人感慨的一点,那就是中原王朝的百姓并不温顺,不让人活,大家都别活的博弈逻辑,深入人心。
李贽新的士农工商,还是对大明社会各阶层进行了横切,而不是竖切,大明的文化和大明的制度,都不支持社会的竖切,无法充分制造底层互害。
申时行上奏还说了另外一件事,经过反复确认之后,确认了一条消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在英吉利海峡几近全军覆没,费利佩战败了。
海洋的季风带来了远方的消息,无敌舰队战败的消息,以飓风的速度传遍了所有泰西的殖民地。
万历十六年,费利佩忍无可忍发动了对英格兰的进攻,无敌舰队以无敌的姿态向着英格兰而去,而后被大西洋的风暴给撕碎了。
英格兰人取胜,并不是小船的狼群战术,而是风暴。
费利佩一共出动了12艘五桅过洋船、18艘三桅夹板舰、44艘武装商船、23艘圆船、22艘差船、13艘轻帆船、4艘中船和4艘长船,总兵力超过了三万人,除了十二艘五桅过洋船顺利脱战,返回了里斯本之外,剩余的舰队,全都因为风暴而损毁。
“朕都劝了费利佩很多次,而且还让黎牙实回去了一趟,让他小心些,尤其是水文,结果无敌舰队还是被风暴所吞没。”朱翊钧有些感慨,大明进攻倭国不是军事冒险,因为大明对倭国水文地理的了解,超过了倭国本身。
大明的倭国堪舆图,比倭国本身的地图,要精细数倍,而且对于季风的标注,更加充分,对马岛的每一块暗礁,都在对马岛堪舆图上进行了标记。
水师每年都要绕倭航行,收集水文地理,一些个在倭的大明商人,不惜重金购买地图,才最终有了对马岛、长门两次大捷。
费利佩的这次远征,没有做好准备,给了英格兰人可乘之机。
“无敌舰队一旦不再无敌,泰西所有国家,都会挑战西班牙的海上霸权,最让费利佩无法接受的,恐怕是他精心谋划的泰西团结,松散的商业联盟无法建立了。”冯保低声说道:“陛下,这对大明是个好消息。”
无敌舰队一旦战败,那大家都不会害怕了,哪怕西班牙的海军优势还在,但这种神话破灭的后果,就是泰西在费利佩手中无法团结起来,如此一来,再无可能对大明的自由贸易,产生实质性的威胁了。
大明在很长时间里,都可以继续保持自己的商品优势,一个团结的泰西,不是大明乐于见到的。
费利佩毅然决然发动了对英格兰的远征,也是存在着展示武力,逼迫泰西团结的想法。
朱翊钧摇头说道:“万历维新的成功,从来不是建立在他人的失败之上,而是建立在勤劳的万民辛勤劳作之上,这一点要始终清楚的记得。”
“虽然现在大明有了新的白银、黄金流入,但也不要忘记,王司徒曾经讲过,每一厘白银,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冯保这话有点赢学那个味儿,费利佩打输了,攒不起来商业联盟这个局,就是大明赢了,这种赢,朱翊钧不稀罕要。
即便是泰西建立了松散的商业联盟朱翊钧也不畏惧,甚至还会更加的兴奋,没有竞争会滋生傲慢,有了竞争就会有压对方一头的动力。
费利佩输掉了这一次战争,代表着英西战争,英格兰取得了优势吗?事实上也不会,因为六十年的英西战争,最终是西班牙赢了,西班牙的海权优势仍然存在,这次的战败,或许可以让费利佩清醒一点。
万历十七年正月初六,大明皇帝召开了过年后的第一次廷议,确定了留守内阁大臣的名单,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和王一鹗。
“松江府的案子,申时行处置的很好,都察院知道,不必再议了。”朱翊钧对着陆光祖叮嘱了一句,这个案子,已经定性了,申时行做得很好,科道言官不必再上奏,再喋喋不休,就送到辽东排大水泡子去。
“陛下圣明。”陆光祖十分明确的回答道。
“笔正已经安排春耕务农,现在已经开始翻地了。”沈鲤出班奏闻陛下,昨天陛下刚下旨,今天这事已经跑完了流程,开始安排翻地。
朱翊钧有些疑惑的说道:“这雪还没化,怎么翻地?”
