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她紧张,眼前这位老妇人可是大洲王朝唯一异姓王武幽王的孙女,明绾郡主。
就连皇室成员见了,也要尊礼几分。
锦袖奉上茶水,恭顺立在一旁。
染家老太太并没有开口,而是专心忙着自己的事情。
姜守中和夏荷,也只能乖乖坐着。
许久,老太太轻轻咬断线头,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将鞋子抚平,然后拿起木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直到鞋底平整无褶,与鞋面缝合后,她才将一双做好的鞋子递给姜守中,声音慈祥道:“给那丫头试试脚,估摸着应该是合适的。”
姜守中愣了一下,接过鞋子准备递给夏荷。
结果老太太拿起身边未完工的一只鞋底拍了男人手臂一下,有些不悦道:“怎么能让人家姑娘亲自试呢,你去帮她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嗯?
姜守中满脸问号。
夏荷“唰”的一下站起身,涨红了俏脸连连摆手,有些结巴道:“不……不用了老夫人,我……有鞋子,您……您不用给我做。”
“坐下!”
染老太太板起脸。
夏荷乖乖坐下,有些后悔跟来了。
早知道就听姜守中的话。
老太太露出笑容,对姜守中柔声道:“去吧,对小姑娘要体贴些。”
“老夫人,我想你误会了,我……”
“去!”
“好的。”
第106章 一根筋的夏荷
姜守中觉得这老太太指不定是糊涂了,有点老年痴呆,或许恍惚间把他们错认成了别人。
不过眼下也只能顺着老太太的意了。
姜守中拿着鞋子走到夏荷面前,见少女用极冷的威胁目光盯着他,翻了个白眼,心想又不是诚心要占你便宜,早提醒过你别跟着,非要当那跟屁虫。
姜守中半蹲下身子,伸手要去抓夏荷的小腿。
少女下意识缩了回去。
“丫头,没什么可害羞的。”染老太太重新拿起一只未完成的鞋底,笑眯眯的说道,“想当初我年轻那会儿,我家那口子喜欢自己做鞋,每次做好鞋子,都要亲自给我试试。”
夏荷僵木着身子,挤出难看笑容。
她想要反驳自己与姜守中的关系和你们两口子不一样,但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敢。
这一恍神,纤细的小腿被男人轻轻握住。
因为平日里都是身穿劲装的缘故,脚上也习惯性的穿着镶金花边的黑色软绸布靴,衬得双腿浑圆,比例甚是匀称。
夏荷娇躯一颤,眼睁睁看着对方脱下缎靴,露出被雪色罗袜包裹着的小脚。
差堪盈握的小脚修长纤美,宛若新笋尖儿似颇为惹人遐想。
姜守中倒是神情自若,拿起缀有蝶案的绣鞋轻轻套在少女的脚上,对比后觉得合适,对染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挺合脚的。”
“好,合脚就好。”
染老太太又挑了几对绣有鸳鸯的鞋垫,递给夏荷,“奶奶也没什么礼物给伱,这几对鞋垫也送给你,别嫌弃。”
套回缎靴的夏荷急忙恭敬接过,“谢谢老夫人礼物。”
“丫头,你先去屋里休息吧,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住处,今晚你们就在染府住下,咱们一起吃顿饭,就当是陪我这个老婆子解解闷,我这会儿跟你男人说说话。”
染老太太笑道。
要住一晚?
