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失去了白日的炽烈,将浓稠而温暖的金红色倾泻下来,为灰蒙蒙的老城墙镀上了一层流动的光晕——城楼飞檐的轮廓被勾勒得异常清晰,瓦当间的杂草仿佛要燃烧起来,檐角悬挂的残破风铃偶尔被风拨弄,发出几声暗哑的轻响。
城门洞巨大的阴影被拉得老长,包裹锈铁的木门敞开着,门钉在余晖中反射着几点幽光,迟来的乡人们三三两两,正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入城。
顺子扒着窗户四处乱看,哪里都觉得新奇。
冯绣虎却望着外面的景象喃喃自语:“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方有六随口问道。
冯绣虎摇摇头,没说话。
怪他自己先入为主了,忽略了方有六口中的“热闹”和“繁华”是相对县城而言的,而冯绣虎此前只见过帆城,所以就想当然地拿帆城来做比较了。
马车穿过门洞,驶入了由大小不一的青石板铺就,被无数脚步磨得油光水滑的街道。
石板路并不平整,马车走过时摇摇晃晃,缝隙里积着未干的泥水和牲畜的粪便,混合着尘土的气息钻进车厢。
街道两旁商肆林立,只是因为日头已低,大都已经准备收市。
绸缎庄的玻璃橱窗映照着夕阳,锦缎的色彩在暮光中显得深沉,伙计们正忙着将摆在外面的布匹卷起收进店内,还有几名妇人不肯离去,抓紧最后的时间捏着布角讨价还价。
杂货摊前堆放的竹篓陶罐被阴影笼罩了一半,摊主笼着手坐在后面吆喝:“便宜嘞!最后几样——收摊价!”
药铺高耸的药柜隐入昏暗,柜台上早早点起一盏煤油灯,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光晕旁边,还剩下几名客人等着郎中抓药。
铁匠铺里风箱已歇,传来收拾工具的叮当碰撞声。铁匠给自己赤裸的上身披了件单褂,用大瓢舀水泼熄暗红的炉火,嗤啦一声腾起大股白汽。
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童回家的声音,路上挑担子的背背篓的乡人快速走过。
墙上贴着褪色的告示和花花绿绿的广告画,几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巡捕站在下面抽烟,不时看两眼路过的人。
巷子阴影里坐着乞丐,用麻木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破碗,当有风吹进来时,才本能地裹了裹褴褛的衣衫。
仿佛当夕阳落下,整座县城都染上了一层疲态。
冯绣虎不再看了,他收回目光对方有六说:“先找住的地方吧。”
方有六在巡捕面前把车停下,下车拱手赔笑:“劳驾长官,借问一声,城中的客栈怎么走?”
三名巡捕停下交谈,先打量一番方有六,又把目光投向了车厢。
领头的巡捕发问:“哪来的?”
方有六回:“回长官话,我们从帆城来,车里是我家老爷。”
“帆城?”
巡捕眼睛一亮,丢了手里的烟,脸上展露笑容:“头一次来浆罗溪?做什么来的?”
方有六笑脸不改:“此行是去外地探亲,途经浆罗溪,只为落脚过夜,明日便走。”
“路过呵……”
巡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将目光投向车厢:“车里是帆城哪位老爷?说出来我或许识得。”
方有六拱手道:“我家老爷是做生意的,买卖不大,应是还没入长官的耳。”
冯绣虎有些不耐烦了——就只是问个路,怎么还被盘问起来了?
领头巡捕听完方有六说辞,只见他对另外两名巡捕使了个眼色,然后就板起了脸:“既是生意人,那你们进城交税了吗?”
PS:还是三更哈。
第356章城门税
方有六一愣:“交什么税?不是吧长官,城门口也没人值守呀。”
两名巡捕已经绕到了车前,也不管礼不礼貌,径直把车帘掀开了。
冯绣虎大马金刀坐在正中,朝他们瞪眼:“瞅啥?”
视线一偏,两名巡捕又看见了坐在旁边的顺子——顺子这体型把他们吓了一跳,没说什么又把帘子放下了。
他们回到领头巡捕身旁,低声耳语几句。
领头巡捕心里有了数,对方有六扬扬下巴:“城门税,少给我装蒜。”
方有六不禁苦笑:“长官,我们只是路过,不是来做生意的,哪门子的城门税?”
“交税天经地义,你自己说的是生意人……”
领头巡捕不耐烦了,从后腰攥出包铁棍:“我跟你个赶车的说个卵子,不交就滚出去。”
冯绣虎掀开帘子,胳膊搭在窗沿上:“来,跟我说。”
领头巡捕审视他两眼:“怎么称呼?”
冯绣虎道:“马二,你叫我二爷也行。”
领头巡捕嗤笑:“二爷?我他娘是你大爷!”
冯绣虎也笑了:“长官大爷,我们就三个人,你看该交多少钱?”