“得练练,都不会干农活,得让老农教他们,教半个月,春暖花开就好了,好好的地,不能在他们手里白瞎了。”沈鲤不敢在种地的事儿上糊弄陛下,因为陛下真的种地,而且陛下还是农学博士,育种、培育牲畜种都是一把好手。
春耕前的培训,沈鲤真的打算让这些个笔正,学会种地,而不是惩罚性种地,田土可不能白瞎。
“好,礼部这事儿做得很好。”朱翊钧再次肯定了礼部的行为,坚决深入贯彻圣命,把工作做的十分深入,做的十分仔细。
“去年六部吏员已经遴选了三百人,进入了皇家理工学院就读,今年京师各官署吏员共遴选三百六十人,这是依据年前开底册之后的考成,确定的名单。”吏部尚书梁梦龙呈奏了一份名单,这三百六十人,是吏举法的受益者,也是大明培养的基层官员。
这一批学子,都是考成法中脱颖而出的事务官,自从吏举法从户部推行之后,吏员一个比一个积极,人人都是卷王中的卷王,因为这些吏员非常清楚,吏举法,是他们这一生,改变命运的唯一契机。
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吏员,可比考成法强压的吏员,要强许多。
假以时日,这些吏员出身的官员,都会变成循吏。
“吏举法可有阻力?”朱翊钧看着梁梦龙问道,考成法、吏举法是吏部最重要的新政,吏举法梁梦龙主持。
梁梦龙犹豫了下,没有回答。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说道:“有困难就讲,先生帮不了,就找朕,廷议你每天都能见到朕,有困难就提,朕也帮不了,朕就去找京营。”
给脸不要脸,朱翊钧就掀桌子!不想过安生日子,那大家都别过了!
“吏举法遇到了一些阻力,但臣想自己试试。”
梁梦龙俯首说道:“有的是官员不放人,吏部去要,各官署就推三阻四,不肯让吏员离开,吏员敢怒不敢言;有的干脆把吏员的马牌、火牌都收了,不让吏员自证身份,无法办理入学;还有的故意在考成法中设限,让自己的亲信干简单的事儿,排除异己;”
“如此种种,还有很多,不过臣还能应付的来。”
围绕着吏举法的官、吏博弈开始了,这种博弈是权力的博弈,从来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梁梦龙其实不太擅长这种朝堂狗斗,他带兵打仗多年,和谭伦有点像,对这种狗斗有点不屑,张居正打算等曾省吾致仕后,让梁梦龙挑起兵部的大梁。
梁梦龙仔细回忆了下,似乎没有明确需要求助皇帝的地方,实在不行到全楚会馆请教张居正,张居正在狗斗这件事上,无人能敌,这是王崇古亲自认证的。
“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生疏,但臣慢慢发现,这些给吏举法设限的官员,都是些胆小鬼而已,没什么可怕的。”梁梦龙面色轻松的完整回答了陛下问题。
连抗旨、倍之,都不敢,还想对抗朝廷政令?
第860章 陛下,他们在耍你啊!陛下!
梁梦龙主持吏举法,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些压力,但后来他发现这些官员,无一例外全都是胆小鬼,只敢用一点点的下作的手段,根本不敢倍之,既然是胆小鬼,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胆小鬼是最好对付的。
“确实都是一群胆小鬼,要是让朕来反对吏举法,朕有五步走的法子来反对。”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看着梁梦龙仔细思考了下,理顺了自己的思路才开口说道。
“这第一步,吏举法的核心是考成法,先把对吏员的考成从一年变成三个月,从三个月变成七日,从七日变成一日,要求吏员每天把十二个时辰的流水簿交到衙门去。”
“看不看再说,反正弄成文山会海,让这些吏员疲于奔命,一年到头,这吏员的考成,嘿,全都是中等。”
“如果这第一步破坏遴选标准没成功,那就这第二步,假借公平的名义。”
“朝廷、皇帝,不是要从胥吏选拔吗?就扩大!”
