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再想?”
为何不再想?
佛主怔了一瞬,他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开始自省回忆,片刻后回答道:“因为早已看透了。”
他活了一千多年,漫长的岁月中看遍了花草的盛开和凋零,该看的都已经看了,该想的也都已经想了,如今自然也就不再去想。
圣皇淡淡道:“万事万物就摆在那里,你看的多了,想的多了,便觉得世上都没什么特殊的事情,世上发生的一切都不值得惊讶怪异,花谢了还会再开,草枯了还会再生,所以你不会再去想,但为什么不能再去想呢?”
他依然在看着墙角那棵小草:“你们认为轮回无法避免,就像认为花开花谢是自然规律,在心中已经接受了这一观点,所以自然会放下试着去改变这一切的思考。”
佛主也将目光放到了墙角那棵小草上,可以感受到其生长的极好:“它总是会枯萎的。”
这话没错,就算是花草生长的再好又能如何呢?
总有一天会枯萎的,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就算是人力强行干预,又能干预多久呢?
圣皇道:“改变花草比改变世界容易。”
佛主道:“这一点我倒是同意。”
圣皇道:“但你们就连改变花草这样的事情都不愿意去尝试。”
佛主再次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叹息一声:“结果早已看到,又如何再去更改?”
他何尝不想让世界变得完美无缺?否则当年又何必与圣皇联手攻伐异教之主,甚至在来到这里之前都还在进行着信仰成神最后的尝试,但结果却是令人感到失望的。
第1011章 我生来就站在山顶上(续)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而是在经历过许多次失败后,接受了无法改变的事实。
圣皇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是在责怪佛主等人来到这里吗?
不。
他是在责备佛主等人选择了放弃,一个法子行不通就再去想第二个,第二个行不通就再去想第三个,如果已经想完了所有不可能,那就再将所有不可能全都推倒再去思考新的可能。
佛主等人真的放弃了吗?
佛主的内心起了波澜,他始终都认为自己并未放弃,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圣皇的法子太绝,将全天下逼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等到此间事了,他还是会去思考可能改变的法子。
但细细想来,他来到这里是否本就是认命和畏惧的一种呢?
此事本就是纠结的,甚至越去思考越去尝试就越会觉得....拧巴。
情绪的进退与矛盾在几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挣扎复杂到了极致。
圣皇迈步走出了太极殿的门口,站在了殿门之外,站在了那裂开缺了一角的石阶上,也许是错觉,的确是错觉,好似吹过长安城的风都变得清凉了许多。
“我自幼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家中势力谈不上绝顶,却也属一流大族,只是人丁稀薄了些,与我同代的人就那么寥寥数个,长辈都说我的天赋极好,所以从三岁记事开始我就从未遇见过一件烦心事。”
圣皇忽然提起了曾经的事情,时间太遥远,大概已经有一千五百年的时光了。
殿内百官都在恭敬听着,就连天空之中的四位六境也都保持沉默。
“母亲尤其纵容娇惯,我早晨被艾木划伤了手腕,还未到晌午,全族生长的艾木就全都被伐了个干净,我喜欢吃莹玉菇,族中最新鲜,品相最好的莹玉菇每日席上就必须最先放在我的面前。”
“我喜欢的,取之不尽,我厌恶的,绝碰不到第二次,族长有长辈有所不满,私下与父亲商议避免太过娇惯而导致日后过于骄纵,目中无人,慈母多败儿是自古不变的铁律。”
圣皇很少会去提起以前的事情,何况还是幼年时候的家事。
“父亲认为族中长辈言之有理,却又不忍对我过于苛责,纠结下便什么都没做,依然是听之任之,如此这般到了我十三岁那年。”
“我的天赋的确很好,父亲告知于我,说十四岁之时便可神魂圆满,届时可以真正踏足修行之路,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只是在真正开始修行之前,我决定出去见一见这个世界。”
“那是我十三年以来,第一次走出族城,没有与任何人招呼,只有独自一人,出城行走了半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因为贫穷而买不起药,明明饭菜难以下咽,却还是要咬牙吃下去。”
那是圣皇第一次离开家中,所以记忆最是深刻。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山里,只因为要去采一朵我平日看不上眼的地宝,世界是参差的,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我还想继续走,族中长辈却走了出来,打算带我回去,我问过这些普通人的生活,长辈说普通人的生活与我们无关,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同情心是最没用的东西。”
“谁又能真正去照顾到世上每一个悲惨的人?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就是这个道理。”
圣皇看着皇宫之外,目光像是透过那许多的建筑宫墙看见了生活在长安城中的无数百姓:“娇生惯养之下,我吃最好,用最好的,看最好的,听最好的,无论是什么,哪怕只是摆在桌上最普通的一杯水,都是来自某个所谓的灵泉,也许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不同便是出生的不同。”
“那些人生在了山下,而我生在了山顶。”
“开始修行之后,我所能够见到的,看到的,经历到的,也随之越来越多,族中长辈却很欣慰,因为自小到大在母亲的娇惯之下,我却并没有变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他们很满意,但我不满意,因为我知晓自己做的还不够。”
圣皇的目光很平静,这是他早些年的念头和经历,如今回想起来固然值得怀念却也早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一个人享受多高的待遇,就要承担多重的责任,我向来如此认为,尤其是见过了世界真相后。”
他重新抬头看向了异教之主:“你问我撑不撑得住,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也总是会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撑得住,当年上山采药而死的那个人在离家之前的一夜里想必也在内心之中不停地询问自己这个问题,他能不能撑得住?”