领头巡捕冷笑,他瞥了眼车厢:“谁给你说按人头收了?咱们县是按身高收,从门洞的第五块砖开始算,一人一枚银盘子,每高出一厘,再加收一枚。”
得,这是知道车厢里还坐着个高个儿了。
冯绣虎拍拍身边的顺子:“去,给长官拿钱。”
顺子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弯着腰从车厢钻了出来。
他魁梧的身形同样使领头巡捕吃了一惊,尤其顺子今日穿的是冯绣虎给他定制的那款宽松长风衣,深灰色的毛呢料子从肩一直垂到脚,整个人往前一站,就好似一堵高墙。
顺子走到近前一言不发,领头巡捕正待开口,就被顺子抄起来夹在腋下,然后一手一个,将另外两名巡捕拎起,走进了旁边阴暗的小巷。
“几个意思!?袭击巡捕是吧——哎哟!”
说话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拳拳到肉的噼里啪啦声不断传来。
方有六无奈地看向冯绣虎,冯绣虎却低头点起了一支烟。
方有六小声道:“不论是神庙还是教会,都不待见我们秘法学院的人,所以我不想惹麻烦——你应该也是吧?”
冯绣虎笑着说:“难怪你在帆城不显山不露水,原来是怕这个。”
方有六苦笑:“我是来游历的,不是出来打仗的。”
冯绣虎夹着烟点了点他:“哪怕没有我,你这一路遇到的麻烦也不会少。”
他算是看明白了,有鸟语咒在,方有六不怕认不得路,但光认得路是不够的——鸟雀可不会提前告诉他这里要收城门税。
一支烟燃尽,冯绣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他从车里下来,走进巷子时顺手把烟蒂扔在了乞丐的破碗里。
来到巷子深处,三名巡捕瘫倒在地,嘴里发出有气无力的哀嚎。
顺子站在旁边,正拍打袖子上的灰尘。
冯绣虎蹲下来,还没发问,领头巡捕先开口了:“二爷饶命,我不收钱了。”
冯绣虎点点头:“客栈在哪儿?”
领头巡捕想指外面,可骨折的手臂耷在地上抬不起来,只好说道:“沿街走到头拐右,您得抓点紧,今天住店的人多,去晚可就没房了。”
“行。”
冯绣虎拍拍他的脸:“那咱们都抓点紧上路吧。”
等领头巡捕反应过来冯绣虎的意思时,锈蚀痕迹已经爬满他半张脸。
他眼中露出惊恐,大张着嘴想要喊叫,声带却不听使唤了,反吞下满口的锈粉。
旁边顺子已经干净利落地拧断了另两人的脖子,供冯绣虎过来毁尸灭迹。
“该摸摸他们身上有没有银盘子的。”
看着满地锈块,顺子有些懊恼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这茬。
他脱下风衣,扯住两端猛抖了几下,掀起的风将地上的锈粉全部吹散了。
冯绣虎插着兜往外走去,路过时发现被吓蒙了的乞丐正呆呆把他望着。
冯绣虎一脚踢翻乞丐的破碗:“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招子挖了。”
乞丐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去,吓得浑身发抖。
顺子慢一步走出巷子,乞丐瞧见那双穿皮鞋的大脚停在了自己跟前。
心头恐惧升起时,忽然两粒铜珠子扔进了自己怀里。
“赶紧的!”
马车上传来冯绣虎的催促:“再晚就没房了!”
“来了!”
顺子应了一声,提步跑了过去。
乞丐把铜珠子紧紧攥在掌心,抬头望去时,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的目光有些呆滞,当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街角时,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巷子深处。
片刻后,乞丐猛打了个寒颤。
整个人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乞丐手忙脚乱地抄起立在墙边的木杈,杵在腋下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跑了。
……
到了客栈,掌柜的告诉冯绣虎三人只剩一间房了,还是一张床那种,但可以给他们加张地铺。
冯绣虎觉得挤挤也能睡,方有六却主动提出睡车里。
冯绣虎狐疑:“你是不是不想摊房钱?”
方有六被道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就待一晚,明天一早就走了,睡哪不是睡?我一个人睡车厢还宽敞些。”
冯绣虎冷笑:“有道理,反正就一晚,我们的行李也懒得搬上搬下了,就跟你挤挤吧。”
方有六想了想,点头同意:“也成。”
小厮领着冯绣虎和顺子上了楼去,掌柜问方有六:“客人,要给你的马准备料子吗?”
方有六摆手婉拒,然后出门回了车上。
在房间歇息了一会儿,小厮又来敲门,说吃食已经备好,问是否现在用餐。
冯绣虎从床上翻身坐起,招呼顺子一起下楼。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大厅里不剩几桌食客。
冯绣虎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让顺子去叫方有六。
小厮来回跑堂走菜,不多时就将饭菜上齐。
他把一壶茶放在顺子手边,对冯绣虎弯腰赔笑:“三位慢用,有事尽管支使。”
“有事。”
小厮刚转身欲走,又被冯绣虎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