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缺见黄归山松口,认下自己,他也就不再动来动去,而是双腿一盘,老实坐住。
静室中,一老一小,一人端正的坐在床边,以手抚膝,一人则是盘坐拢袖。
两人相顾而笑。
欢喜一阵子后,黄归山便低声言语,冲余缺交代事情:
“伏家那边,因为行了邪法的缘故,破家拆族是肯定的了,你早作心里打算。
不过伏家偌大的家宅,放在城中也算是一笔不小的产业,我找了老朋友,让他先帮你压着。
等到时候你授了箓职,又有灭杀邪鬼的功劳,直接就可以将伏家的宅院收入囊中,这样你叔父叔母一家,也就不用另找落脚点了。”
余缺闻言,心里顿时厚墩墩的。
这老黄果真是值得托付的师父,他只是在法坛上叫了对方一声,还没有行拜师礼节,对方就不管听没听错,先帮他将伏家宅院给占稳了,考虑周全。
“多谢师父!”余缺正色的回答。
黄归山笑笑:“你这小子。你既然拜我为师,这等小事,还说这话作甚。”
对方揪着胡须,自语道:“对了,拜师宴一类的,老夫生性惫懒,怕麻烦,还是免掉算逑。不过拜师礼,我还是得给你这家伙备上一备。”
余缺闻言,从床边将兵马罐掏出,笑指着:
“师父能为我请出会首夫人,又及时将此物拾回,此对于徒儿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拜师礼了!”
黄归山微微摇头,他正要说什么,但是目光落在了兵马罐上,两眼微亮,欣喜的道:
“我若是没猜错,你这罐子上长着的东西,是肉灵芝,也就是太岁?”
余缺点头,并且无甚隐瞒的,将县考第三关中的事情,事无巨细的都给黄归山说了一番。
黄归山听完后,拍着大腿,大声道:“机缘!机缘啊!”
对方似乎比余缺还要开心,指着肉灵芝:“你从那阴师手中夺得此物,又逢见了伏家老鬼作祟,其吸食子孙精血、吞吃祖宗魂魄,自取灭亡,天理难容。
但你若是用那老鬼阴神来养这太岁,继而用此物来开庙,简直是天作之合!”
余缺就是这般打算的。
原本他还担忧着,那伏家老鬼的阴神是否真能会对肉灵芝有促进作用,好在现在依据肉灵芝的卖相来看,其作用极大。
“哈哈!”黄归山继续拊掌笑着:
“伏家那老鬼当真是活该啊。我去伏家中走了一趟,还发现这厮竟然有所准备,意欲将同宗一族的魂魄精血全部取用掉。对,就和你在城外碰见的那老阴师类似……
结果没想到,伏家老鬼自作自受,自个就要沦为了缺儿你的仙道薪柴了。”
余缺听着黄归山的笑语,他的眉头却是皱起,低声道:“师父,弟子还有些事情不太明白。”
“但讲无妨。”
余缺开口:
“伏家那老鬼,为何不早点夺舍,非要等到弟子或那伏灵,考完了县学,再夺舍……以及,这世间真有夺舍重活之人耶?”
“此事老夫还当真知晓一二,”黄归山踱步走了几下,捋着胡须道:
“夺舍一事,有伤天和,本是虚妄。根据道书典籍中所言,唯有修成了元神的仙家,才能有夺舍投胎之能,但一不小心还会有胎中之谜。
那老鬼,区区一个八品的猖鬼,何德何能可以有夺舍之能。”
黄归山讥笑:“既无此能,那就只能行邪法,以嫡亲血脉为夺舍对象、再以同族精血为香烛、并以祖宗魂魄为家神,其限制颇多、禁忌颇多,而且就算成功了,也大概率会灵肉不合。
如果是在考县学之前,此獠夺舍,只会成为守尸鬼,一眼就会被县学考官揪出来。
如果在开庙之后,他就不是在夺舍,而是自投罗网了,因为朝廷的香火箓职种种,都是根据魂魄而来,并非肉身,且会对仙家魂魄阴神有所庇佑。
只有处在两个关口中间,这厮才有可能夺舍重活,但也只是有可能罢了。其更大的概率,还是沦为一只守尸鬼,是鬼非人。”
余缺闻言,心间彻底了然。
忽然,黄归山啧啧摇头:
“话说,你在城外碰见了一个炼全村人种灵根的阴师,在城内你又碰见了个炼子孙夺舍的老鬼。嘿,你这小子,和彼辈可真有缘啊。”
这番话引起了余缺的注意。
他的面色纠结,心间其实还有更大的一桩问题,想要问黄归山,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黄归山注意到,似笑非笑的望着余缺:“你我既为师徒,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余缺一咬牙,也就不再迟疑,他朝着对方一拜,低声问:
“师父,你是不是……也是前朝太岁法脉之残党,还是直系的那种?”
第85章 天人跟脚、归山遗愿
黄归山听见余缺的话,顿时愣在了原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他记得自己之前和余缺谈及过太岁法脉一事,心间稍微思索,也就明白余缺这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黄归山失笑着道:“你这家伙,从何处看出来的,我像是太岁残党,还他娘的是直系?”