“我不知道他的答案,但他还是上了山。”
“同样,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得住,但我还是站在了这里,所以无论是只有你们四个也好,还是那三位也会来这里也罢,无论我还能撑几个时辰也好,还是能够撑完这一日夜也罢,我都站在这里。”
他迎着异教之主的注视,波澜不惊的说着自己的决定。
有些事是注定要做的,无论结果怎么样,无论结局是好是坏,就像卫酒徒知晓自己绝不会是顾春秋的对手,但他还是要去,谁会在意结果呢?
如他们这样的人,谁会去在意呢?
“我生来就享受一切最好的,所以就该去承担一切最坏的,我就站在这里,我就是要撑起那片天,我就应该去撑起那片天。”
圣皇的声音回荡在长安城每个角落,让不知多少人双目通红强撑着身体也要站起来。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但圣朝的脊梁不允许他们趴在那里。
百官们的心中无不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同时也充满了难以形容的骄傲和自豪以及苦涩心酸,他们此时此刻就站在圣皇背后,这是他们这一生最为之骄傲的一件事。
异教之主的神色终于是有了变化,这件在他漫长生命中值得被铭记且遗憾的事情,又多了一些注定不可能被忘记的起伏。
第1012章 帝落(上)
六境之间的战斗将洞天大阵内崭新生成的道则打的支离破碎,又随着洞天大阵的运行而重新生出,那原本破碎的就像四下纷飞的飘絮,洒落在大街小巷。
圣皇的声音就被这些簌簌的碎片传播扩散到长安城的每个人耳中,长安城外的人是没办法听见的,不过却也有例外。
比如同为六境的几个人。
比如儒山掌教。
他的内心早已经是翻江倒海,整个人出神的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的其实很多,正如圣皇回忆着修行之前的过往,他也在想着自己刚刚开始修行时候的经历,那时候很美好。
或许这世上大多事情在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很美好的,他记得自己刚刚踏足初境的时候,那种喜悦和激动是从未有过的,意味着一个普通人与修道者之间身份的转变,意味着未来拥有了无限的可能,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得上这一刻吗?
他认为是没有的。
就算是在儒山做出了好几首足以传世的诗词,欢饮达旦所带来的兴奋也比不上那一切希望开始的起点。
直到他认识了圣皇。
他记得很清楚,二人的相识,是在文宫。
那时候的圣皇,刚入第二境,儒山掌教的年岁略大些,当时已经是第三境的修为,听说世上出了个了不得修行天才,更听说这位修行天才很得上一代的儒山之主看重,在修为不过二境的时候就被允许观看圣卷,允许自由出入文宫。
一个儒山之外的人却能够享受就连儒山弟子都享受不到的特权,如何能不让人心生好奇?