姜守中蚕眉蹙了蹙,犹豫了一下,并未拒绝。
夏荷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敢出声,抱着绣鞋和鞋垫离开了屋子。
姜守中这时候已经有些确定老太太是有点迷糊了,不由提醒了一声,“老夫人,刚才那姑娘不是我媳妇,也不是您孙女儿,她叫夏荷。”
染老夫人拿着针尖穿过厚厚的鞋底和布料,笑着说道:“江漪这丫头的性情还是跟小姑娘似的,以前是和她姐姐闹别扭,现在又和外甥女闹别扭,就是委屈了这四个小丫头。”
姜守中顿时愣住。
江漪,江绾……他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露出苦笑。
真是蠢啊,现在才反应过来。
这下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听到染轻尘后反应会那般古怪,还让夏荷贴身跟着——姜守中开始懊恼当时不应该自作聪明,告诉对方剑谱在染轻尘手里。谁能想到,对方竟是染轻尘的小姨。
不过让他更惊讶的是,老太太看着很清醒,一点也不迷糊。
“说起来,也是我们染家愧对于她,没能照顾好她姐姐,那丫头对我们染家有怨念也是应该的。”
染老夫人叹了口气,“她呀,就是那性子,像是一只小刺猬,希望别人对她好,可又蜷着身子不让人接近,对谁都想扎一下。把人扎疼了,她又开始后悔,又开始作贱自己。”
姜守中默默听着,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他与银月楼的关系该如何相处。
如今大家身份都已经挑明,再想断开牵扯是不可能了。
既然没法撇清,不妨换个思维,看能不能从中获益什么好处,将利益最大化。
染老夫人望向姜守中,“你和轻尘怎么样了?”
姜守中回过神,挠了挠头赧然道:“就是各过各的,轻尘有自己的追求,我完全是支持她的,所以……就顺其自然吧。”
“你这性子跟我家那老三很像。”
老太太笑容温和,望着晃晃幽幽的烛光说道,“当时他和轻尘娘亲也是这般相敬如宾,几乎是各过各的。我就训斥了他一顿,他说:让妻子当笼中的金丝雀瞧着固然好看,可若是能欣赏到凤舞九天,也是极赏心悦目的。”
姜守中莫名猜想,老太太是否在暗示他什么?
不要将染轻尘死绑在自己身边?
但紧接着染老夫人摇头,“可我还是不喜欢他们那样,我一个妇道人家,就觉得夫妻间应当恩恩爱爱,痴缠如鸳鸯。只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一个老婆子也不好掺和什么。何况自古以来,很多家长里短的矛盾,都是婆媳闹的,让做丈夫的挤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姜守中莞尔,“您是一个好婆婆。”
染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不好,一点都不好。很多事情,都是人死了以后才明悟的。可惜,悟的有些迟了。就像我那家那口子,刚开始我是各种嫌弃啊,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喜欢纳鞋,喜欢下厨,做些妇人的事呢。我好歹也是一国之郡主,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呢,我就嫌弃了他一辈子。
可是他这一走呢,我发现穿着别人做的鞋,怎么也不舒服。吃着别人做的饭,怎么也不香……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嫁给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是我再想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没机会了。”
老太太放下鞋底,轻轻活动了几下有些酸麻的手臂。
锦袖见状,忙上前给老太太按摩。
姜守中轻声说道:“其实您丈夫也很幸福,至少您愿意穿他做的鞋子,愿意吃他做的饭菜……您若是真嫌弃,也就不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染老夫人眉目绽放出温柔的笑意,连着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