余缺闻言,面露疑惑之色,一时间拿捏不准,对方究竟是还在试探他,还是在嘲笑他。
索性他也就不多想,将自己心间的几大疑惑,说了出来:
“师父您之前,曾向徒儿介绍过太岁法脉,颇是推崇。
如今有关于伏家老鬼夺舍的种种秘辛,师父您也是颇为晓得。这实在是,由不得弟子不多想。”
余缺低着头,等待着黄归山的回答。
静室中,黄归山揪着胡须,轻叹道:“原来是这般。”
对方目光落在余缺的身上,面色古怪,忽然又道:
“如此说来,莫非你觉得自个和太岁法脉颇为有缘分这件事,还可能和为师有关?”
余缺只是拱了拱手,并未回答,但是他的态度,无疑是默认了。
实话实话,余缺就是觉得自个和那太岁法脉,过于有缘分了。
此前黄归山推荐他选择太岁法脉是其一,荒村中获得肉灵芝是其二,伏家老鬼涉及夺舍邪术,又同样是用同族精血魂魄修行,则是其三。
这些事情若只是其一或其二,在余缺看来,还能说只是巧合,但是三个巧合都被他给碰上了,那就由不得他心里不犯嘀咕了。
当然了,不管是阴师苍头、还是伏家老鬼,彼辈肯定是一早就各自有所谋划,早十几年或几十年就开始了。
余缺也知道自己将三者强行搭在一块儿,着实是有些牵强和自以为是。
因此他并未因为怀疑,就对黄归山有所看法。
仅仅因为两人现在定下了师徒名分,不是外人了,他索性就将这种事情挑明,并询问对方的意见。
黄归山瞧着余缺沉默的表情,其脸上也收敛起轻笑,琢磨了一番后嘀咕:
“咦,你还别说,你这家伙真就是和太岁一脉颇有缘分了。不说还好,一说老夫也感觉挺巧的。”
“那师父您的意思是……”余缺微挑眉,讶然的看向对方。
黄归山摊了摊手,叹到:
“好徒儿,你未免也过于高看本道了。为师此前,之所以建议你修行太岁一脉,当真只是从你的跟脚和资质出发。”
此人满脸真诚,又有些局促的对余缺说:
“今日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为师若是不和你说清楚,恐怕你我会生出嫌隙来。
实话实说,为师建议你选太岁一脉,确实是无甚私心,但是收你为徒,倒是有点私心。”
言语着,黄归山的模样有些难以启齿。
余缺正色的拱手:
“师父您单说无妨,只要您不是图谋弟子及家人的性命,余缺便一直都是您的弟子。”
黄归山连忙摆手:“过了过了。”
此人轻咳几声,开口:
“实不相瞒,世间的门庭跟脚,有草人灵人划分,草人之上为灵人,那你可知,灵人之上还有什么人?”
余缺的目光微讶。
黄归山说:
“天人也!
彼天人血脉,又名长生血脉,或者说仙人血脉,乃是至少修成了元神的仙家所留。本朝最广为人知的天人血脉,便是本朝太祖所在的君家一脉了。
而为师,勉强也能算是天人血脉之后!”
说到这里,黄归山的脸上露出一副既傲然又踌躇的神态。
余缺的目光顿时讶然。
话说他早就猜测着,自家的师父多半有点来头。但是他也没有想到,黄归山的来头竟然如此之大,其跟脚直接就和本朝帝族相提并论了!
黄归山瞧着余缺,又矜持的指着自己,道:“你猜为师之姓,从何而来?”
余缺细思,很快就眼皮微跳,想到了一处。
黄归山啪的拊掌,道:
“没错,为师姓黄,此姓乃是‘黄山’之黄。黄山道宫的开山祖师,便是为师的祖上!
且传言为师的祖上,还可以再往上追溯,能一直追溯至上古时期,黄帝于此山中炼丹的典故,我族曾为轩辕氏族。”
余缺看向自家师父的眼神,顿时又变了变。
他不由的咋舌:
“师父你这一脉,既可追溯至黄山道宫开山立派之时,又可追溯至黄帝炼丹之时,这跟脚,即便是帝族君家,恐怕也难以和您相提并论吧。”
但是黄归山本人闻言,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了一声,道:
“前面半句,你可以记住,但后面半句就不用了。
为师都怀疑,后面的是祖上牵强附会,为了往自个脸上贴金,才整出来的说法。有可能,为师祖上当年,压根就不姓黄,是后来改姓的。”
这番自谦到“大逆不道”的话,让余缺的表情有些古怪。
“好了。”黄归山摆摆手道:
“为师就不再和你卖关子了,咱这一脉,确实是黄山道宫开山时的嫡脉,但是时移世易,早在本朝开朝时,黄家就已经不再是宫主一脉。
眼下的黄山道宫,分别由师徒一脉和宗族一脉轮流执掌。
黄家即便放在世家宗族内,也已经算不得多么厉害,仅仅因为有着开山祖师之后的名头,这才门庭始终不坠,属于黄山上九家之列。
但是黄家的后人,个个都不成器,整个宗族在山上,地位更类似于吉祥物,时不时还会有族脉被迫分家,不得不从黄山上迁出。”
黄归山指着自己,自嘲道:
“而为师我,就是不成器中的典型。我这一脉,单传至今,然后自我开始,正式被踢出了山上黄家的门庭,眼下只是山下第七坊的黄家分支罢了。”
余缺听着,懂得了自家师父,为何谈及血脉姓氏时,会既自豪又自卑了。
静室中,黄归山收敛起自嘲的表情,他微咬牙齿,对余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