他当然想看看这个虞家的年轻一辈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就有了文宫内的初次相识,当时对圣皇的第一印象他现在还忘不掉。
满身的贵气,云淡风轻却朝气蓬勃,就像是天空之中的太阳,情不自禁就会让人想要去靠近,去交谈,并且对世上一切都有着自己独特而准确的看法,同时也有着很激进的理念。
或许年轻人都是喜欢激进的,或许如虞况这样的人天生就具有强烈的个人魅力,能够影响其相识的人甘愿追随。
尤其当虞况说出,世界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这句话后,儒山掌教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难以形容的心潮澎湃,他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都觉得要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明亮。
他发自内心的折服。
很多人都说虞家这个年轻人只是梦幻泡影,毕竟其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更是被宠溺的不成样子,一个一点挫折都没遇到过的人,能真正指望其做出什么力挽青天之举呢?
但事实证明了,一个人真正称得上了不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成功的,虞况根本不知道挫折是什么,因为任何困难对他来说都算不上是困难?
的确,虞况十四岁神魂圆满,初境时上一代佛门之主便亲自为其讲经,用圣佛金莲助其开悟,二境便得了上代儒山之主青睐,圣卷文宫任君自取。
三境时登上神山看遍古往今来。
四境受道门邀请入菩提山观道藏遍览三千大道,虞况每走一步都是顺利的,每走一步都有人主动在其脚下垫下一块助其走向更高的石头。
他们在年轻时候与曾经的李子冀等人有着同样的理想,都想清除异教还天地一片清明,直到后来众人陆续踏足五境,然后陆续得知了轮回不止与十方天地的真相。
如果非要说圣皇这一生中有哪一刻感到迷惘,那一定就是从通幽之地走出来的那一刻。
可即便如此,圣皇依然不放弃,他说服了院长,说服了儒山掌教,佛主,道门之主,教皇等一众好友,决定阻止异教的收割计划,固然此刻还没什么头绪,可未来最起码还有一千五百年的时间去思考,凭他们的惊才绝艳,难道还想不出一个让残缺世界变完美的法子?
儒山掌教怔怔出神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些亮光,像是想起了几人站在山巅俯瞰天下的那一日,一个从未落魄过的帝王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昂首挺胸的展望即将到来的新时代。
“虞帝从未变过,哪怕他的谋划是如此的极端,他依然是他。”
儒山掌教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清晰,像是断断续续的沙哑,带着不敢面对的愧疚和痛苦。
他身上的气息起伏着,就像是放在室外被风吹拂摇曳闪烁的烛火,一千四百年过去,曾经骄傲的豪言壮语似乎还音犹在耳,只是继续在夕阳下昂首挺胸的,就只剩下了虞况一个人。
“退让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我坚信这一点。”
儒山掌教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的内心最是挣扎和无法承受,如今同样选择旁观的三位六境里,道门之主和妖皇固然也在承受矛盾的冲击,可谁心中的痛苦比得过他呢?
那颗心脏是被关押在文狱之中的,又是他前不久故意放任异教取走的。
他当年促成了异教之主的陨落,如今又促成了异教之主的复苏,尤其是听着圣皇的话,没人能够想象他此时此刻心中情绪的挣扎和不稳。
画圣能够想象一些。
他清楚儒山掌教很想依旧与圣皇站在同一立场上,但他又不能接受豪赌失败的结果,他希望圣皇能够成功改变这个世界,却又担心圣皇无法成功而使天地万物灭绝。
所以他想站出来却又不得不坐下去,内心之中的强烈博弈几乎让其无法呼吸。
六境,毕竟也只是一个境界。
六境修道者,毕竟也只是一个人。
波动的气息变得强烈且愈发不稳,儒山掌教的视线已经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事物,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弥漫儒山之巅的浩然气出现了剧烈的变化,如雪一般消融不停。
“咔嚓。”
一声轻响在二人耳边响起。
画圣情绪复杂的闭上了眼睛,儒山掌教脸色灰白,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这位已达六境的儒山之主于此刻文心开裂,自跌一境。
第1013章 帝落(下)
......
......
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
长安城里已经开始有人死了,就连早餐铺子的老掌柜都觉得头昏眼花,呼吸时停时续,若非是裴天机在一旁偶尔帮衬,这位做了一辈子早餐的老头子只怕已经闭上了眼睛。
“没想到,我老头子的身体,没那么硬朗。”
他与裴天机一样躺在地上,嘴唇发白,有心想要起来喝两口水,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洞天大阵所散发出来的压力的确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将目光跳出长安城,放眼到整个世界,现如今死去的人数,一定不是一个小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