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伤心吗?
从选择与李子冀站在同一阵营开始,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一天的到来,想到了墨影可能会死,自己的父亲,庆苍国君也可能会死,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是情感这东西向来是复杂的,当墨影和庆苍国君死去的消息在如此短短数日时间里接连传来,她无论怎么做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她应该怨恨吗?
身为庆苍的公主,全心全意为庆苍争利,到头来却成了被牺牲的棋子,她当然应该心生怨恨。
那现在是什么感觉?
数年来压抑在胸中的激愤一朝散尽后的畅快?
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没有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向父兄证明当初将我舍弃成棋子的决定是错误的。
她所能感受到的,除了这些循环往复交织复杂的情感和念头之外,就只是有无措。
惊慌无措,手足无措,怜月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应该做什么,她下意识的想要逃避,不愿意去想这些东西,她将自己关在清风雅舍里,不见任何人,不听任何声音。
唯一能够令她有所触动的就是这些挂在墙上只剩下数量稀少的字帖,因为这些字帖能够让她想到李子冀,怜月也不清楚自己这时候对李子冀的态度应该是什么样的。
憎恨亦或是感谢?
复杂,人之所以了不起就是因为其本身的复杂性,在情感上扮演着矛盾和挣扎的角色。
她甚至并不清楚自己现在该有什么样的情绪。
如此这般在清风雅舍里发呆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果果提着从早餐铺子拎回来的食盒走了进去,怜月这才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姐姐。”
果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动作没有以往的俏皮和活泼,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动作轻柔的将食盒放在柜面上。
她已经十四岁了,神魂已经趋近圆满,梁安安说不用等到最多再有半年,果果就可以开始修行。
积沙寺里那一场圣佛金莲的沐浴洗礼带给了小丫头受用终生的好处,虽然修行天赋依然无法和崔文若穆小宁这样的人比较,可也算是颇为不错了。
对了,现在已经不能再称呼她为小丫头了,有着李子冀和三千院的爱护,从新历三十一年冬开始到现在每一天都在做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身体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灵气的洗礼,果果十四岁的年纪看上去已经像是大姑娘,举手投足间多了些少女的青春气息。
怜月的神情十分憔悴,她抬手摸了摸果果的小脸,笑着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果果见她已经好了许多,不由得跟着高兴起来,紧接着却又眼眶一红,跑到柜台后面扑进了怜月的怀里。
毕竟是李子冀杀了墨影。
怜月的父亲也是因自己的兄长而死。
这个年节怜月过的黯淡,果果在院子里其实也度日如年,六七年的朝夕相处,她和怜月公主早已经是亲人无疑。
她很害怕怜月因为这件事情而疏远自己。
“不要乱想,我怎么舍得冷落我们最漂亮的最温柔的果果小淑女呢?”
怜月拍了拍她的的后背,微笑道。
果果难得的红了红脸,因为温柔和淑女这两个字和她实在是关系不大,不过见到这时候的怜月还有心情调笑她,果果自然也感到开心。
不过随即,果果脸上的笑容也隐没了下去。
她对天底下的事情了解不多,但最起码对儒山,神教,庆苍这些顶尖势力还是有所了解的,而且昨日周郎童也说了,庆苍如今王座空悬,帝位无人继承,怜月必须要最快速度回去庆苍才行。
她们大概要分别了。
怜月公主打开食盒,仍然是很熟悉的包子和白粥,还有一碟精挑细选的小咸菜,简单的早餐对她来说却是最享受的一顿。
“以后我一定会怀念那个老头子做的饭菜。”
怜月说道。
果果更难受了,只觉得胸口压抑,不知该说什么。
怜月微笑道:“只是生离,又非死别,你若是想来见我,大可来庆苍寻我,我保证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说着,她又朝果果靠近了些,像是女儿家之间说的悄悄话般小声接着道:“你要是愿意,带王风一起来也可以。”
果果的脸一下就红了,瞪了她一眼,伸手就要从食盒里抢包子。
怜月笑眯眯的将食盒移开,觉得实在很有意思,令她稍稍淡忘了些浓郁的悲伤。
......
......
大年初一本该同样热闹,昨夜响彻一夜的烟花声音到了今日白天依然会不绝于耳,清风雅舍这条巷子近些年越来越繁荣,来往行人越来越多,只是今天却很奇怪。
除了站在清风雅舍门前的两个人之外,整条街道竟是空无一人。
冷清的令人格外不习惯。
那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外面,静静等候着什么,直到太阳升起,阳光洒在了街巷上,其中一人方才迈开脚步,走到了清风雅舍的正门之前,抬手轻轻敲了敲。
清风雅舍没有开门,果果也是从后院来回行走。
不仅仅是因为怜月本身的情绪低落,往年时候年节这几天清风雅舍也都是不营业的,街坊邻居包括客人都知晓这一点,所以没人会在年节这几天非上门不可。
所以听见这敲门声,怜月公主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什么,略作沉默后开口问道:“什么人?”
