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瞒不住,其他的侍卫都看在眼里。
当然,更重要是,莫愁能以婢女之身,辅助女帝处理国事,最核心的一条,便是她从不对女帝有所隐瞒,更遑论欺骗。
哪怕作为“情敌”,她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替赵都安请功,但她还是没有隐瞒。
莫愁到现在还清楚记得,自己当初在三皇女宫中,曾向孙莲英学习请教,彼时,老太监没有说任何高深莫测的话语,只是教了她再朴素简单不过的一句道理:
“我们做奴婢的,只要一心一意为主子好,不欺不瞒,便是本分。”
莫愁将这句话写在袖子里,没事就看一看,按照这条心得行事至今。
没有做过任何钻营,却成了六尚女官之首,没有对权势有一丝半点的贪慕,却成了替女帝行走的“莫大姑娘”。
“赵都安?”女帝愣住了,神色异常复杂,良久,却只是问了句:“所以,他最后让你替他给朕请安?”
“是。”莫愁老实点头。
徐贞观哭笑不得,说不清什么心情地道:“你倒也实诚,什么都复述过来了,若他向朕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也要转述么?”
往日脑子灵光的莫愁,一下有点听不懂女帝的意思了,表情愣了愣,陷入纠结:“这……”
好在,她没纠结太久,就听到门外又有人来报:“相国李彦辅求见。”
房间中,笑吟吟的徐贞观收敛轻松神色,抿了抿红唇:
“宣。”
……
夜色极深。
李彦辅踏入午门,行走在黑暗的广场上时,整个人因寒冷,而裹紧了绯色官袍。
记忆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如此深夜入宫觐见。
最早是老皇帝晚年不理朝政,只将内阁事物丢给他处置,再者,便是太子一同餐箱。
那时候起,深夜进宫的机会就少了。
等女帝登基这三年,李党不断被打压,女帝扶持清流党制衡他,有事也是召集皇党,或清流党的人入宫。
“呜呜——”
秋夜的冷风卷过袍管,李彦辅踏过广场,被引到一间偏殿。
他已经做好了被愤怒的女帝晾在这里,一直睁眼捱到天明都准备。
记得先帝有一次动怒,就是将他晾在一边等了足足三个时辰,那还是冬天,大雪纷飞。
李彦辅杵在覆雪的宫城里等到近乎倒下,身上的风骨痛,就是那时落下的。
他本以为,今夜也要遭这一遭,好让陛下消消气。
然而令他意外至极的是,当领路太监引着他来到偏殿时,只见大虞女帝正站在屋檐下,静静等待。
徐贞观露出温和笑容:“相国年迈,岂可劳碌,快快入座饮汤。”
李彦辅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三皇女,与过世的先帝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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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女帝的棋局(二合一)
徐贞观想做一个明君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哪怕不从本心的视角看待,仅从实际出发,她也必须获得这样的一个形象。
赵都安前世,翻看历史,发现唐朝李世民就很有趣,这位帝王终其一生,都想做一个世人眼中的好皇帝,理由么,无非还是“得国不正”四个字。
就如发动战争时,也要先“师出有名”,如此才站得稳。
徐贞观想要坐稳女帝的位置,就需要解决那些抨击。
“得国不正”……是匡扶社始终在散布的说辞,流传甚广,关于她杀兄父夺权的故事,自然是编造的谣言。
但哪怕撕开这个谣言,她身为女子,未经先帝与太子的诏书,却登基做了罕见的女帝,这在天下人眼中,就已是“不正”二字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
所以,徐贞观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
她在面对许多掣肘时,才没有选择依仗皇权,或者修为肆意行事,而是有些憋屈的自缚手脚,一切都按照“规矩”来。
很有趣,作为天下间最有资格不讲规矩的人,女帝反而是最在意“规矩”的。
然而,就在今晚,某些人却破坏了这个规矩,迫使女帝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
“我其实很意外。”
车厢内,赵都安目光凝视着桌上那一只烛台灯罩,轻声说:
“陛下竟当真派你过来了。”
莫愁静静看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是担心陛下做不出这个决定,或者不想陛下做出抉择,而选择出手?
只要高廉死了,那这起争斗,就还是南方士族输了,你暗中出手,便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
可你想到没有,外人会怎么想?南方士族、李党那些官员会怎么想?他们不会分辨出,是谁动的手,只会认为是陛下动的手。”
赵都安神色坦然,安静地与她对视,微笑道:
“但总比要你动手来的好,很多事,做了,或没错,终归是不一样的。”
“哪怕外人分不清?辨不明?”莫愁反驳。
赵都安淡淡道:
“时间久了,真相总会浮出水面。起码我来做,哪怕陛下暂时被误解,但将时间拉长,总有澄清的那天,可若真是陛下做的,就洗不白了。”
莫愁沉默。
这一刻,她有些恍惚失神:“所以,你今晚所作所为,就是为了保住陛下一个明君的清名?”