她又重新拿起纳到一半的鞋底,感慨道,“年轻有年轻的好,因为有些事情看不明白,就不会想太多,没有那么多烦恼。年轻也有年轻的不好,有事情看不明白,等明白的时候就又变成了遗憾,烙在心里一辈子。”
姜守中这时候又有些怀疑,老太太是不是在暗示他些什么。
老太太伸手调了调灯芯,柔声说道:“轻尘那丫头啊,性子没有随她娘亲,也没有随她父亲,倒有几分像她的小姨。看着很恬淡,可争强心很强,总要与别人比个高低,有些执拗。
从小也养成了护己的性子,是自己的,哪怕不喜欢也要护住。不是自己的,碰都不会碰一下。
记得九岁那年,那丫头生了一场大病,她大伯从海外商人那里买了一只瞧着极可爱的小猫送给她,陪她解闷,可丫头并不喜欢。后来有一天,厉家的二少爷带着他的小外甥女南霜来家里做客。
小南霜瞧见了那只小猫,一下就喜欢上了。于是轻尘他大伯就把那只小猫,送给了小南霜。
不曾想这事被轻尘知道了,这丫头哭着闹着要把小猫拿回来。最后她大伯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那只小猫又要了回来。”
听到这里,姜守中不由露出了笑意。
原来自家这位妻子很小就与头儿是冤家,难怪两人每次见面都充满了火药味。
“后来呢。”
姜守中好奇追问。
老太太眯眼笑道:“抱回了那只小猫,轻尘就开始照顾它,欢喜它,整日抱在怀里。她觉得,这只小猫肯定会比小南霜更粘她,更喜欢她。
可是啊,那只小猫却更喜欢小南霜。哪怕轻尘再怎么照顾,也是没精神,身子也是一天天变瘦了……瞅着再这么下去,恐怕捱不过多久。
就在我们提前挖好了坑,准备等它死了就埋了的时候。某一天,轻尘却抱着小猫亲自去了厉家,把那只小猫还给了小南霜。那只小猫也有了精神,活奔乱跳起来……”
姜守中愣住,一时间心情难言。
染老夫人似乎是有些累了,把鞋底放在一旁,将一旁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恍惚,“那天回来,轻尘哭的很伤心,一个人躲在她娘亲的屋子里哭,从早上哭到了晚上。那时候她才明白,她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猫,真心喜欢。
而那时候我也才明白,其实骨子里,轻尘与她娘亲还是很像的。因为,她们都能学会放下……当放下了,就不会再捡起来了……”
老太太声音越来越轻,睡意卷来的她微阖上眼睛,缓缓睡了过去。
姜守中不敢打扰,轻声轻脚的退出小屋。
在男人离开小屋后,老妇人轻声呢喃着,仿佛是梦话,仿佛在跟谁说着悄悄话,
“绾儿啊,世人都觉得你输了,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老三说的没错,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赢了啊。”
“轻尘,你是否也会和你娘亲一样,终有一天,学会放下呢。”
——
染轻尘回来已是酉时末,天色暗沉,血红的夕阳,在散乱无章的云朵霞片中徐徐下沉,将天空的最后一抹亮色收起。
得知奶奶要让姜守中住一晚,女人有些意外。去房间换了身衣服,染轻尘前往老太太的屋子,发现对方正在休息,便没再打扰。
染轻尘也没有去姜守中所在的屋子,哪怕锦袖告诉她自家男人身边有一个叫夏荷的姑娘。
到戌时二刻左右,老太太叫锦袖喊几人用餐。
堂无华筵,室无高座,仅陈几碟家常,也没有叫来染家的其他家眷。除却老太太与锦袖之外,只有姜守中,夏荷和染轻尘三人。
五人环坐于在小餐桌上,宛若平民百姓之家,不必遵循豪门繁文缛礼,显得温情融融。
“说起来,这还是轻尘与小姜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吧。”
染老夫人笑着调侃道,“都成亲大半年了,天底下估计也少有你们这样的夫妻了。”
染轻尘低头默默吃着饭菜,静默如莲。
她忽然想起,上次去姜守中家里,对方是给她做了饭的。虽然味道很一般,但她还是吃了好几碗……所以这应该是第二次一起用餐。
姜守中笑道:“没办法,公务太忙。”
他夹了一筷菜在染老太太碗里,又分别给染轻尘、夏荷和锦袖各夹了一筷。
三女皆有些发愣。
染轻尘下意识瞥了眼祖母,见老夫人笑眯眯的望着她,颊上微热,俏目瞪了男人一眼。见男人完全不搭理她,自顾自的给其他二女夹菜,女人又有些稍恼,裙下的小腿伸出,踢了男人一脚。
姜守中呲了呲牙,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染轻尘。
其他二女反应不同。
锦袖笑靥如花,甜甜道:“谢谢姑爷。”