那人放下了敲门的手,声音却是透过门窗传了进来。
“吏部侍郎,闻人青书。”
第945章 玄凤,圣龙
怜月当然知道吏部侍郎是什么人。
也许这个名字在天下诸多势力的耳中并不如何响亮,可在朝堂里,却是让人如雷贯耳的,甚至很少有人敢去直呼闻人青书这个名字。
在吏部尚书半隐退的前提下,吏部侍郎就成了吏部的掌控者,执掌着六部之首的权柄,同时也是后党手中仅次于太尉的得力心腹。
官员任免调动,吏部侍郎可操控的地方实在太多。
但这位平常基本上所扮演的都是和太尉类似的角色,高居庙堂,调度天下,很少会亲自下场插手某一件事。
现在,却来了清风雅舍。
怜月打开了正门:“闻人侍郎莫非不知,我这字画铺子,这几天并不接待客人。”
吏部侍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目光盯着怜月公主,微微行礼:“庆苍发生的事情我已知晓,还请公主殿下节哀。”
节哀?
怜月脸上的神色同样没什么波动,她可以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失魂落魄,但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丁点怯懦的模样:“侍郎大人今早前来,就只是为了这一声节哀?若是如此,我倒感激不尽。”
吏部侍郎环顾清风雅舍之内,然后目光重新落回了怜月的身上,语气平静:“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庆苍,也为了天下的安稳,还请殿下稍作准备,回去庆苍,继承帝位。”
这是怜月接下来注定要做的事情。
但不必这么快,庆苍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回去的早固然可以尽快平息争端,但回去的晚才更方便看清楚庆苍国内那些人是敌是友。
而且,无论早晚,这都是怜月自己的事情。
现在,吏部侍郎却出现在这里,开口便请她回去庆苍,这是催促,还是胁迫。
是要她回去做皇帝,还是要她回去做后党的傀儡?
怜月很聪明,否则当初也不会带着木南山一同来到圣朝在扶摇台设下棋局应对从容,所以在听见闻人青书这句话后,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冷淡的脸上浮现了嘲弄:“后党做事还真是容易变化。”
后党与墨影私下里有联系,是墨影的支持者之一,对她这位所谓的公主殿下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如今墨影身死,后党却立刻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嗅觉很敏锐,处理也很及时。
却很容易惹人耻笑。
吏部侍郎并没有感到生气,只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殿下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做准备,一刻钟后,我会送你回庆苍。”
若是让怜月按照李子冀的安排回去,以后的庆苍大概率会成为怜月的一言堂,从而在日后坚定不移的站在三千院和圣皇的阵营,可要是现在被后党送回庆苍,那么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在庆苍内部进行分权和架空。
二者之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据我所知,侍郎大人的修为只有二境。”
闻人青书虽然在朝堂上位高权重,并且城府深沉,但在修行上的天赋实在不高,怜月公主话落就抬头看向了外面,在清风雅舍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人,看见这个人后她脸上便露出了恍然之色:“原来是长风统领。”
难怪今天整条街巷都没有一个人走过,冷清的吓人,若是都卫禁军副统领长风带人封了两端,那就说的过去了。
长风作为后党安插进入到都卫禁军里面分去少典权柄的五境强者,执掌副统领之位,这几年里手上的权力的确越来越重。
感受着怜月的目光,长风并未开口说话。
他根本不需要开口说话,只要站在这里就已经不容人质疑,要怜月一刻钟之后立即动身,那怜月就必须在一刻钟后立即动身。
“只是我有件事不明白。”怜月开口道:“这里距离三千院只有一步之遥,你们难道真的敢强行带我走?”
闻人青书淡淡道:“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三千院里现在并没有人,或者说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
“今年的桃钟祭从初四提前到了今天,三千院内,除了颜如玉和虞苏之外,全部去了皇城,而这两个人,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
颜如玉来了也阻止不了,虞苏根本不会过来。
而都卫禁军统领少典,则需要负责守卫桃钟祭全程,同样脱不开身,这长安城里的强者无数,可真正能够插手到这里的,现在一个都没有。
要么不知,要么不在。
此情此景,完全没有一点反抗的可能,怜月公主脸上的嘲讽更浓了几分:“看样子,我今天是非要出发不可了。”
吏部侍郎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那双眸子更加冷淡了些:“一刻钟很快就会过去。”
怜月公主没有要去收拾准备什么东西的意思,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在用无声来表达一些东西。
只是这样的举措在闻人青书眼中看来,实在是没用且无趣。
天空之上依然还会有烟花炸开,震耳欲聋的响声总是不绝,长街在这样的声音衬托下显得更加安静,更加冷清。
一刻钟的时间眼看就要结束。
吏部侍郎还没有什么感应,那站在外面的都卫禁军副统领长风却猛地转头看向了长街一侧。
在那里响起了一连串的甲胄摩擦的声音,整齐划一,干脆利落,听上去就像是镇守在那里的都卫禁军正在行礼,接着便是响亮且狂热的致敬声音。
玄凤的叫声也在这一刻响彻云霄,将那些升至最高空的烟花尽数熄灭,一只巨大的玄凤身影破开云层盘旋在长安城上空。
京城上空禁止任何人,任何妖兽飞行,但那只玄凤却盘旋不停,嘶鸣响彻天地。
闻人青书也听见了这声音,退后数步抬头看去,脸色微微一变。
他认得那只玄凤。
那是李应的玄凤。
那街角走来的人是谁?
他随着长风的视线一同转头看去,内心之中骤然掀起了狂风暴雨。
一道穿着甲胄的身影背负双手站在圣龙之上,背后赤金色的披风映衬着阳光暗淡无色,那圣龙散发着的威严的气息,移动硕大的身躯高过两侧楼阁数倍,朝着他们渐渐靠近,难以形容的血腥压力扑面而来,似乎半个苍穹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宋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