赵都安微笑道:“不然呢?”
莫愁静静看了他好一阵,摇头道:“我不信,你肯定还有别的心思。”
她表情忽然古怪起来:“你总不会是为民除害吧?”
赵都安仿佛被踩中尾巴的猫,炸毛了,瞪着眼睛:“你不要污蔑坏人!本官像是那种为正义出头的愚蠢侠客吗?”
不要污蔑坏人……
“……”莫愁一时间,被一口老槽卡在喉咙里,愣是说不出话来。
所以,公平正义对你而言,是什么很肮脏可耻的事情吗?
哦,是了,你这种人渣奸贼的话……确实……
为民除害这四个字,压根就不该跟你的名字连起来。
恩,跑过来刻意挑破话题,是想炫耀功劳,表现自己为陛下分忧的功绩,最终目的还是向陛下献媚,馋身子……勉强说的通……莫愁点点头,自觉找到了赵某人今晚行为的合理解释。
但总还是觉得,这家伙有点言不由衷……
“这件事你不该参与进来的,”莫愁吐了口气,语气生硬地说道:
“陛下之前与你说过,给高廉定罪的事,不用你关心。”
赵都安贱兮兮笑道:“没事,能者多劳嘛。”
莫愁气的脑仁疼,抬手按在面前的小桌上,仿佛以这个动作加大威严:
“陛下这是在保护你,不想你太早卷入更复杂的漩涡,你懂不懂?!”
赵都安眨巴了下无辜的大眼睛,尽显纯真:“此话怎讲?”
莫愁没好气道:
“你真以为,陛下只有你可用?查案全靠你?事实上,太仓府一案,陛下早就探查出背后,是靖王府的影子。那个呈送举报信,后又失踪的宋提举,你以为是谁的人?”
赵都安皱起眉头,稍微严肃了几分:“你是说,他是靖王的手下?”
莫愁点了点头,叹气道:
“根据陛下如今掌握的线索,那个宋提举,很大概率在发出举报信后,就被靖王府密谍接应,逃去了建成道。他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检举,掀起这层风浪,目的就是将火烧到李彦辅,以及南方士族身上。”
怪不得,那个宋提举留下的罪证那么丰富,我之前就疑惑,一个小小提举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调查的……若是靖王府的手笔,就说得通了……
赵都安脸色凝重起来:“继续说!”
他脑海中,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但还需要大冰坨子证实。
莫愁见他已经参与搅合了进来,便也索性不瞒了,说道:
“你搞出的新政,第一步就是在淮水边界开市,接着就是摊丁入亩……消息传出,南方那些百年世家最为关注。
一来,朝廷搞财政要赚他们的钱。
二来,那些大族手中的田亩也最多,这本就引得人心浮动。
而八王更不愿意朝廷将新政顺利推行下去,势必会出手阻拦。
因此,靖王很可能布下一个局,就是利用宋提举这枚棋子,引爆‘太仓银矿’这颗雷,从而挑起陛下与李党,朝廷与南方士族的矛盾。”
“这是个阳谋,因为陛下哪怕起疑,也难以对此不管不问,何况新政的推行势必与士族利益碰撞,这件事避不开,也躲不掉。
何况彼时陛下尚不知晓此事与靖王有关,故而,才派你过去,一是查案;二是杀鸡儆猴,整顿吏治;第三,便是敲打南方士族。”
“而高廉进京后,也的确引来李党的反抗……近日进京的人里,尤其以建成沈家的二爷最为关键。”
赵都安插话道:“沈家?高廉岳父那一支大族?”
他差高廉的时候,了解过这块。
莫愁点头,说道:
“据影卫暗查,沈家人极有可能,已经投靠了靖王府,此次进京,表面上看是正常游说,但实际上,接触的人却以李党京官为主。
而今晚王楚生的猝死,从行事风格判断,也不像李彦辅会做出的事。”
赵都安目光骤然锋锐:
“你是说,灭口王楚生的,可能是这个沈家二爷?他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挑起陛下和李彦辅的矛盾?”
此刻,伴随几条关键线索补全,他脑海里整个证据链清晰起来:
为了阻挠新政的推动,靖王试图挑动女帝和“李党”的矛盾。
引爆太仓银矿只是第一步,而唆使沈家二爷出手杀人,是第二步。
……灭口之事一出,所有人都会怀疑李彦辅,而李彦辅又与江南士族牢牢绑定,无法割席,如此一来,暴怒的女帝自然会进一步打压“李党”……
李彦辅若继续秉持原本策略,龟缩势力,抛弃部分成员来换取整个李党的存续,就势必导致底下人离心离德……
而为了保住“党魁”的位置,与女帝开战,这又会导致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再次动荡……新政的推行就会受阻……
同时,沈家借助“游说”的机会,堂而皇之接触“李党”其余的京官,很难说没有替靖王抛出“橄榄枝”,暗暗拉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