“让目不识丁的老吏评价为上上,然后弄出七十老吏夜读《缀术》的闹剧来,还不行,就从胥吏扩大到秀才、童生,如果还不够,就扩展到这乡贤缙绅,再不行就扩展到佃、流、氓、力,若是不准,那就是不公平!”
“如果第二步还不行,那就继续扩大,第三步,以经验不足为由,让天下举人,皆需任十年胥吏,方可授官,这样一来,天下缺官,搅得朝廷没了人用,搅得天下阙员大半,搅得西南土司没有流官,搅得政令不行,搅得天下政事倾颓!”
“如若如此,还不行…”
张居正终于听不下去了,赶忙站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考成法十六年功成,吏举法两年已经有了眉目,大明上下官僚,中饱私囊者有、损公肥私者有、僭越篡权者有、党同伐异者有,但国势并未败坏如此。”
张居正此举显然有点大逆不道了,皇帝在说话,他一个臣子,怎么可以直接打断呢?!
但张居正打断了皇帝的话,廷臣们全都松了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骇然,朝中得亏有个张居正,否则皇帝胡闹的时候,谁来阻拦?
靠角落里缩着脑袋跟个鹌鹑一样的申时行吗?!他一个端水大师,能跟陛下唱对台戏?
新入朝听政的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王一鹗四人,大眼瞪小眼,本来以为回京是进步,没想到廷议是这种画风!
申时行发现,这朝堂颇为凶险,还不如去浙江做阎士选的顶头上司!
王一鹗他本来就不愿意回来,现在真的很想逃,他要回山东,种海带、开盐场虽然辛苦,但不会有杀头的危险啊!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急什么,让朕说完啊,如果这第三步,皇帝仍然不知悔改,执意要做,那就推动第四步,继续扩大化,推动废掉科举!既然丁亥学制普及了教育,大家都是读书人,干脆直接从九龙大学堂里遴选好了,为什么要科举官考呢?”
“殿试、会试、乡试、院试统统废掉!这科举一废,皇帝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如果还不行,那就第五步,那就打!”
“就直接套用五月开沽点检日的游老爷风俗,仿照杭州罗木营兵变、台州府南湖书院佃户作乱、宁都、瑞金、宁化三县攻破州县这些旧事,官逼民反,挑唆穷民苦力,大明别的不多,这个矛盾还是非常充分的。”
“打得天下沸反,打得群雄蜂起,打得民心大疑,打得动荡不安,打得人人反对,这考成法、吏举法,这万历维新,自然而然就停了,皇帝还不停,那就亡国好了,反正换个皇帝,肯定不敢继续这么做了。”
皇帝的五步走说完了,朝臣们默不作声,得亏陛下是皇帝,这要做臣子,怕是天下要多个大奸臣出来。
而且这五步走每一步都非常清晰,层层递进,无不是切中命门。
“正所谓,考成日课消吏举、扩选滋乱破纲常、举人沉吏断仕途、学制代举绝文脉、胁民迫政覆维新,如若如此,先生以为如何?”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宦海沉浮者,都是大家大业,都是有九族的,谁敢这么做,得先问问自己九族答应不答应。陛下把倍之,定为了十恶不赦的谋逆造反,自那之后,大家都小心谨慎。”
“陛下,大明官场多是尸位素餐之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缺乏担当,才是大明官场的主要问题,而不是造反。”
“平叛,又不需要什么证据或者名单,出现了这种事,自然要点齐兵马平叛了。”
皇帝要是柔弱之辈,这么干还说得过去,两宋那么多年,弘治年间都是这样,就陛下这个性子,大过年也不忘去京营看看,大明国朝上下,谁敢?
狗斗是狗斗,狗斗是你咬我,我咬你,是普通的政治斗争,这个名利场里,大家都斗来斗去,可是造反真的会被杀头。
张居正详细的解释了下,为何万历维新没有倍之这种闹剧发生。
因为这是大明,是封建帝制,皇帝掌握了军权,而且皇帝是把军权攥的很紧很紧的陛下,在大明,想成为生员,都要两个生员联名作保,才能参加院试,成为进士,你因为种种原因改过姓氏都得改回来。
申时行姓徐姓了27年,中了进士,立刻就改回本姓了。
朱翊钧看向了梁梦龙说道:“所以,梁少宰,若是有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就跟朕说,朕收拾他们,吏举法,势在必行,这是大明万历维新的基石之一。”
“臣遵旨。”梁梦龙明白皇帝的意图,就是为了给他撑腰,皇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梁梦龙归班之后,大明廷臣们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始议事。
王崇古和王家屏不信邪一样,又开始折腾工会这事儿了。
朱翊钧希望他们可以成功,但最终无外乎两个结局,一种是世袭制的工贼,这头吃东家,那头吃工匠;一种是毫无作用,顶了天,组织个相亲大会;
这是权力末端必然出现的结果,给的权力多了,就会两头吃,给的权力少了,就没有任何作用。
朱翊钧看向了窗外,张望了下,开口说道:“下雪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东南的暖风,突然转了向,西北风呼啸而过,扫过了京师,雪花飘了起来,还是一场大雪,飘飘洋洋的鹅毛大雪在风中打着旋,任性的飞舞着。
“瑞雪兆丰年,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张居正看了眼窗外,春雨贵如油,这春节过后的雪和雨,都是对大地的滋养。
“刑部是不是有什么冤案啊?”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问道。
王崇古一个机灵,差点被噎住,赶忙出班俯首说道:“冤案?什么冤案?那个要翻案的杨巍不是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吗?”
“月港远洋商行商总唐志翰的案子,处理干净了吗?家产讨要回来了吗?这案子这么久了,昨天王谦提到了,朕就留意,似乎还没办完?”朱翊钧询问,唐志翰被卷了不少家产,唐志翰本人都差点死了。
王崇古赶紧回答道:“唐志翰的前妻刘氏,转移了不少的家财,一共一百六十万银,被刘氏和那奸夫许贞翼挥霍了不少,只追回了六十万银,去年年末已经办清楚了,漳州府结案上报了刑部,这案子已经到了大理寺。”
先把皮球踢出去再说,他们刑部在积极办理,是大理寺出现了点状况。
朱翊钧看了眼职官书屏问道:“大理寺右寺丞王世扬何在?”
“回禀陛下,这个案子,已经审结。”王世扬赶忙出班俯首说道。
大理寺卿杨巍被斩首了,而且杨巍死后,原来的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寺正、寺副全都被连累革罢,哪怕是没有查到实质性的证据和杨巍勾结,但政治性案件全都是如此,宁杀错,不放过。
杨巍自己丧心病狂,连累下属跟着一起倒霉。
杨巍要翻案,陛下没把大理寺上上下全杀了,已经是十分仁慈了。
王世扬是从太常寺右丞的位置上,紧急调任了朝廷为大理寺右寺丞,主持大理寺内外事务。
所以王世扬是文华殿上最小的官,正五品,当然若是申时行没有官复原职,申时行和王世扬都很小。
很快,小黄门就踩着雪,从大理寺取来了文书,朱翊钧认真看过之后,将案卷交给了冯保说道:“礼部知道,邸报刊刻此案。”
“沿海正在向商品经济蜕变,过去的管家婆管账的社会环境已经不复存在,日后会计不管账,还是要过家家,怕是要学了唐志翰人财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